第三章 夺子大战

　　上次的事过后一个月，我便离开了倾颜公司。我的合同到期了，没有再续签。一是我觉得继续留在公司，难以突破以前的天花板；二是，芊芊这个骄傲的女王，在她统治的帝国里，是绝对不会给我一个好位置的——因为，女人之间永远没有真正的友谊。
　　一个月后，芊芊粉墨登场，开始了她自己的商场征战。不过，我没有看到那一天她是怎样光芒万丈地出现在公司交接仪式上，怎样仪态高昂地俯视着众生——这些已与我无关了。彼时我已经坐在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上。
　　这是我一年多来，头一次踏上这个熟悉的国度。上一次是逃离，而这一次是回归。因为这里有我心心念念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一直扔给保姆照顾。他的身份，是注定不能为家族所容。而我，也不能给他一个安乐的童年。我甚至无法留在他身边，记录他成长的每一个细节。如今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他几个月大的模样。几个月大，他还不会叫妈妈……
　　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自私。孩子才几个月大，我便忙着复出。复出干什么呢？难道自己就那么舍不得名利吗？我千百次地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不靠家里，我要自己打出一片天来，像多年前爸爸开始的征程一样。有一天让我的孩子堂堂正正地被家族承认，光明正大地叫我一声“妈妈”！
　　
　　可是飞机落地的时候，我又胆怯了，所谓近乡情怯，就是这样吧。一年多没见了，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恐怕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吧。见面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我迟疑地找到旧址，但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孩子不见了！这幢位于西温的小洋房，已经人去楼空！！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似一尾尾细细的游蛇，在血管中奔走，逼得我茫然地问：他们到哪去了？
　　等恢复了意识，我虚弱地坐下来，开始拨通家里的电话。那边是妈妈的声音：“……囡囡你听我说……孩子是被你二房的大姐接走了，是你爸爸的主意……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说……”
　　二房！手里的电话狠狠地摔在草地上，眼中恨得几乎要喷出血来！他们做何抢我的孩子？他们不是不认他吗！难道为了争产，对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都可以下手？！
　　心跳微微平复下来以后，我发现嘴里一阵甜腥，不知何时嘴唇已经咬出了血。我好恨！恨二房的狠辣，也恨母亲的懦弱。怎么就一直唯二房马首是瞻，让他们活生生地把孩子抢走！
　　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我买了回程的飞机票，直奔往家里。我要看看，那个狠毒的异母姐姐能上演出什么样的戏码！
　　
　　我曾经无数次地在脑海里预演两个女人对峙的场景，可是真到临场，心里的傲气却生生被压制住了。何璐敏，这个从小就被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天之骄女，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不怒自威。自大房的子女相继离世，她成了长女为家族子弟的表率。她也的确争气，十几岁开始学习经商、交际；二十几岁与船王的儿子联姻；三十岁接手家族的核心产业，一举拿下五张赌牌，将家族的事业推向顶峰；如今四十出头，已成了无人可撼动的“赌后”，身家达到了上千亿！这样一位天之骄女，我本不相信她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可是如今，她在我面前，仿若云淡风轻似的淡淡含笑，倒让我无端地觉得心虚。
　　“何璐敏，你凭什么抢我的孩子！”我压抑着胸口的怒气，狠狠逼视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戳出两个洞。
　　“你先坐。”她微微抬起手，仿佛是在接见某一位下属。我等着她的答话，她却慢慢地斟上两杯茶放在两人面前，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你是我妹妹，你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我把他接来，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加拿大。事先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分心。”
　　“呸！”这话说得何其冠冕堂皇！套近乎？强狡辩？还是为了掩饰什么？我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冷冷道：“我们两个不是一母所生，他有亲妈妈、亲外婆、亲舅舅，轮得到你来卖好心！你把我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趁早交出来，别让我把事情闹大！”
　　“你的孩子我一直带在身边，超杰小时候的奶母照顾着。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扔在加拿大，你和三姨倒也真心大。”她含笑的眼角微微透出讳莫如深的讽意，让我捉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心头火起，“那也是我的孩子！何璐敏，你是想孩子想疯了吗？自己没有孩子，就拿别人的孩子来弥补膝下荒凉？”
　　这话直戳她的心口，璐敏的身体微微一震。我知道，这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孩子是她唯一的痛。她和二房一脉，如今已坐到了商业帝国的巅峰，整个博娱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被他们握着，连父亲去年都将董事长这个位置让给了何璐敏，看来是名副其实地，要将她立为“储君”了。只是表面风光无限的二房，尚有一个遗憾，就是后继无力。二房四个孩子，除何璐敏外，还有一子两女，皆没有成婚，也早早地脱离了商业界。何璐敏自己也没有孩子。这是她一生唯一的遗憾。
　　有一年在爸爸的生日宴上，招摇过市的四太牵着她的五个孩子来给爸爸贺寿，言语间讽刺璐敏无嗣。璐敏当场甩了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继母一巴掌，拂袖而去。这副脾气，和芊芊有几分像是不是？其实她们俩骨子是截然不同的。芊芊的傲气体现在外，用冷漠的眼神和刚硬的气质来撑起她的自尊，可是内里她是没底气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旁支小女攀上主家，需要用满身的利刺来维护自己过分敏感的内心。所以她要疯狂地争权、夺利来使自己不掉下去。而璐敏却是实打实在爱中浸染大的孩子。
　　璐敏出生那年爸爸拿到第一张赌牌，这个小小女婴的降生似乎是爸爸一生腾起的里程碑。那时候爸爸还没有发迹，有时间带她到各地去参观、游览。父女俩坐在赌场的前台后面，看着人来人往，教小璐敏通过他们的衣着、举止和神态来辨别各色人等的身份。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带去各种商业场合，以女主人的姿态帮助爸爸应酬。除此之外，学校里所学的功课一样也没落下。璐敏十几岁就精通了英文和葡萄牙语，比起芊芊“琴棋书画”似的淑女培养，璐敏所受的教育更全面，十几岁便有了常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心智。
　　这样气氛中长大的孩子，她骨子里是自信的，她的光芒早已在一次次的打磨历练中修炼成恰到火候的温润，不傲视、不凌人，平素示人的形象是刚柔并济的端庄娴雅，但该出手时绝不含糊。
　　我对这个年长二十岁的长姐一向是敬服的，诚如父亲所说，唯有她才能担得起家族的重任。因为她是所有孩子里，最像父亲的！能凝聚起一个家族，除了商业上的才干，还得看心怀。与父亲的众多子嗣和女人相比，璐敏有他们所没有的家族情怀，所以她能在家宴上当众掌掴出言挑衅的继母，也能单枪匹马闯入毒窝救出被黑社会困住的幼弟。
　　今天我在她面前直戳她的胸口，等待我的，怕是和四太一样的下场吧？谁料璐敏并没有发作，只是静静一笑，道：
　　“我接走你的孩子，不是为了任何私利目的，也不是为了打压任何人。而是，我对整个家族的人，负有责任。我不能看着爸爸的外孙，流落在外。璐薇，你的孩子没人承认，我认！他是我们何家的后代，我会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能为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所拖累。我们何家，也不能沾染上半分污点。这个孩子，我会以义子的名义养在身边，我会让他光明正大地进入家族的族谱。”
　　她的巧言善变激起了我熊熊怒火。该是多么样聪明的人，才能瞬息反应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言辞！直走到她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喊：“少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何璐敏，爸爸还在世呢，你就这样欺负你的异母妹妹，你不怕我告诉爸爸吗？”
　　何璐敏静静道：“此事正是爸爸的主意。”
　　我一懵，爸爸的主意？！是呵，当初我和林在培相爱，正是爸爸拆散了我们。林在培是怎么死的？他们告诉我是车祸，可我怎会不知，他是爸爸派人做掉的！
　　一阵钻心蚀骨的头痛，逼得我站立不稳，凄厉叫道：“凶手！你们都是凶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捂着头蹲下去，感觉无数的魑魅魍魉向我扑来，混乱中有一个声音在轻声唤我：“阿薇，冷静点！”
　　等我恢复意识，冷冷地甩开她的手，凄厉道：“长姐，你当初也和我一样，爱上了一个戏子。爸爸同样威胁你和他分手，你就真的分了。你如今坐拥一切，可是在感情上，你永远是个懦夫！”
　　璐敏的身体再一次震动一下，显然是陈年往事勾动了她心里的旧伤。她慢慢地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幽幽道：
　　“是呵，那时候都年轻，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可是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儿，生来就享受着泼天的富贵，也注定了不能凡事遵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有些事情，你可以任性，而我不能。爸爸需要一个好帮手，妈妈需要一个好女儿，族中弟妹需要一个好榜样，甚至那从不肯安分的四太，都需要有人能与她抗衡。于是我牺牲掉了我的爱情，屈就了爸爸给我安排的婚姻。事实上，如果那时我执意坚持，仟皓的下场不会比你的阿培好。你大概也不知道，爸爸本是要找医院为你堕胎，是我多少次苦劝爸爸，才保下了这个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璐敏眼里看到疲惫。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也曾为情所困么？也和芊芊一样，有过爱而不能的苦恼么？
　　我突然有些理解了，她的无奈。可是，我的孩子……
　　“无论如何，你也要把孩子还给我，他是我的命啊！”
　　“阿薇，”璐敏轻叹一声打断我，“你曾经是那么恨爸爸。你把自己整的面目全非，摆明了要与过去的生活决裂。现在你留了个孩子在加拿大，早晚有一天，这一切会被曝光。你别忘了，四房也有不少产业在加拿大。到时候，多少媒体会拿这件事来捕风捉影。你的名誉，何家的声望，还有爸爸……你真的希望阿培的事天下皆知吗？”
　　我的心房猛烈一震，瞬间的清醒在我身背后激起层层冷汗。
　　“现在除了你、我、爸爸，还有你们三房一脉的人，知道你的故事。其余人都以为你去了加拿大留学，以后要长期留在那边。再有其他人知道，难免会拿你的身份去捕风捉影。到那时，你预备怎么保护你的孩子？”
　　骤然，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逼得我瞬间清醒。是啊，当初自己任性一搏，是把很多人，置入了两难之地：爸爸、妈妈、孩子……这件事情一旦曝光，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她会善待我的孩子吗？她把我的孩子握在手里，来日会不以此相威胁吗？
　　我深深望向她，仿佛要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答案。当然，我什么也找不到。这个商场征战了半辈子的女人，早就学会了藏匿自己的心思。而我，也确实没有实力与她抗衡。
　　紊乱的心跳中，我微微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用我新的身份！只有到了我可以用何冰清这个名字，而不是何家十小姐的身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才能让我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叫我妈妈！
　　那么，目前所能做的就只有忍耐么？我茫然地牵了牵嘴角。
　　“我要见见我的孩子。”
　　璐敏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临出门的那刻，我听到长姐的声音在背后传来：“阿薇，不要恨长姐，不要恨爸爸，好好地走好你后面的路，做让孩子骄傲的母亲！”
　　我蓦然回首，对上的是她鼓励的眼神。
　　“去看看爸爸，跟他说说话，你走了以后，他很孤单。”
　　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我曾经抱怨，当何家的女儿没有自由。其实，爸爸又何尝自由？站在金字塔的顶峰，亦是高处不胜寒吧。以前一直觉得，宠爱是长姐的，器重是长姐的，我们这一房，是那么微不足道。除了富贵，我没有从父母那继承什么。
　　过去的七年，我站在歌坛的金字塔尖上，骄傲地想，我是我们家族唯一一个靠着自己的实力，打出一片天的歌手。我的嗓音不知继承了谁，或许是老天爷的恩赐。可骨子里的那股倔强，那股不服输，依旧是爸爸给我的；而性格里的柔韧，不正是母亲刻在我血脉里的吗？或许，我该与他们和解了。
　　来日的征程自眼前铺开，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是了，该去看看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