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里湾组的脱贫故事

　　姜山在里湾组，工作进展也不顺利。
　　姜山年轻，农村工作经验少，去里湾组召开动员会，来开会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动员发展茶叶时，他讲了贫困户给三千块产业发展资金的优惠政策。“县长”姚国宝和夏云彩等贫困户美滋滋地，掩饰不住得意之色。非贫困户的部分人，马上乌云滚滚。一个叫兰九香的中年妇女，膀大腰圆，满脸雀斑，说话高喉咙大嗓门，跟邻里吵架，喜欢双手拍肥屁股，跳着脚骂人，是里湾组的头号麻明儿婆娘，连组长老汪也惧她三分。
　　前年电力公司更新线路，一根电杆要栽她地里，老汪和电力公司的人去她家协商。兰九香听罢来意，说话嘎崩脆：“一千块，我地里挖个窝窝一千块，钱给到手，你们随便挖。”
　　“一个窝窝儿一千块，你这窝窝儿好贵呀，镶金边呢。”老汪向来幽默，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家窝窝儿免费，栽你家。”兰九香反击说。
　　“说正经的，栽根电杆，也就占盆子大块地，地里包谷，至多毁十来棵，庄稼带占地，给一百块，沿线都这样赔，没有一千块的行情。”老汪和颜悦色。
　　“一百块，打发叫化子呢。一百块能干啥，只够打一锅子麻将。一根电线杆子占地是不多，地中间竖根杆子，我犁地碍事不？种庄稼碍事不？你栽杆子一两个人能竖起来？一大群人踩我庄稼，那块苗子全毁了。一百块不够包谷钱。”兰九香扳着肥胖的手指说。
　　“拉电是为我们大家服务的，人人都享受，你也享受嘛，高姿态一点，不要趁火打劫。”
　　兰九香跳起来，脸蛋子直抖，蝇子屎颗颗发亮：“我趁火打劫？好你个狗日老汪，到老娘头上跨尿骚，你当老娘是软柿子，由着你捏？做错了梦！”
　　“我捏你软柿子，我呸，你就是里湾组上的一泡狗屎，仰大路上我绕着走！”老汪也火了，恶语相向。兰九香一边拍屁股，身子边扑向他，嘴里嚎叫着。老汪趔开，电力公司的人见女人撒泼，拉老汪走，老汪趁机开溜。女人扑个空，滚地上弄了一身灰，见人跑了，爬起来哭嚎着追。老汪腿脚麻利，往李少富住的高坡上跑。女人见追不上，折身跑老汪家。老汪女人李春梅在灶上做饭，大门大开。兰九香冲进门，跳脚咒骂。李春梅不知发生了啥事，手忙脚乱出来问咋回事。兰九香骂着喊着：“你男人欺侮我。”
　　“我男人咋欺侮你，是扒你裤子还是撬你门呀？”李春梅问。兰九香扯长嗓子嚎叫：“日他妈没一个好东西呀，是人不是人都欺侮我呀，我——活——不——成——了——呀……”
　　眼一闭，在堂屋地上打滚。李春梅见不是事，冲出门喊老汪。老汪知道捅了马蜂窝，躲起来了，女人喊不应。
　　兰九香滚了几圈，没人理，戏白演了，索性爬起来，抹裤子蹲堂屋撒一泡骚尿……
　　就这么个女人，她带头跳起来，质问：“凭啥贫困户种茶叶给钱，贫困户是政府的亲老子，非贫困户是野的？”
　　姜山耐心解释：“贫困户家庭困难嘛，你们是先一步富起来的人，实现全民小康社会，必须让这部分人跟上来。优惠政策倾向于他们，是上边定的。我们只是执行政策，请你多理解。”
　　“他们困难，我们富了？他们为啥穷？懒汉二流子，有俩钱了喝酒打牌嫖婆娘。大头进，小头出，穷活该。我们咋富的？老少男人，长年在外头勤扒苦做，汗珠子摔八瓣。富是出力流汗换来的，不是政府给的。都是老百姓，要给都给，不能煮小锅饭喂狗。”兰九香毫不顾忌贫困户们的脸面，大声叫嚷。“县长”扬着脸，装作没听见。李少富干咳嗽，脸上发烧。夏云彩小口喝茶，脸到脖子，臊得通红。谁也不敢发作。兰九香的本事，敢和全组人怼，而今天，身边还有那么多一样不服气的支持者呢。
　　“让贫困户给你们种茶叶撑门面。我们爹死娘嫁人了，没指靠，种它做球。”一个老汉帮腔。
　　“发展产业，是为大家呢，谁种谁收益。村干部也得不到，咋是给我们撑门面。”姜山有点冲动。
　　“对你们没好处，你们巴巴跑来磨嘴皮子，嘴痒呢。”又一个妇女飞快地纳鞋垫，接过话。
　　兰九香见有人帮腔，说话更难听：“自从有了贫困户，啥好政策都是给这些人，这些人是给你们屙了孙子，一身功劳呢。我就奇了怪了，过去国家养功臣，养孤寡佬，养死了娘老子的可怜娃。如今倒好，养懒汉，养二流子，养吃喝嫖赌的败家子。过去奖勤罚懒，多劳多得。如今呢倒过来，奖懒罚勤，不劳而获。政府把这些宝贝搂怀里，指望他们为国家做贡献呢，勤快人都凉了心，我们以后也学这些人。反正过不去了有政府。”
　　“县长”姚国宝被兰九香骂得想钻地缝。不说话的人们看热闹，不是贫困户的人心里畅快，兰九香说出了他们说不出口又憋在心里快堵出病的话。夏云彩和另外两个单身贫困户男人，先后起身，离开会场。李少富咳嗽两声，小声说：“我也不想当贫困户，都有手有脚的，把日子过到人前去，多光彩？难听话少说两句，人穷志短，我们也不要这张脸，受了。在我心想，村干部下来开会，帮我们种茶叶，搞产业发展，确实是好事，过两年收入上来，村干部也拿不走。大伙也别给村干部出难题，他们也是为了工作。政策不公平吧，历朝历代，哪有那么公平的事。要饭的到你家，你也打发一碗剩饭。你们心平气和地，就当政府是救济要饭的。”
　　兰九香骂畅快了，气也顺了。“县长”反驳了她一句，声不高，她历来瞧不起他，跟他争吵，恶心掉价。李少富说的话，低声下气的，人下跪求饶了，谁也不好再耳巴子上脸。对李少富成为贫困户，包括兰九香在内，组里群众并没有意见。大家只是看不惯“县长”等几个光棍，用国家给的扶贫钱打牌嫖婆娘，三天两头的，还像一群牙狗争母狗，呲牙咧嘴，聒得人不安宁，心里有气。
　　夏云彩的家庭状况，值得人同情。好好的男人瘫了，儿子初中没上完，就出门打工，谁也不愿走到她那地步。年轻轻的守活寡，有一两个相好的，女人们也能理解。哪有猫儿不馋的？叫人看不惯的是，偷男人就偷男人吧，终久是个偷，你悄没声息的，大家也装作没看见。整天敲锣打鼓，把偷人当牌子耍，以为自己是朵牡丹花呢。殊不知，在周围群众眼里，早活成了一滩屎，没人正眼看她了。
　　干部迟早到她家，本来破旧的土屋里，脏物满地，收回的粮食不收拣，脏衣服、旧鞋子胡乱扔，凳子上不是堆着杂物，就是灰尘多厚，霉烂的腐朽味，令人作呕。她整天与几个光棍混一起，男人瘫床上，三顿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常饿肚子。好在几个光棍男人帮她种庄稼，政府发低保，吃喝并不愁。若不是看在低保的好处上，家她早扔了。
　　兰九香骂人，损人，揭他们的疮疤，夏云彩自知理亏，无言反驳。
　　组长老汪领教过兰九香的本事，过后被李春梅骂得狗血淋头。今天开会，他只是召集人，并不多说话。
　　姜山又费了许多口舌，总算把人心聚拢。
　　非贫困户和贫困户形成鲜明的对立面，不是里湾组一个小组的问题，全村甚至全镇、全县基本相似。教育、医疗、住房、产业发展、低保等优惠政策都是针对贫困户，非贫困户看着眼红，心里不平衡。若论对社会发展的贡献，成为贫困户的群体，确实没啥贡献。改革开放以后，政策环境优越，人人可以在社会大环境下自由发展，尽情施展个人才华。有本事的一群人，早都找到了发展的路子，日子过得水响磨转。始终发展不起来的群体，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从总体看，懒惰、思想僵化、愚笨一类的人占大多数。真正因天灾人祸、疾病等人力不可抗拒的原因导致贫困的并不多。当然，在优惠政策面前，因不可告知原因认定为贫困户的也有，非贫困户们对这类贫困户只敢怒而不敢言。江河日下，泥沙俱存。在巨大利益面前，总会有投机的人。本身也是农民的村级干部，在执行政策时，要求他们像法官一样铁面无私、公平公正，显然过于理想化，只是上级领导层的一厢情愿，有悖常理。中华文化几千年的传统与积淀，我们的社会在方方面面，多是人情凌驾于制度之上。要彻底摆脱人情社会的积习，需要时间和全社会人的共同努力。特别是驾驭公权力的各级领导群体，更应该率先自律，向底层人民群众做出榜样。
　　姜山大专毕业，大城市飘了几年，县上为加强村级干部队伍的知识化、年轻化水平，招收一批扶贫信息员，才到太平村工作。工作时间不长，对农村不是特别了解。工作中，经验欠缺，急于求成。出发点是好的，却反而多走弯路。随着经验的积累，肯定会走向成熟。支书杨晓，对姜山要求严，期望值高。姜山也勤于学习，努力做好每一项工作。
　　姜是老的辣。村主任张治国去磨坪组，也是召集全组群众开会。他直截了当地在会上宣布：“村上决定我们这个小组走发展茶叶的路子。茶叶生产，是我们村的主导产业，镇、县领导大力支持茶叶生产。去年，支书参加省上‘一村一品’经验交流会，我们的成功经验已经获得省农业厅的支持与推广。茶叶发展形成规模的六个组，年人均收入基本超过八千块。大户超过一万的也不少。看着人家大把挣银子，我们该咋样做，咋样趁政策的东风赶上去，大家都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费口舌。公路沿线的土地，坡上的大块地，是你谁家的，也不管你地里是油菜还是麦子，茶种发下来，都抓紧时间按要求种到地里。劳力不在家的请工，缺劳力的叫邻居亲友帮忙。哪家哪户，抗着不听安排，以后的任何好政策都甭伸手，没你的份。我负责这个组，有不同想法的人找我说，不管你咋想，任务必须完成，别找任何借口。”
　　“多年撂荒了的土地种不种？”有人问。
　　“凡是分到你各户的耕地，全部种。你不想要土地了，流转给别人种，签流转合同，村上做公证。过后人家大把收入，你别眼红反悔。”张治国说。
　　“都去种茶叶，粮食不种了，以后全村人只喝茶不吃饭咋行？”孙有福偏着脑袋问。张治国毫不客气地说：“你为啥总跟不上别人？原因是啥？就是你那死脑子。眼睛只能看到里湾这沟子大一坨天，对全国形势一抹黑。全国有多少个‘一村一品’？远的不说，周至、眉县发展猕猴桃，成万亩一眼望不到边。洛川发展苹果，走到哪儿都是苹果园。韩城发展花椒，平川、土塬上哪儿都是花椒树。依你的想法，周至、眉县人只吃猕猴桃，韩城人顿顿只吃花椒？卖成钱买不成粮食？老孙，思想得转变了。中国的东北三江平原、华北平原、中原平原、长江中下游地区，都是产粮区，人家是平川道，机械化耕作，一个人种几十亩地。机器开到地里，一晌顶你几个月。我们是山区，土地零散，坡地多，别说机械化，好多地块，牛犁都转不过湾，沟子大一坨一坨的。你撅沟子挖，收点粮食，吭吭哧哧背回去，累得半死。水浇不上，靠天收。天旱雨涝，一季子白种。有些陡坡地，扒死扒命，种点庄稼，下一场大雨，连庄稼带土，送到河沟里，球收入都没有。远的地块，种点包谷洋芋，眼看成熟了，一夜叫野猪弄裸打精光，你干着气没球办法。种茶叶，保护山坡水土流失，也不怕野猪糟害。我们是丹江上游水源地，一江清水送北京。发展产业，既要农民富起来，也要配合国家大的布局要求。没事了少日闲干，多看些中央新闻，了解些国家发展形势。脑子里的猪油该挤一挤，装点有用的东西。”
　　“我学习少，肯定不能跟你当干部的比。”孙有福小声嘀咕。
　　“晓得是学习少，以后少靠在老墙根晒太阳、打鼾。指望老鸹屙屎掉你嘴里，你也得张嘴接。长虫钻屁眼子也不晓得扯的人，一辈子糊涂到老，穷到精球打着胯子痛，没人同情。”张治国说。他下来做群众工作，极少说文件上的官面话，满嘴农民语言，既顺畅又辛辣，通俗易懂，很多道理也包含其中。几个妇女忍俊不住，偷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