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古丽娅一贯快人快语，说自己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没有谈恋爱除了爸爸的反对，也是因为自己不想当女人：
　　“我从小没有妈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别人都有我没有。问爸爸，爸爸说妈妈去天堂了，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大一点了才知道，原来是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好不容易生出来，后来发生了大出血。那时候父母扎根边疆，医院条件也差，就没抢救过来。心里觉得，是我害死了妈妈，觉得做女人真的很危险。那会儿驻地附近就有当地老乡放牛放羊，有一次正好赶上一头羊正在生产，都看见小羊的头了，不知道为啥最后还是难产，母羊和小羊都死了。想到妈妈的事，又害怕又难过。觉得做女人真是又麻烦又危险。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除了少数女兵，清一色都是和尚。加上爸爸的教育，一直觉得扭扭捏捏涂脂抹粉不是好习惯，还是要干净利落爽爽快快的。后来上了大学，也有很多男生追我，看不上的就直接拒绝，觉得能玩到一起的就成了我的男闺蜜。投缘就在一起玩，简单快乐。谈什么恋爱呀，要死要活的，多麻烦。本来想着一辈子不结婚不谈恋爱的，不过这几天我改主意了，觉得谈恋爱也挺好的，可以试试。”
　　陶悠南心细如发，立刻插话：
　　“古丽，我就想知道，这几天发生什么事让你改主意了？”
　　古丽娅难得的脸一红：
　　“嗯，那个，就是临时想开了呗。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想到这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太遗憾了。出去之后一定要尝试一下，不过就算谈恋爱或者结婚，但肯定不会生孩子。要是那个人非要我生孩子，就让他滚蛋。我要找一个能玩在一起的，在一起可以玩一辈子。我可以欺负他，他不许欺负我，不能还手，必须惯着我。我们一起去旅游，周游世界，去探险去野营，永远都很开心，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温婉如说：
　　“古丽，你可真行，咱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经历了这些你还有心思去探险野营？”
　　古丽说：
　　“那不一样，我们是被困在这里没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游山玩水，两个人在一起，那样才好玩。”
　　
　　周慧子说自己的故事很简单。从小父母把她当做掌上明珠，小学期间每天送她上下学，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坏人。
　　上初中的时候，开始自己一个人上下学。刚开始还没什么，后来经常能在路上看到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性，总是穿着连帽衫，刚开始好像只是偶遇，后来发现对方似乎是在盯着她，每天等在她放学的路上。
　　她很害怕，从此放学不敢一个人走，跟着同班的几个女生一起走。但最后这一段没有人跟她同路，还是要一个人走回家。好在路上人还比较多，倒也不太害怕。
　　一天学校有事回家比较晚，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听见后边有人跟了上来。她有点害怕，加快了脚步。对方也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她浑身紧张，随时准备大声呼救。很快那个人从她身边超越过去，消失在前边的拐角，她松了一口气。
　　刚走过拐角，突然看见当初总是跟着她的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竟然褪下了裤子，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在路灯下两腿之间那个丑陋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
　　她吓得浑身发抖，连呼救都忘了。男人看到她的样子似乎很得意，看见后面来人了，匆忙提上裤子逃之夭夭。
　　回家以后好几天都神情恍惚，也不敢跟父母说，每次放学都到这一段路都心惊肉跳。虽然后来没有再遇见那个变态男人，但也留下了心理阴影。
　　
　　同学有个哥哥在同一学校上高中，经常和她们几个一起放学回家。一天在路上有个半大孩子故意碰了一下那个女同学，女同学问他想干什么，他却开始骂骂咧咧。
　　这时候只见女同学的哥哥从后边直接冲上来，抬起一脚把那个半大小子踹了一个跟头，拿书包劈头盖脸砸了上去。那个小子吓得屁也不敢放一个，爬起来一溜烟就跑了。
　　她很羡慕，要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哥哥该多好，能够保护自己，能打跑那些祈福自己的坏人。
　　上大学以后，有很多男生追她，也谈了一个男朋友，始终找不到感觉，后来就分手了。
　　她觉得那些男生都缺乏男人味儿，不符合自己心目中的标准。她希望的男人是一个话不多，但很细心。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够首先保护她照顾她的人。
　　
　　李美眉突然说：
　　“我看大山就是这样的人，那天在竹林里遇到野猪，他为了保护我受了伤。我也是，要是小时候有个哥哥能保护我，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说着，她落下泪来。
　　她也出生在农村，小时候爸爸去世的早，妈妈就带着她再嫁了，当地叫拖油瓶。
　　那个男人一无是处，除了有点家底可以养活她们母女。李美眉上小学的时候，继父就趁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
　　她想告诉母亲，但她们母女俩的生活还要依赖这个男人。母亲也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才委身于这个又坏又丑的男人。
　　一直到初中住校，才算摆脱了继父的魔爪。
　　
　　中专毕业，毅然离开了老家来到了这座城市打工，除了过年回家看看母亲，平时从来不回家。
　　对于自己的未来，这个长期生活在底层的小女孩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我跟你们不一样，也没想高攀城里人。就想找一个跟我身份差不多的男生，一起奋斗。先攒一笔钱，开个打字复印的小店或者一个小饭馆，等挣了钱，就可以让妈妈离开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如果能在这个城市买一个小房子，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让孩子好好读书，将来像山哥一样能够上大学，也算有了出头之日。”
　　大山觉得，李美眉和自己一样都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只是她不知道，将来即使孩子上了大学，也不见得能脱离社会底层。
　　
　　听几个女人说完自己的身世和爱恨情仇，大山发现每个女人都有故事，每个家庭都有辛酸。自己总觉得穷人的忧愁多，没想到无论穷富，生活不如意事都是十之八九。
　　相比自己，她们经历的困苦磨难也不比自己少。想想，自己一直自怨自艾，总是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公平，其实也不见得。至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几个女人看起来都很幸福，背后却都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作为一个男人，大山发自内心的想保护她们，呵护他们，对她们好一点，哪怕是牺牲自己。
　　
　　山里日月很长，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几个人总是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讲故事，大山看过的书很多，每天都有新的内容。逐渐成了大家的中心。
　　他和陶悠南都喜欢文学和诗词，共同语言最多。有些话提其他人不感兴趣，困意上来打着哈欠就到一边睡觉去了。他们两个却毫不困倦，彻夜长谈，越谈越投机。到最后除了他们两个，只有周慧子一直在旁边听着。
　　她读的书没有他们两个多，有时候也会犯困，却很喜欢听他们两个聊天，坚持不去睡觉，困了就趴在陶悠南的膝盖上眯一会儿，偶尔抬起脸看一下大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两人讨论《红楼梦》里的人物。问对方最喜欢书里的哪个人物，尤其是异性。
　　陶悠南说他最喜欢柳湘莲：
　　“整个书里，只有他还算是个男人吧。虽然他也曾经风流浪荡过，但敢爱敢恨，敢于承担。不要三妻四妾，只要一心一意。相比之下，贾宝玉就是一个娘炮，生于深宅之内，长于妇人之手。这个也喜欢，那个也想要，看起来是谁都喜欢，其实谁都不爱。对了，你喜欢那个女性呢？听说好多男人都喜欢薛宝钗，觉得符合好妻子的所有标准，你是吗？”
　　大山顿时压力很大，想了想：
　　“我觉得都挺好的，各有各的优点。”
　　她瞪了他一眼，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两人无话不谈，大山跟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有时候她会觉得好玩，有时候替他辛酸。虽然她年龄比他小，他却觉得她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社会的理解要超过她的年龄，既能跟他分享欢乐，共担忧愁，又亦师亦友，互相补充。
　　大山说起自己贫穷的童年，自卑的少年，说起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多病，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和她分享，不管是痛苦的回忆，还是美好的记忆。
　　陶悠南静静听着，仿佛可以接纳他的一切。
　　大山甚至提起自己曾经想过自杀，觉得人生活着太不容易，生老病死皆是苦。说起是她的一条信息把他拉了回来，要是没有她那条信息，后边的一切都不会存在，当然，他可能也彻底得到了解脱。
　　她并不吃惊：
　　“没想到，我的一条信息能有这么大作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你也救了我好多次呀，这就是缘，前因后果，皆有安排。我的信息只是无意间救了你，你有心事，完全可以跟我说。你的想法，你的烦恼，你的纠结，我也一样。人都需要交流，人世间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他人，人世间所有的快乐也是因为他人。你吧，平时是茶壶煮饺子，有话说不出。这就罢了，也算是内秀。可是自己的情绪总是压抑着得不到表达，不跟人沟通和交流，那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不出的苦才是最苦的。所以，你以后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也许不能帮你解决，但可以一起分析，哪怕说几句宽心话，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好不好？”
　　大山点点头，就像一个小学生。
　　陶悠南继续说：
　　“你觉得生老病死就是苦，其实不是。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就像成住坏空一样，无人可以逃避，但并不是人生的常态。真正的八苦，除了生老病死，还有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些才是人生中需要经常面对的。这些既是人生的苦，也是人生的甜。求不得是苦，得到了就是甜。爱别离是苦，跟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幸福。压抑自己的欲望，那不是解脱，而是绝望。有欲望很正常，应该接纳和引导自己的欲望，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的目标。尤其是，要追求自己的幸福，追求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当然，如果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追求一个目标，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跟古丽娅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大山觉得很轻松。
　　他们会争论《三国演义》里到底谁最厉害，他说是马超，她说是赵云。他会举出《三国志》里的记载说明历史上的赵云只是一个高级保镖，古丽娅不听，说他是羡慕嫉妒恨。
　　大山心想，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还是喜欢小白脸。
　　两人会争论二战如果美国不向日本投原子弹结果会怎样，会议论该不该寻找外星人，会争论武侠小说里的绝世武功是否真的存在，会争论唐刀和日本刀谁更厉害，会讨论AK47和M16哪个更适合战场。
　　两人有时也会彻夜长谈，甚至争论。周慧子还是在旁边听着，只是有时候一脸懵。看他们两个吵架也不劝，就是笑。
　　山里的日子很长，这个时候才知道，愿意跟一个人每天在一起，每天都有话说，每天都愿意跟对方聊天，有多么的重要。
　　
　　这天晚上，众人围着火堆聊天，外边风吹过树林，如同海边的涛声。
　　陶悠南提议玩游戏，众人来了精神，结果发现她想玩的游戏是成语接龙。柳依依不干，说这是小学生的游戏。陶悠南想了一下说：
　　“成语接龙确实太简单了，要不咱们玩诗词接龙吧。”
　　李美眉跳起来说：
　　“这不是欺负我没文化吗？你们有文化的玩吧，我这种文盲在旁边学习就行。”
　　其他人也没兴趣，只有大山愿意陪她一起玩。
　　两人约定，用类似飞花令的玩法，其实就是诗词接龙。可以是完整的诗词，也可以是其中一句，第二个人接龙的诗词里必须包含对方词句的最后一个字。
　　陶悠南转向温婉如：
　　“温姐姐，你来做裁判吧，还有你得起个头，这样才公平公正。”
　　“好，我不像你们两个那么有情调，我就起个头吧。小孩学习数字的时候入门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山你先来，诗里必须有个家字。”
　　他想了一下，触景生情：
　　“走马西行遇到天，辞家见月几回圆。今日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是呀，也许他们将老死于此，也未可知。
　　陶悠南也有些伤感：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大山接道：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句诗比较有气势，大家听了都为之一振。古丽娅更是高兴：
　　“对，等出去以后，我们一定要尽情大醉一场。”
　　陶悠南却蹙着眉头，轻轻念道：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温婉如说：
　　“不能再用愁字来结尾了，本来是图高兴，结果倒好，跟愁字较上劲了。”
　　陶悠南点点头，念道：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大山说：
　　“还是比较丧气，再说这个也不算诗吧。”
　　陶悠南若有所思：
　　“这个不算诗，最多算是民间歌词吧。每次念到这几句都觉得很伤感。有的家庭成双入对，互相恩爱，有的人孤单一身，孤独一生。”
　　大家都有所触动和伤感，游戏也玩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