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峰回路转(三、四)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1-09-28 01:55:55 字数:4419
三
初五日,柳三变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便去找县衙一位同样未归家的老师爷寻点药吃。
来到前院厢房前,听室内有一苍老声音吟哦:
一盘消夜江南果,吃果看书只清坐。罪过
梅花料理我,一年心事,半生牢落,尽向今宵
过。此身本是山中人,才出山来便觉错。
手种青松应是大,缚茅深处,抱琴归去,又是
明年那。
柳三变听了这首《青玉案》,心道这是谁啊,心态却比我好上许多。不太可能是衙中不起眼的范师爷啊,那位老者于衙门公事确实是把好手,擅长诉讼案牍,但从没见过他有吟诗作画这等雅兴。推开西厢门,暖气扑脸,见一老者正在独酌,不是他又是谁,原来正是高大干瘦的范师爷。
柳三变久在地方,深知衙门里离不开这种人,对他们一向是很尊重的。
衙门里必有三老,吏事才易办妥,主官才清闲。
哪“三老”?一为老吏,二为老幕,三为老胥。三老大多熟悉一方风土,精于书案,品学兼优,崖岸高峻。主官与三老朝夕相处,相敬于礼,则衙中诸事皆可放心矣。
范师爷见柳通判进屋,赶忙下地迎接,寒喧后得知柳之来意,便邀柳三变到炕上坐,说道:“听你所言,我已略知大概。我虽不是医者,但也颇通医道,你这气色显示你为冷酒伤身,不合独饮闷酒,酒入愁肠,乃郁结所致,无大妨事,长官饱读诗书,岂能不知冷酒伤人?我这里有烫好的老黄酒,喝他几盅,我俩个聊聊闲篇,抒解一下心中之事,保你明日便好。你若不忙,闲着也是闲着,我倒要给你讲点温酒之故事。瓦子里讲三分,其中有一段‘温酒斩华雄’的段落,我听过好几遍,真是精彩。三国魏晋时期人们认为酒不宜冷饮,经常饮冷酒对身体有害。我认识一个人,暑天常饮冷醇酒,数年后得病,求一名医。医者诊断后问:‘你是否经常喝冷酒?’他说:‘是的。我听人说热酒对人的身体有害,因此日常总喝冷酒’。医者说:‘你只知道喝热酒有害,但却不知道喝冷酒的害处更大。热酒伤肺,然而却能行气和血;冷酒虽然对肺没有伤害,但却伤胃,常饮冷酒,必然导致郁滞气闷,久则成病。喝酒应该不冷不热,适其中和,方可无害。因此古人饮酒有温酒暖酒之分’。俗话说:‘喝冷酒,花脏钱,睡凉炕,早晚是病。’柳通判初到泗州还没几天,互相都不熟悉,不过老夫见柳通判人很潇洒,聊起来很对脾胃,多说几句休要见怪。”
二人均在此地无亲,正好闲聊消此年关寂寞。
三杯热酒下肚,柳三变周身血液循环,身上轻松了,便道:“平日常见的在州衙前摆摊测字的卦者,我听他给人解说,知他非是一般靠算卦骗人钱财之人,很想请他给我算上一卦。”
范师爷微微一笑:“若讲到卜卦,我不会输于门口那位卦者,你若信得过,我来为你测一卦,请你写个字。”
柳三变惊讶地道:“哦,想不到范师爷还精通此道,那就以我这名字‘三变’二字如何?”
范师爷言道:“谨随尊便,”沉吟一下道:“既然是两个字,在下不再拆字。‘三变’二字,本人不从字形上解,而在字意上,三变者,言其变化多端也。‘三’这个字,看似简单,然而一而再再而三,是形容多矣。不过又有‘事不过三’之说,又表明凡事有转寰的余地。我也早有耳闻,关乎你一生的无非两件事:为官和填词,落在这两件事上,三变者,这个名字既有利更多为害,一变落在你对词的创作上,某虽不才早已闻名你善作慢词、艳词,这一变指的是你由小令到慢词,这是第一变,只是变得还不够好,还未盖过你‘奉旨填词柳三变’的俗名,因此你虽在填词上已成一大家,但这俗名也许影响你今生及身后世人对你的评价,人们提到你柳三变,首先是把它与奉旨填词联在一起,影响到对你词作的公正评价,不知我说清楚没有。”
柳三变听得连连点头。
范师爷接着道:“二变落在为官上,是指你临轩被黜之事,这一变虽然对你打击极大,毕竟已经过去。按理前两变已经过去,事不过三嘛,一切在向好处发展,第三变也应顺势而为,不应该久困地方才对。但你偏偏久困于地方上这么多年,这就破坏了你的命理趋势,因此这还会有的第三变究竟向哪个方向发展就说不定了。以我推算应该是向好的方向发展才对,可是观你印堂发暗,又似乎还有变数,这一变恐无可解,不知今后要在哪处发生变化,在下也算不出来,长官只能事事小心,不过有过第二变的历练,这第三变即便不是吉兆,也不会太坏,应该容易逢凶化吉。”
酒入愁肠,柳三变感慨地叹息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正是我眼前的写照啊。”
范师爷劝道:“柳通判也不必太过灰心,依在下看物极必反,看着前路不明,也许峰回路转一朝脱厄。”
柳三变也感觉到困厄于地方太久了,便试探着问:“可有解?”
范师爷想了想道:“这个我也说不好,嗯,我出个主意,你不妨改名试试,也许有效用。许多人通过改名昭示新人新气象,因此时来运转的不乏其人。”
四
范师爷随口说出的一个主意竟然打动了柳三变。但他却不知朝廷规矩,想到精通易经又在京城为官的石介,便去信问计。
石介很热心,回信写道:“你这大半生系于声律,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你这大半生从未离开过一个‘永’字。再者,你一生一世系于词,当永世留名,愚意以为可以改名为永;你信中言道身体有恙,我看你所述症状不足为虑,人生七十古来稀,你生性达观开朗,七十古来稀不成问题。老者为耆,八十为耆,借耆字冲掉你的病痛和心病,改字为耆卿。”
柳三变接信大喜过望,他没想到石介如此仗义,而且建议很对自己心思,便依言改名,寄吏部考功司。
不出半年,转授太常博士,自这时起柳三变这个名字已被柳永替换。太常博士是太常寺的主官之一,太常寺是负责礼乐、祭祀、陵墓的机关,其职能多与礼部重叠。
柳永却不知,这次的顺利改官得益于庆历新政和皇帝的偶然过问。到了庆历三年(1043年),朝中政局发生变化,显现一片生机,范仲淹等人在皇帝支持下施行庆历新政。
庆历三年五月,朝廷下诏举幕职、州县官充京朝官,“诏臣僚举职官、州县官充京朝官,判、司、簿、尉充县令,流外出身州县官充令、绿、班行,其奏状式样颁令遵用施行。”
皇上此诏正是据范仲淹的奏议颁布的,也正是“庆历新政”中改革吏治的重要措施之一。
正是在颁布此诏令时,皇上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个柳三变还在下面州县吗?很久没听到他的新词了。”
范仲淹何等聪明,立刻回道:“启奏陛下,柳三变虽已达到磨勘改官条件,但吏部不放改官,现仍在地方上。”
皇上道:“那是为何?”
范仲淹道:“夏竦一口咬定景祐二年那道诏令是专为柳三变所发,故此多年来仍滞留在余杭、泗州任上。他到余杭,那还是圣上特旨任命的,若按夏竦本意,应该让柳三变老死在盐场。柳三变仍在填词,且词风大变。”
皇上听了大怒:“一个人在同一位置一干就是五、六年,如何不被磨折得意气销沉。查一查是谁歪曲朕的旨意,那道诏令是针对整个朝廷考官制度的,怎会为区区一吏专发一纸诏令。朕还在纳闷,这几年问到柳三变时,一个个吞吞吐吐言不由衷。卿下去马上责成吏部去办。”
庆历三年十月己未,范仲淹上疏,皇上下诏同意对京朝官选人的进状进行复审和落实,柳永回京的步伐谁也阻挡不了了。
皇帝这一发怒,吏部不放柳永改官,再也没有了“合理”的依据。一纸命令下来,柳永任太常博士,立即交割公事,回京报到。
第四十三章幸福生活
一
人生幸福莫过于健康、快乐、知足,而对于柳三变,呃不,他已经永远地放弃了使用大半生的名和字“三变”、“景庄”,如今的柳永这几样全都占了。健康快乐自不必说,做了京官,长住京城,他已经非常满足。柳永回到京城后,就住在与他相爱多年,年龄比他小了一半的歌女虫虫家中。至于今后如何发展,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那么虫虫呢?虫虫更像是生活在梦里,幸福喜从天降,让她喜不自胜、乐不可支。
自从柳永回京,她的小院里人来人往,总是人满为患,每日里都像过年一样。
幸福几乎对所有人来说又都是短暂的,幸福短暂对于柳永尤其是这样。在经历九年多的地方仕途之后,柳永终于在庆历三年(1043年)冬月回到东京汴梁,成为京朝官的一员,太常博士这一职位虽然职级不高,但却稳定、轻松、体面,既能展示自己精通音律的特长,又有机会出入皇宮大内,甚至见到皇上。
特别让他满意的是这一结果的来之不易。他的为官之路很是艰难,同情的人说他是“久困诠调”,在地方上辗转任职十年之久,这才调回京师,而这还是得益于灵机一动的改名。
幸亏是听了范师爷的劝说和开导,他这回一改往日固执、缺少变通的脾气,听人劝吃饱饭,并按照石介的建议将原来的名字柳三变改为柳永字耆卿。新名字报到朝廷,没过多久,竟然成功的提职回京了,这次,吏部的流内诠居然未再加阻挠,从而顺利改官。
这让他很欣喜又很困惑,看来这一次的时来运转竟是得益于改名字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又很困惑,难道这样的改头换面就表明我已脱胎换骨重作新人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还是我,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柳三变。要真的是因为改名才得以改官,那我早就改了,何必“苦煎熬”呢?
改名看似是一件简单之极的事情,与实质问题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无论是个人、集体乃至国家,改名表明的是一种态度,是一个宣言,至于实质内容变没变尚在其次。做为个人的改名,表明了你要反省自我、改变自我,要以新形象新面貌示人,柳永就是想不通这点奥妙。
当然,由地方官改为京朝官,不会因为只是改个名字就办得到的,这里包含着很多的因素,但至少柳永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嘛,不管是不是真的若此,好歹是回来了。既然是回到京城,那就要有点新气象,就以柳永这个新的形象示人吧。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蹉跎十年而一朝改官,得益于朝廷庆历新政带来的一些变化,以及皇帝“偶然”中的过问,这些从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过。
他更不知道背后的始作俑者郭劝的想法。
经过在敏感和权势岗位历练过的郭劝,如今更加深沉,他心里想着,对柳三变压制了这么多年,这口气总算出了。现在他改名柳永了,表明这个口碑不佳、颇有争议的人物要改头换面,以新的面貌示人了,这正是给自己一个下台阶的借口,不能再和到处树敌的夏竦绑在一起了。特别是他明白这次皇上的态度是坚决的,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还有那个圣眷日隆,在朝中威望极高的范仲淹,他更惹不起,不敢得罪。
从庆历三年(1043年)冬月到庆历四年秋,是柳永一生中无忧无虑、最美好的日子,安逸、舒适、平静,心态平和,身体渐渐恢复到最佳状态,填词度曲的创作也更得心应手,连经常指责自己“骫骳从俗”的虫虫和瑶卿也对许多词作赞不绝口,说照这样再有两年,都下就再没有人批你低俗了。
庆历四年这一年中,先是年初在京城和虫虫、瑶卿、秀香、佳娘等人一起过了个热闹的上元节。这一年的新年伊始,漫天大雪便覆盖了汴京城,人们更多时候是在家里拥炉而坐。
虫虫家里由于有了柳永,这些要好的歌女就聚在这里,没日没夜观灯赏雪饮酒赋诗唱曲伴舞。柳永高兴自不必说,高兴坏了的是这群佳人,都说真像是一个和谐幸福和睦相处的大家庭在团聚过年,找回了印象里久违的家的感觉,说着说着又高兴得掉下泪来。其实,众歌女中包括虫虫,多数人从小就没尝到过家的滋味和感觉,只是心里想着是这样罢了。
回到东京,面对众多美女的抚慰和家一样的温馨所在,自有一番平静的心情和平和心态,恰与上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凄凉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