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作品名称:今宵酒醒何处 作者:青云之信 发布时间:2021-09-10 12:45:54 字数:4425
司马浩云和小元子出了越王府的后花园侧门,那里已经停着一辆双马拉的轻型马车,结实的车夫坐在前座候着他们了。司马浩云上了车,小元子把车帘放下。车夫便驱车前行了。他早就得到了吩咐,知道应该驶向何方。马车轻快地向前奔跑,穿过热闹的街道,穿过僻静的巷弄,又转入一条热闹的大街。在一座有着三层牌楼的大酒楼前停了下来。牌楼红匾上写着几个三尺宽的金漆大字:“豪客来”。
这座酒楼非常热闹,巨大的酒旗几乎有一层楼那么高,在三楼上随风高高飘扬着。酒楼里,人们觥斛交错,小二捧着摆满酒菜的托盘在酒桌间穿棱着,包间雅室里,助兴的歌女弹着欢快的曲调,唱着客人最喜欢的小调,客人听得高兴了就能多给几个赏钱了。
热情的小二引着司马浩云主仆二人进了酒楼,另有一名小二则引着驾车的车夫把车子赶入牌楼下侧门旁的院子里,这里已经停了十数辆等待富贵主人的车驾。
这座热闹非凡的大酒楼的后面,却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与前门的热闹繁华截然相反。在那里也停着一辆小车,不过是一辆两头小驴拉的乌篷车。一刻钟后,司马浩云和小元子穿过酒楼,从这个后门走了出来,登上这辆驴车。车夫也不发问,直接便驱车而去了。坐车的两人也没有发问,只是任由车夫而行,似乎去哪里都不在乎。驴车仍是穿过一条条街道和巷弄,直过了半个时辰,才在一条小巷尽头的小院前停了下来。车夫打起了车帘。
小元子向外看了看,小巷里很安静,没什么行人。小元子看看主君,司马浩云点点头,于是,两人便下了车。
小院是普通的白墙乌檐和黑漆木门,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之家。
司马浩云示意小元子上前打门。小元子上前扣了扣门环,门环是锃亮沉重的铜环,没有一点锈迹。门环扣动拍在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那个门板也不是普通的杨木所造。院子里很安静,隐隐传来低低的琴音。当门环扣响之时,琴音便嘎然而止了。不久,只听得一阵细细的脚步声,然后,门便打开了,出来一个梳着双角的十岁左右的小童。他上下打量了司马浩云几眼,说道:“可是司先生来了?”
小元子忙道:“正是我家主人来访。”“司先生”或“司公子”一向是司马浩云微服出行时所用的称谓。
小童点点头,说道:“我家主人请司先生进屋喝茶。”
于是,司马浩云主仆二人便随着小童走进院子,走过前庭,走过一个小花园,走过一条长长的画廊,一直走到一个建在一个小湖边的茶室。小元子暗暗惊讶,没想到这个院子在外面是如此不起眼,内里却是大有乾坤。主君今日亲自上门来见的,究竟是什么特殊人物呢?
小童把司马浩云两人引到茶室外,伸手说了一句“请”,便退了出去。
司马浩云也不客气,便大步走了进去。
一位须发皆白的书生打扮的老人站在茶室的内门前,面容详和。
老人欠身道:“司先生亲自来访,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马浩云道:“难得钟老先生能拔冗相见,是本君之幸。”小元子这才明白,原来主君来见的竟是名闻朝野的名宿钟老。钟老门下弟子不下千人,其亲自教授的百名弟子中,很多人都是朝中重臣,其中,就有凤子乔和贺章林,凤翎和贺之荣也曾在其门下读书。
老人微笑,伸手做一“请”的姿势,司马浩云略一欠身,便慢慢走进门内。
宾主坐定,两名小童在旁烧水沏茶奉上。
老人微笑道:“此茶所用之水,乃是今春第一场雪时,灵儿在春梅上采的雪水。而此茶,不知司公子可记得?”
司马浩云捧起面前的茶杯,但见茶杯色如白玉,胎薄欲透,而茶色却清亮而微微带一点点青绿色。他慢慢地尝了一口,想了想,又尝了一口,说道:“此茶,莫非是‘白毫’?”
老人笑了:“正是,此茶虽名‘白毫’,汤色却带绿,哈哈……”
司马浩云也不禁笑了,他想起当年第一次在此喝茶的情境,他当时笑说“此茶应改名曰‘白毛’。”因为诗云“白毛浮绿水”,暗喻“绿水”之意。他微笑道:“本君当年少年无知,在老先生面前失礼了。”
老人微笑道:“老夫倒觉得‘白毛’之名也颇有意思。”
司马浩云道:“难为老先生当年还替无知小子圆场呢。”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今日难得公子登门,不如陪老夫手谈一局如何?”
“如此,请老先生多多指教了!”
于是,童子摆开棋盘,两人移位至棋盘前。
司马浩云执黑子,老人执白子。
司马浩云抬手便把第一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心的天元位。老人微微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把白子慢慢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左边角的星位上。黑子刚放下,似乎不假思索地,司马浩云的第二子直接放在第一子的前面。老人慢慢地把第二个白子放在自己的右边角的星位上。当司马浩云把第三个黑子放在第二子的前面,于是三子便连成一线了。
老人停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公子心中是否已有决定了?”
司马浩云叹了一口气:“其实,本君也不太确定,还望老先生指教。”
这时,屋外有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进来,默默地在棋座一旁坐下,不久,缓缓的琴音便悠扬而起。小元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仍是垂手静立在一旁。
老人淡淡地看了来人一眼,说道:“公子悟性奇高,成竹在胸,又何须老夫啰嗦?”
司马浩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本君还记得,当年曾与凤翎一道,在‘菽园’旁听了老先生的一课,受益良多。可惜只有幸听了那一次。”
老人轻抚长须,慢慢说道:“公子可知道,老夫为何不能为您授课?”
司马浩云摇摇头,说道:“这也是本君不解事之一。”
老人温和地看着他,说道:“只因老夫所授之课乃是‘为臣之道’,并非‘天子之道’。”
司马浩云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授课也要分“为臣之道”和“天子之道”。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夫之学,适宜为臣者授业,而不宜天子。为臣者之所为者,天子可不必知也。公子如此聪慧,当能明白老夫之意。”
司马浩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天子知之,又如何?”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若天子知之,便可能会有所动摇,可能就不会如方才那般直下三子了。”
司马浩云心中微微一震,他看着棋盘上那排成一字的三只黑子,默然不语。
老人缓缓说道:“世间万物,有果必有因,而因果之间,又往往并无定论,因可为果,果可为因。一切皆看局中之人如何感知,如何决断了。”
司马浩云说道:“既是如此,那与‘为臣者’或‘为君者’又有何区别?”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此二者,表面来看,只是一字之差,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请老先生指教。”
“‘为君者’与‘为臣者’,目之所及处,不同也。既然‘目之所及处’不同,其感知,其决断,便大大不同了。因此,其‘果’,便可能截然相反。”
司马浩云又沉默了。琴声变得轻柔了许多,仿佛在轻轻地安抚着他。但他却仿似浑然不觉,只是在内心细细地品味着老人的说话。
老人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和鼓励。
司马浩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说道:“但是,本君恐怕是要让老先生失望了。本君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本君也会有自己所爱之人所想之物,本君也会为心爱之人做些傻事甚至蠢事。这样看来,本君并不是老先生所认可的‘为君者’。”
老人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为君者’,首先就应该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的人,而不是一尊石像或木偶。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的人,方能真正感知到,什么才是别人所想所望的,什么是别人所厌恶的,什么事情是傻事、是蠢事,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这样,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能引领他的臣民的君主。”他停了一会儿,又缓缓说道,“而且,为自己心爱之人做一些傻事,不见得有什么坏处。”
司马浩云说道:“那么,为何仍有那么些人要从中作梗?”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人,只是在做‘为臣者’所应做的或者他认为是‘为臣者’要尽的责任,有时候,也可能只是被以前的‘因’或‘果’所困罢了。可惜,老夫门下弟子过千,又有几人能真正参破这‘因’与‘果’之惑呢?”
司马浩云问道:“老先生,可有什么良方相教么?”
老人笑了,说道:“良方早就在公子的心中了。”
司马浩云一愣:“在我的心中?”
“公子,您可相信您所选择之人?”
“我当然相信。”
“既然公子心里是如此信任于她,而公子又是如此了解她,公子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司马浩云叹了一口气:“我,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罢了。”
老人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琴声忽然停了。茶室中一片寂静。
老人忽然说道:“灵儿,你一直都说要拜见救命恩人,如今,恩人就在面前,你为何还不上前拜见?”
“是,老师。”随着一个甜美的声音,一个娇俏阿娜的身影从琴前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棋盘前,盈盈下拜。
“赵灵儿拜见恩人,多谢恩人十七年前的救命之恩,还有给老师托孤之恩!”赵灵儿拜倒在司马浩云面前。
司马浩云这时才发现,茶室里多了一个美貌绝伦的青衣女子。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娇俏佳人:“你是赵灵儿?本君曾救过你?”
老人哈哈一笑,说道:“公子贵人多忘事了。十七年前,正是公子把灵儿带来老夫这里,让老夫收养的唯一女弟子。”
“十七年前?”司马浩云看着眼前的俏佳人,努力回想,依稀记得当年自己确在回京的路上救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后来就把那个小女孩送到菽园了。他笑道,“原来那个小女孩儿如今已长大成人了,还长成了这么一位聪明优秀的美丽姑娘,真好呢!”
赵灵儿脸上一红,低声道:“这一切都有赖于恩公之助,灵儿此生,不知该如何报答恩公再造之恩万一。”
司马浩云笑道:“只要你过得快活自在,便已是报答本君了。”
赵灵儿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恩公,灵儿,愿能随侍左右,终身为奴为婢,为恩公倒茶递水,日日侍候恩公,以报答恩公恩典!”
司马浩云一愣,不禁又笑了,说道:“灵儿姑娘,你是钟老先生一手培养出来的才女,为奴为婢,岂非太可惜了?你怎么对得起恩师的培养呢?再说了,本君身边侍候的人已太多了,我家夫人就曾说过,要酌减人数呢,如果还要多加侍婢,那岂不是有违夫人之意?那是大大不妥。好了,报恩的话不必再说了。日后,本君便是你的娘家人,将来你大喜之日,本君和夫人定要为你准备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
老人暗暗叹息。他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结果了,只不过有些事情却是无法阻止的,只能让养女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罢了。
赵灵儿愣住了,他是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而且还口口声声提他的那位夫人!还说要以娘家人的身份送她出阁!这可绝对不是她的本意啊!
老人和赵灵儿目送着司马浩云的驴车渐渐走远,赵灵儿仍痴痴地看着那已不见踪影的方向,不肯回屋。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灵儿,他的意思,你该明白了。如今有了那样一位娘家人,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赵灵儿的眼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了下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拒绝我?我这些年学习得如此辛苦,又是为了什么?那个女人,真的如传说中那么好那么美么?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能比上她么?他为什么不能多看我一眼?
忽然,赵灵儿回转身,“扑嗵”跪倒在老人面前:“老师,灵儿恳求您老人家一件事!”
老人叹了一口气:“你说吧。”
“老师,求您把您最近完成的大作《策臣论》交与灵儿,让灵儿亲自送去献给他!”
老人默然不语。
“老师,只有这样,他,他才会接见灵儿,灵儿,灵儿才有机会再见他一面。求求您了,老师!”
老人长叹一声:“灵儿,方才他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他的心思,你也该明白了!你还不肯死心么?”
“老师,我都听到了,我,我知道他现在的心思。但是,他也说了,他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