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正言灰头土脸地从省城回来，真的有些泄气，感觉自己的那点雄心壮志，在一瞬间化成无数个气泡，腾空飞起，消散在空中的同时，也都一一的破碎了。
　　刚来林场上班，还没有在职工面前树立起形象，就窝窝囊囊地抬不起头来，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干呢？用当地人的一句话来形容，“有你五八，没你也四十”，没有用的人就是被这么数落着，就是这么被被人瞧不起的。李正言左想想，心里拧着劲。右想想，一股火在身体里乱窜着，让他走起路来也忙忙叨叨，脚下没了准儿，两只脚相互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回头看看，地上什么都没有。是心里生出一个大疙瘩，掉到了地上，绊了自己一下。他想骂一句，脏话秃噜①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场大院里传出一阵快乐的声音，让他赶紧收拾一下窘态。
　　在职工宿舍门口，有三个人在玩跳皮筋。皮筋分别套在大女孩和中年妇女的腿上。那位中年妇女坐在凳子上，虽然离得远却依旧能看得见那一张苍白的脸和安详的笑容。一个小女孩像一只欢快的小燕子，在皮筋上活泼地跳跃着，一边跳，还一边在嘴里唱。
　　 小皮球，真美丽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皮筋在小女孩的两腿间，灵活地翻动着。看见李正言走来，中年妇女忙打了声招呼，不觉间，打乱了小女孩的注意力，乱了节奏，两腿一下子被皮筋绊住。
　　“妈，你看你，干啥呀？都怨你！”小女孩生气地瞪起眼。大女孩一声欢呼。“该我啦，太好了！”说着，忙跑过来替换。
　　小女孩的嘴撅得老高，不情愿地走过去，把皮筋往腿上一套，脸一扭，不稀罕往这边瞅。
　　“李叔叔来了，妈妈跟他说说话，快打个招呼。”妈妈督促着两个女孩。
　　李正言认识她，是场长何志贤的夫人郑美玲。记得刚来林场报到那天，她正在宿舍里进行大扫除呢，凡是能洗的，能涮的，都统统地泡到盆子里。该扫的，该擦的，手里一块抹布，把宿舍的里里外外擦了个遍。夫妻两地分居，难得来一回，郑美玲的勤快给李正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没有多长时间，她怎么会变得如此的虚弱，与那时的爽快与麻利判若两人。
　　“李叔叔好！”大女孩爽快地回一声，小女孩却没理会，能看见她撅着的嘴，像个橛儿，都能挂油瓶了。何志贤竟然有两个漂亮的女孩子呢，真让人羡慕。李正言忙微笑着挥挥手，算是打招呼了。
　　“嫂子好，您来了。”李正言心里很虚，声音很低，恭恭敬敬的。到底是一把手啊，做事情如此雷厉风行，家属都这么步调一致地支持工作，怎么不让人佩服呢？
　　“这两位是您的女儿，真好啊。”
　　“是的，没有见过大山沟，就把她们领来了。”她说着，觉得有些憋闷，喘不上气的感觉，不由地深呼吸起来。
　　“嫂子的身体不好啊！”李正言很吃惊，这样的身体能去上山吗？郑美玲笑了笑，摆摆手，表示没有事。
　　宿舍里有个公用走廊，李正言与何志贤的房间只是一墙之隔。那是一间大宿舍，是专门为了职工家属探视用的，平时闲置着，何志贤一家人团聚，便自然入住了。在这一点上，林场的做法还是很人性化的。
　　两个女孩子的到来，整个宿舍便一直在回荡着她们天真烂漫的笑声，伴随着跑进跑出，“登登”的脚步声也络绎不绝。李正言并不觉得烦乱，欢快活泼是会感染到别人的，看到她们的青春洋溢，不知不觉把自己心底的潜意识唤醒。我也很年轻啊，怎么会觉得自己很老很老呢？就好像自己的心被一层硬壳包裹起来，轻易感觉不到来自外部的刺激。这是所谓的饱经世故在作怪吗？是所谓的自我防护意识在作怪吗？他也说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生硬起来，没有了从前活泼，没有了从前的天真。他想着想着，便跟着两个女孩子的节奏笑起来。
　　宿舍对面就是办公室，坐在办公室里，能看见两个女孩子在跑来跑去。母亲喊她们的名字，她们立刻回应着，他便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小一些的叫小莲，大一些的叫小英。看见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李正言不由地想到了自己。他和徐葆华结婚也有两年多了，还没有孩子。不是不想要，他一直很努力，可是徐葆华的肚子一直没有消息。双方父母都有孙辈人，没有着急盼望他们的孩子，这件事就没有真的放到心上。李正言在这个事情上是有想法的，只是那个点位很滑，站不住脚，很快就滑到别处去了。
　　这天傍晚，有大马车赶进大院。赶车的把式是林场饲养院的老刘，五十多岁了，脸膛红润，依旧精神抖擞。大家都叫他“刘老板”，老板子的意思是对赶车把式的称呼。今天有些与往日不同，他是赶着三匹马出来的，不用猜，是要跑长途。李正言和他打招呼，正想打听打听事儿，却见何志贤搀扶着夫人，走出宿舍，两个女儿也左右相随，一脸的愁苦封住了笑模样。
　　看见李正言，何志贤忙走过来，郑重其事地说：“我正要找你，有事情交代一下。你嫂子的身体不好，我送下去瞧瞧，这两天要是赶不回来，你就主持一下场子里个工作，拜托了！”
　　郑美玲也陪着笑一笑，面部表情难掩内在的痛苦，能看得出，在强忍着。李正言紧走两步，想去帮忙扶一下。她自己已然上去车，让他的手有些落空。
　　“这个车可什么时候能到啊，太不方便了！”李正言为这个交通工具而担心。
　　“是啊！”何志贤听了他的话，也不禁摇摇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刚刚建场没有几年，林业局里也是条件不好，除了局长配备了车辆，其余的下辖林场还没有配备。通勤难，出门难，这是摆在各个林场的首要问题。三河湾是有客运车的，早晨和中午各两趟车，何志贤和李正言以及其他办公室人员，如果去局里开会或者办事，都要去挤这两趟大客车了。郑美玲的病有些急，怕是耽误不得，不得不动用大马车了。只是到县城有五十多里路，赶到那儿，恐怕也得二半夜了。一声鞭响，他们出发了。
　　李正言站在院子里良久，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看她的病，可不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萦绕着，这一家人的快乐在他的心头绾结着，竟然挥之不去，他们一家人的离去，怎么会让他的一颗心也悬起来了呢？
　　他有一摊子事情，需要去处理。大会开完了，职工的意见怎么样，是否同意场子的这个决定啊，时节马上来到立秋了，得组织人上山盖工棚，另外，他还没有去山场看看，也都是让交通工具给闹的，好几十里路呢，来回两条腿去跑吗？这工作实在不好干，他不禁把思路又投入到工作当中来，尽管有些焦头烂额，如同飞蛾看见了火，明知道结局不好，也要往里扑。
　　今年的生产任务有近三万立方米，其中两万米都集中在大黑瞎子沟里。自从设定了林班，他还只是在设计图纸上看到了林班的大体轮廓，必须得去现场看看。
　　他找来林场的业务员，他是位老同志，姓齐，名向前。齐向前，这个名字不错，时代感真强，我们为了社会主义建设，就要团结起来一齐向前。
　　老齐不算老，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却花白了一半儿，看着就像五十多岁了。他说自己这叫“少白头”，与家族的血缘有关。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这个样子，年纪不大，都白了头。李正言觉得和他在一起，至少不在一个辈分上。
　　老齐是当地的居民，土生土长对于业务员这个职业来讲，更适合。因为他的活地图，对周边的山川地貌十分了解。只是，他是当地人，便有十足的自信，这种自信让李正言吃过苦头。去看林班，问他远吗？他十分轻松地说：“就在跟前②，不远。”谁知走了五六里路才到，累得李正言脚疼的快走不动道儿了。这是他说的跟前，竟然是这么远啊。
　　他们要去的大黑瞎子沟，李正言心里有数了，便问他，他这回摇摇头。“你走不起，有十多里呢。不过，咱们有自行车。”
　　李正言故意问他。“为什么才拿出来？”他很认真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差劲，走这么近的路就受不了。”他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李正言虽然是山沟里长大的，却不比山里人。这些年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培养成了城里人，哪里还有一点点山里人的模样？李正言感到羞愧，自己最大的业务，就是走路，在这方面不能克服困难，就将一事无成。他想就从今天开始吧，磨去骨节里的锈迹，重新焕发能量。可又一想，十几里路呢，用脚步量，也实在难受，什么事情都是慢慢来，锻炼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老齐的自行车很旧了，乌突突的，车上的零件还是很整齐的，一样都不少。他在皮背篼里装了个气管子，有些慢刹气，随时少随时补。老齐负责蹬，李正言岔开腿骑，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往前走。
　　有这么个代步的，总比走道强。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意外地多了许多情趣，十几里路随随便便就给蹚完了，真好。到了沟口，两个人只能下来。老齐的脑袋开锅了，呼呼冒汗。山路崎岖难行，他还往上推车。李正言很纳闷，问他：“放到路边不就行了吗？这么破的车子，谁稀罕？”
　　老齐停下来，很吃惊地说：“李场长，你可不能这么说啊，这自行车可是我家的宝贝，因为你，我才推出来的，平时我都舍不得骑，上山什么的，我就是两条腿走！谁借我都不借，就说车胎坏了。”
　　呀！这么个慢刹气！老齐有些不愿意了，是自己的话说过了。李正言撇撇嘴，不言语，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忙从他的手里抢过来车，帮着往山里推一段路，替替他的手。
　　两个人一边走，还要一边查看路况，冬天运材可就指望着这条路呢。老齐说：“别看现在还不错，冬天可不保准，弄不好就会鼓冰湖③。”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刚转过一个山弯，却听见“咣咣”斧子砍树的声音。开始以为是有人在捡烧柴呢，又走了一段，却见路边不远的山根里，木刻楞的地窨子雏形已经显现出来。是有人在盖工棚呢！李正言眼睛一亮，把自行车交到老齐的手里，快步向那里奔去。
　　刚刚下达不久的盖工棚指令，就有职工响应，多么好的职工啊！李正言觉得心里暖呼呼。那里有两个人，男人在砍木槽，女人在用铁锹往木空里填土。木刻楞起了有几层了，看看要封盖。那人抬起头来，让李正言一怔，不由地脱口而出。“三哥，是你们啊！”
　　那人擦了把脸上不停滴下的汗水，露出憨憨的笑来。三嫂曲麦香也停下来，拄着锹把头，笑盈盈地看过来。
　　“你怎么来了？连三嫂都拽上来？”李正言问过这句话之后，自己也觉得很无趣。三哥李福满是林场的正式职工，为啥不能来？他只是想着是别的职工呢，刚刚燃起的热情好像被泼了一盆水，一下子给浇灭了。
　　“你三哥没我能干活？把他能的！”曲麦香撇撇嘴。三哥只是笑，没有言语。他老实巴交的，都秉承了父亲李海林的性格，就会出大力。
　　李富满的工作有李正言很大的关系。当年他和徐葆华结婚后，徐葆华问过李正言，家里有四个哥哥，都在地里撸锄杠子，就不想吃上红本粮，开国家的工资？李正言有些犹豫，好办吗？徐葆华笑了笑回答：“一个电话的事儿。”
　　这是岳父主动给办理的，亲家都轧成了，虽然没有坐在一起，喝杯酒，拉拉家常，可毕竟是一家人了。打听到李正言还有四个哥哥时，就想着帮这个忙，也算是给没有见面的亲家一个见面礼。
　　这件事，李正言还真没当回事儿，有一天回家，父母和几位哥哥，可把他当客④来待，这才知道三哥和四哥已经当上了工人，在林场上班呢。局里给了两个招工名额，四个人得有两个当不上的。大哥主动推了，一句话把其他三个兄弟都说的眼泪巴嚓⑤。
　　“还是你们去吧，你们还年轻，大哥的岁数大了，不去招啥工。能守着爹娘，守着这些地，够吃够喝就算了。”
　　他这么说，二哥也表态。“我和大哥做个伴儿，这么多的地，他也莳弄不过来。老三和老四你俩去最合适。”
　　兄弟情深，在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到真心。大哥二哥的主动，让爹娘都高兴的落泪。有这么团结的家，什么都不愁，什么都不怕。李正言回来当副场长，三哥四哥哪里敢怠慢，紧锣密鼓地张罗了起来，虽然不会盖工棚，可是老爹却会，虽然两条腿残疾了，心却亮堂堂的，始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他让儿子套上牛车，把他拉上了山场。不能动手，可以动动嘴，如何如何盖，现场做指导，做个技术顾问，还是绰绰有余。这不吗，起来了大框，后面的事情就容易了，就没有让老爹上来。
　　李正言一直在忙，没有得闲工夫回家。这些事情还真的不知道，听三哥这么一说，真的被感动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了真章⑥的时候，还得是亲人啊！
　　李正言和老齐忙着去看林班，就急急忙忙又朝上走了。待到他们下山，发觉三哥三嫂已经下山回家了。他们也紧着往回赶，山里的天短，太阳落山就开始眼见着黑了，不抓紧回家，恐怕要贪黑。
　　两个人上了大道，赶紧给车胎补点儿气，就往回赶。谁知道，越渴越吃盐，不知道老齐一着急，充气没充进去多少，李正言刚刚跨上后座，没走多远，“嘭”的一声，冒炮了，这回假戏成真，轮胎真的瘪了。两个人一下子傻了眼，彻底凉凉，只能两条腿往回量。老齐一边推车，一边念叨着车内胎这回破大发了，不换新的是不行了。心疼让他无话可说了，就这么硬撅撅地往回走。李正言一直担心自己的脚，走起来小心翼翼，像裹脚的小老太太。老齐推着车走在前面，他空着手走在后面，让老齐一个劲地叹气。
　　好不容易走回来，来到场院大门口，天已经黑透了。却见有个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贴近脸仔细瞧瞧，才长出一口气。“哎呦！老疙瘩⑦，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的好苦啊！”
　　李正言也看清了他，是四哥李福全。
　　
　　注释：①秃噜：东北话，这里是出溜，滑的意思。
　　 ②跟前：东北话，眼前。
　　 ③冰湖：因寒冷冻起的冰路。
　　 ④客：qie东北话：尊贵的客人。
　　 ⑤眼泪巴嚓：东北话，泪眼朦胧的样子。
　　 ⑥真章：东北话:真本事。
　　 ⑦老疙瘩：东北话，排行最小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