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哥李福全此时来找李正言，也是实属无奈。他有个傻了吧唧①的老婆，已经够糟心的，可谁成想，她咋还捡来一个孩子。问题是她已经怀孕了，捡这个孩子不是在添乱吗？那是一个刚刚满月大的孩子，不知道该咋伺候，天天直脖子嚎啊！闹心不闹心？
　　李正言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吃了一惊。这不是越渴越吃盐吗？这个傻娘们自己还不知道谁照顾呢，这又在哪里淘弄出来个孩子？不用说了，就她还上山？上炕都费劲！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劝四哥，兄弟俩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好像那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一时无力挣扎，只有无助地长吁短叹。
　　事已至此，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的，还能怨谁呢？想当初，这个傻媳妇是自己相中的，谁也没有把刀架到脖子上，硬逼你的。唉！李福全悔青了肠子又有何用呢？这时候，他的那个榆木脑袋，总算开了一点儿窍，灵光一现，琢磨出味道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一步步走，好像都是设计好的，让他毫无防备地走进去。
　　记得他刚来林场上班的第一天，正赶上柯老财来找何志贤要人。他是林场制材厂的主管，因为生产任务不断加载，人手严重短缺。李福全这体格，这身板，让他一下子相中了。柯老财不是他的名字，他是有大号的，叫柯连生，可是谁都不愿意提及。这个财迷心窍的家伙，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只要他看中的，没有能逃得脱他的手。他一把就攥住李福全的手，恐怕给跑了。何志贤看着他整的这一出，简直哭笑不得。这个财迷竟然也是个“才迷”，他可不是这么想，前勤工段也缺人，打枝，造材都需要人手，也憋得嗷嗷直叫，他一撒手，肯定让别人给抢走。
　　就这样，李福全被柯老财拉进了制材厂。进了制材厂，一切就要从头学起。柯老财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师傅，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引进了自家的门。这个柯老财十分喜欢李福全，这财迷心窍的人，眼窝子里的那点儿营生，可都撂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他就感觉和这个小伙子有缘，一搭眼便相中了，就牢梆②地攥紧了他。
　　柯老财的家门为谁都敞开，这是因为他家有一双善于扒拉算盘珠子的巧手。他家的地理位置有些偏僻，却有异常的香味吸引一条条腿，变着法地往这里拐。他家在房苫头接出一个大间来，让他家那个把家虎③的老婆蓝月亮，给操持得风生水起，财源不断。林场这些没有老婆的小青年，都喜欢往他家跑，没事喝点小酒，玩个“三打一④”，这里意外地成为林场的娱乐中心。这些小牤牛蛋子们，愿意乐此不疲地往这里跑，心甘情愿地把每个月的那点工资，往这里扔，还有个很关键的东西，他家有两个还算漂亮的傻大姐，可以用来逗闷子。
　　蓝月亮这个小个子女人，俏脸薄嘴皮，说起话来像在锅里扒拉豆子，噼里拍啦不倒槽⑤，一张巧嘴说不死人，能哄死人。她也有一个外号叫“瓶盖子”，可是有来历的。
　　当年她和柯老财处对象时，彼此都满意。结婚后才发觉，柯连生竟然是个酒蒙子⑥,三天两头喝大酒，开始还以为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心事，后来才明白，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很快就出生了，小的时候，没觉得咋样。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不会说话，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没有光。这孩子有毛病啊，这是咋回事呢？两口子都够精明的，生出的孩子为啥会这样？
　　蓝月亮是个聪明的人，她想到了柯老财的大酒。两个人行房事，他总是醉马天堂⑦的。此时她已经怀上二丫头，当看到大丫这个样子，便不想再要肚子里的孩子。柯老财不同意，啥事都有个例外，怎么会这么准，偏偏是那天怀上的？
　　命运真的就跟他们开了这个玩笑，二丫降生，又复制出来一个傻。蓝月亮立马把柯老财的酒给掐住了，一口酒都不许喝，不然，我们娘仨就死给你看！她以死相要挟，硬生生地把这个酒给管住了。
　　柯老财的酒瘾大，控制了一段时间，实在控制不住，便偷偷跑出去喝，蓝月亮背着孩子追着他的后屁股就撵来了。
　　一桌子的人，看见她追来，不由一怔。她把孩子往炕上一放，破马张飞⑧地数落开了。“还这么喝，你们都看看喝成了啥样？喝多了回家就去播种子，种出这么傻，这么苶的玩意，这不是坑人吗？你们都说说，我后半辈子还有啥指望啊？姓柯的，你还不如狗，狗下的崽儿还会咬人呢，你下的崽儿啥都不会！”说完，那孩子也不要，哭天抹泪地走了。
　　那孩子在炕上不会哭，也不会闹，也不知道找妈妈。这酒精作用下的副产品，活生生地摆在那儿，让酒宴变成了现场会。这娘们儿的话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到每个人的心坎上。柯老财从那以后，滴酒不沾，硬是把酒给戒掉了，蓝月亮便得到了“瓶盖子”这么一个外号。
　　李福全第一次来他家，当然是师傅柯老财所引。只是没有想到，他享受的待遇却太隆重了，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师傅不喝酒，师母可是全程都陪着，小土鸡炖蘑菇，这菜真硬，李福全咧开腮帮子这顿造，让他把这鸡的吃法是咋回事都忘了。在东北有这样的风俗，新姑爷第一次上门，丈母娘都要给杀鸡吃。身边的女人可是满眼的热望，他居然没有看出来。
　　李福全没有往深处想，就觉得是师傅和师母待他好，他只当是一顿平平常常的饭局了。他的那个榆木脑袋一阵子灵光，一阵子糊涂，其实离傻也是隔了一层窗户纸的事儿。这天，傻丫可是在打扮上，下了功夫的，扑了粉，描了眉，涂了口红，顶风香十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深情款款地一再给他斟酒。酒杯是茶杯替代的，他刚喝一口，就被立刻斟满，满满的，冒出个肚儿，端不起来，每次喝都得趴下身子，伸嘴去嘬，像鸭子衔水。他不好推辞，傻丫就这么斟，有师母的授意，她在旁边笑盈盈地看，再就是举杯相邀。
　　李福全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这么喝过酒，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也不知道喝多少能醉。早就听说她家有两个傻大姐，他怎么突然觉得她们并不傻，这个一身香气，含情脉脉，很娇羞的样子真拿人啊！另一个，不时探进来一张俏脸，绽开着一朵花一样的笑容。他怦然心动，心里热辣辣的，酒劲上涌，让他把一直贴附在桌面上的眼睛，抬起来，大胆地停落到她的身上。
　　李福全快三十岁了，兄弟五个，就他一个人没有婚配，父母着急，给他介绍过两个，人家姑娘都烦他像根木头，硬撅撅不会拿弯。不会哄女孩子，不会让女孩子开心，笨嘴笨舌的，看见女孩子自己先像一块碎豆腐，拿不成个，这样的男人没有谁稀罕。他是这方面的痴呆儿，有些事情父母是可以传授的，可是这方面只有自己心有灵犀，没有什么成功的经验可以传授啊！
　　酒壮怂人胆，真的是这么回事。有个女孩子在身边，还有她母亲的默许，不禁让他想入非非。身边这个女孩子真不错，谁说她傻？一定的谣传。师母也是个俏佳人，此时只穿着一件红衬衣，全身凸显出的线条，比她的女儿还浪不丢的，被这对风骚的娘俩，给拿酥了骨头呢。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两只眼睛不够用，让他转来转去，便迷登登地顺了桌子腿。
　　他醉了。女儿望着母亲，母亲手一挥，醉了正好干事儿，这是瓶盖子预料之中的事情。娘俩都很麻利极，桌子往炕梢一推，从炕琴里拽出一床被，就焐上了。她一边给他脱衣服，一边督促着女儿快点脱自己的衣服。下午，瓶盖子刚褪完一只鸡的毛，只用了几分钟，褪李福全的这身皮，也没有费多大的事情。
　　她怕傻丫忘了叮嘱过的话，还要追耳根子在唠叨几句。“丫啊，不管他怎么弄，你都不能出声啊，听到没？要是疼得忍不住，就咬被角子，听到没？”
　　傻丫使劲点头，当妈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在鼓励着她，认真去做。她看着母亲，尽管很懵懂，却知道母亲是没有恶意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母亲在关心自己成长，也让她万分地依赖母亲。母亲这次让她脱去衣服，和这个男人躺在一起，很顺从地钻进被窝，她看着母亲退出房间，很自然地贴近了这个男人。
　　李福全浑身燥热，酒精烧得他难受，一团火在身上蔓延着，快要把他烧成灰了。这时却觉得有一丝冰凉附上身，感觉是有人钻进来。他还有些意识，只觉得那是非常滑腻的肉体，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这股清凉让他浑身很是受用，好像开了锅的热水，被添进来的一瓢冷水给降了温度。他浑身颤抖着，让这滑腻的嫩肤给激到了，他紧紧地搂住这肉体时，便彻底忘记了一切。
　　瓶盖子一直都守在门外，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声音，不觉让她内心激荡，仿佛自己年轻的那段时光，又重新回到了身上。这一刻，她内心的欲望被唤醒了，她禁不住呻吟起来。只是短短的一刻，她拼命地压抑住这份欲望，不让它肆意泛滥起来。母性的潜能在此刻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让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此时的她已经不是那个青春美少女了，她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她的身体以及意识都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别人。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她不那么聪明，不那么健康，可是，她在母亲的心中，永远都是最完美的。女儿是她生命的全部，为了女儿她能舍得自己的一切。
　　这难熬的一夜过去了，她一直坐在门口，迎接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于黑暗之中看见窗外的那块天，终于亮了。
　　李福全从睡梦中醒来，他发觉身边有个女人。他吃了一惊，努力去回想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时候，房门开了，一个笑吟吟的女人走进来，一阵清风也随之伴随而来，让他猛然觉得自己竟然是赤裸的。
　　“昨晚，你做了什么，我不想说了，不是在讹你，你看着办！”瓶盖子和声细语，不紧不慢地和他谈起来。
　　“你要是承认了这门亲事，这件事就好办了，昨晚你们就算圆房了。咋样？如果你觉得这门亲事还行，你们就多休息一会儿，时间还早呢。”
　　李福全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一个温柔的梦乡之中，让他挣不脱的梦境，竟然是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圈圈。一双温柔的手看似轻柔，却很轻巧地绕到他的脖颈上，稍微一用力，便让他喘不上气来。
　　李福全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真正傻了的人是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在一夜之间变换了角色，从一个纯情少女，变成一个良家妇女。这个改变都是由他亲手造成的。他不敢不承认这个事实，更不敢试图去惹怒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她会在一秒钟里变成可怕的猛兽，能在瞬间把他撕成碎片。
　　傻丫还在被窝里蜷缩着，嘴里依然在咬着被角子，把母亲的教导贯彻到底。此时，她的脸上没有痛苦的羞涩，好像很受用昨夜的一番缠绵，她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有所期待。李福全慢慢地又躺回了被窝里，拉上被，挡住那双期待的眼神，用无声的行动来回应这个已经成为岳母的女人。
　　瓶盖子再次退出房间的那一刻，不由心花怒放。一股轻松感迅速地在全身上下流窜着，把她带动起来，让她身轻似燕。她想了想，要好好做一顿饭，来犒劳新姑爷。
　　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他们成亲就这样简单，两个铺盖卷这么一合，就算是两口子，正经八百过日子了。亲戚之间得走动走动，李海林行动不便，柯老财两口子便领着小两口回来，着实让李家震动了一下。说不上媳妇的儿子，平白无故地捡来一个，让老两口高兴万分。知道这女孩子有点缺心眼，可是在他们看来，这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往往这样的婚姻更牢梆。
　　李福全结婚了，自然林场便分给了他们一间房。傻丫还没有习惯离开妈，一天都离不开，让她出去到新家看看，看看也只是看看，转身就回了娘家，她认为这个才是她的家呢。当母亲的不着急，一直都在身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就依着女儿的性子，随便她来去，没有撵她出门的想法。都说这嫁出的女，如泼出去的水，泼出去的水倒流回来，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刚刚结婚，还是让她有个适应过程，这种事情也是如此，只能是慢慢调教着。
　　没有过多久，傻丫竟然怀孕了。瓶盖子忙给掐指算算，是不是那天怀上的，她毕竟是经历过这个，真的害怕啊！那一天李福全大醉，小两口行房事，让她这个丈母娘是万分担心的，就怕那一天的种子发了芽，又会让女儿经历自己的厄运。她反复地扒拉着手指头，觉得手指头都有些不够用。丫头怀孕的日子跟那一天没有关系，她才由衷地高起来。
　　只是没有高兴上两天，便有闹出事情来。傻丫出门去街上溜达，竟然抱回来一个孩子。孩子不大，才刚刚满月的样子，用一个黄色的小毯子包裹着。瓶盖子忙问：“丫啊，是从哪儿弄来的？”
　　傻丫满心欢喜，像抱着个宝贝似的，亲不够也爱不够。听到母亲的问话，高兴地回答：“大街上，大街上啊，哈腰就捡到了。”瓶盖子伸手去抱孩子，傻丫却不让。
　　“不给，不给，我还没稀罕够呢！”
　　“咱不稀罕这个，哪儿抱回来的，再送哪儿去，过段日子，你就生了和她一模一样的，咱再稀罕不好吗？别闹了，快给妈吧！”说着，便伸手去抢。吓得傻丫直躲。
　　柯老财也有些于心不忍，忙劝到。“这不是小猫小狗啊，说送走就送走了，好歹是一条命啊！咱可不能这么狠心啊！”
　　“你知道个屁！”瓶盖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大放悲声。“这是哪个缺大德的，生得起养不起，送到这来了，你们是痛快了，让我们可咋办？我们也养不起啊！真是缺大德啦！”
　　哭声传出去好远好远，引来许多人凑过来观看。当大家听出啥来，都没有话，默默地离开了。
　　注释：①傻了吧唧：东北话，口语，缺心眼。
　　 ②牢梆：东北话，结实。
　　 ③把家虎：管理家务之最强者。
　　 ④三打一：一种扑克游戏的名称。
　　 ⑤不倒槽：东北话，能说却说不到正点上。
　　 ⑥酒蒙子：嗜酒如命的人。
　　 ⑦醉马天堂：东北话，酩酊大醉。
　　 ⑧破马张飞：东北话，张牙舞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