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境高远，树木绵延，森林以永恒的姿态，迎接着如流水般涌来的人群。三河湾再次迎来采伐季，却不觉间过去了三十年，时间便来到了六十年代。此时新中国已然成立十多年，为了支援国家的建设，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许多优秀的青年来到东北，来到长白山大森林之中。
　　这个时代需要新一代的伐木人，盼望他们快一些的成长，三河湾的人脉也在这个时候，不觉间兴旺起来。当李海林的小儿子，也就是李海林的五儿子李正言，来到三河湾林场担任副场长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一九六五年的夏天。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李正言一出生便预示着与前面的几位兄长的不同，这种特殊性，让他成为父母的眼珠子，也因此没有摸过锄杠子，更没有在田里掉过汗珠子。
　　因为家境的原因，几位兄长们基本都没有上过学，他们作为棒劳力被安排到田地里，吆喝着耕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兄弟几个都是黑黝黝的皮肤，李正言与之相比，是活脱脱的“白色人种”。
　　李海林在此事上，有着清醒的认识。一个家族要想兴旺发达，不能都在土里刨食，五个孩子中，必须要出现一个秀才。他想象中的这个孩子，是要去吃官家饭，挣官家钱的，从而一家人都因此有个硬棒①的靠山，带领着整个家族走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上。于是，举全家之力去供李正言一个人。还别说，李正言确实有这个天赋，是块学习的料，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小学初中高中，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上去，最后一举考中省城长春的林业学院。与其说，他是考上去的，不如说是踩着全家人的肩膀走上去的。
　　如此的娇宠之下，让李正言从小就有心理优势。他从来都没有下地干活，没有出过苦力，便让他滋生出这样的想法。要想人前显贵，就得掌握文化知识。没有文化知识，便只能去撸锄杠子。他从心里往外看不上出苦力的人，看不上他的这些兄长们。也就是在踏上求学之路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改了。
　　迈入了大学的门槛，对于李家而言，是几代人都没有的好事，真可谓祖坟冒了回青烟。光宗耀祖，荣耀门庭，让李家着实在三河湾鼎盛一时。作为李正言来说，不由地把姿态摆得很高。他把家里一些习俗的传沿，看做是陈规陋习，特别是自己的这个名字，简直土的掉渣儿。
　　一个家族延续下去的标志，是儿孙满堂，而一群儿孙们的名字便成为这个家族的名牌。李家的五个儿子，名字中都有一个“福”字，排列下来，分别是福有、福治、福满、福全和福贵，李正言便是那个“福贵”。这个系列名字是有寓意的，五福临门，大富大贵，希望这个家族因此世世代代都能够富贵延年。
　　这是一种自卑心理，是只有穷怕了的人才会有的想法，李正言便是这么想的。他不屑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要脱离繁琐的世俗，首先要脱离这个名字对自己的束缚。于是，他开始运用自己学来的知识，对自己全新包装。
　　他想做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就要正心、正言、正行，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严格地要求自己。他便想到了“正言”，用这个名字来激励和鞭策自己，为正义而言，为真理呐喊。
　　对于改名字的事情，父母的态度是听之任之。他们的五个孩子当中，唯有这个小儿子的文化最高，想法也最多，即使做些出格的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是合乎情理的。他们这辈人都是睁眼瞎，没有什么文化，取这样的名字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李正言报考林业学院，有很大程度上是喜欢这个专业。他在森林里长大，怎么会不爱森林呢？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投身到振兴林业的事业当中去，也是他的梦想。能被林业学院录取，是得偿所愿。
　　在学习的过程中，一位胖胖的女孩子走进了他的视野。她的胖很可爱，不是那么的臃肿，笑眯眯的眼睛成了一条细缝，眼神妩媚，一对酒窝像水面上浮动的小旋涡。
　　女孩子叫徐葆华，是学院里的同学。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直率和坦荡，两个人接触没几天，便直言不讳，要和李正言交朋友。李正言很吃惊，也很好奇。谈恋爱是多么的浪漫，对于一个刚刚从山沟里走出来的男孩子来说，无疑又新奇又刺激。
　　徐葆华几乎每天都来找李正言，首先在吃饭的伙食上，她总是打一些很贵的肉菜，两个人一起吃。对于李正言来说，家里寄来的伙食费少的可怜，由不得他去买很贵的菜，一天天都要算计着。而徐葆华的大方与她的胖，都在说明这一个问题，他们两个人身后的家庭支持，是差距巨大的，让李正言不能不认真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个女孩子？
　　他很早就听人说过这样的说法，大学的几年里，学业与爱情双丰收，才是一名合格的大学生。当爱情不请自来，“哐哐”把门敲得山响时，难免让他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有些犹豫，却还是打开门，这样的爱，恐怕谁都不能拒绝。
　　眼前这位胖胖的女孩子，有着接近圆形的轮廓，在此时是不多见的。此时的社会经济都十分的落后与贫乏，能吃出这样的圆满，是多么的不易啊！他想着那个以胖唯美的朝代在时空之中，所发出的讯号是多么的微弱。杨贵妃的圆润，便是有许多的物质充填，才让这个圆，成为最美的图案。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干瘪的肠胃渴望着红润而肥厚的食物，是一种奢望。他不能拒绝红烧肉，不能拒绝红烧排骨，他的瘦弱身躯是一种贫穷的病态，只有这些肉类食物才能治愈。
　　那天夜里，他约来徐葆华。夜深人静，他显得很紧张，回顾四周，有几个人在操场玩篮球，砸响篮板的声音不时传来。他确信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便小心地牵到她的手。黑暗里，她笑了，白白的牙露出来，似乎在鼓励着他继续继续，继续下去。他的心快跳了出来，口干的不行，不由地张开嘴，做一下深呼吸。这时另一张嘴不失时机地凑过来，狠狠地噙住他的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像一张饼，被卷起来。身上的骨骼发出脆响，他被暖暖的肉体紧紧地裹住，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他清醒过来时，已然躺在了地上。柔软的草坪已经变得温热，是身上的体温传感过去的。有声音甜甜的飘过来，可以去她的家，去见未来的岳父和岳母了。
　　与徐葆华相处的日子里，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她的家。李正言除了知道她家就在本市之外，别的什么便一无所知。当他真正站在徐葆华的家门前，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是一幢二层小洋楼，具有非同一般的高贵与典雅。长春有曾经的伪满洲国的皇宫，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到。他狐疑地转过身去看徐葆华，尽管她笑眯眯地点头确认着，他还是不敢确定，觉得是在取笑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有一条丑陋的尾巴，被她紧紧地抓住。自卑的心理猛然从心底深处“咕咚”一声，冒了出来，散着难闻的恶臭。
　　李正言小心翼翼地迈进院子里，那高高的楼顶向下俯瞰着，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沉重感让他两腿有些抖，几乎不能自己时，一只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一股温热的气息传输到他的身上，驱散了心中的怯懦，一瞬间让他找到了自信。他坦然地放松步态，以微笑的面容去面对将要面对的一切。
　　屋里的人已经严阵以待，家庭成员都到齐。徐葆华的父母，兄嫂，在各自的位置上，如一尊尊神一般的存在着，李正言进门来，站到他们面前，才迸发出应有的热情来。
　　审视的目光交织着，他觉得自己不时被强光所笼罩。徐葆华在左右这次见面会，在家里的她，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围绕着他飞来飞去，让见面会的某些紧张度，都消失了。快吃午饭时，徐父接到电话，急匆匆地自顾自走了。徐母很歉意地解释着：“不好意思，你叔叔天天就这样，没有个闲工夫。”
　　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轰隆一会儿便平静了。
　　这顿饭吃得很成功，李正言身上的气质非常的清纯，如一条流出山谷不久的溪流，还没有落入一丝一毫的纤尘，全家人的满意是空前的。能成为这个家的成员，是不容易的，当然这些都取决于徐葆华，她的认可也就是全家的认可，别人都显得不重要。也就是这顿饭后，他们便真正确定了恋爱关系，并且在大学毕业之后不久，便结婚了。
　　徐葆华直接分配到省城，李正言的分配情况，他主动找岳父谈了，希望能个对口的专业。岳父本人就是搞林业的，是省林业厅的副厅长，是有绝对的实力的。这天，岳父把他找来，告诉他，要安排他去林业局工作，那里有个局长是他的老相识，具体事宜，你们去谈。
　　这位局长叫熊诚然，他们在酒桌上见面认识。熊局长看见李正言，便一个劲地夸赞什么相貌堂堂啊，什么可造之才啊，岳父在那里端坐着，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很快，李正言便接到了一纸调令，他被安排到三河湾林场来担任副场长。
　　得知自己回到出生的家乡，李正言还是觉得高兴的，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他不免踌躇满志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工作，大展宏图的想法在头脑里已经形成，
　　他来到林场没多久，便开始准备一年一度的采伐季。今年的采伐，林场一把手何志贤提出个方案，鉴于上下班通勤的困难，为了更好地完成生产任务，鼓励职工家属上山，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并提出“以山为家，建设美好家园”的理念，这个决议在场委会通过。何志贤在会上还提出，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场领导班子成员，要以身作则，要起到先锋带头作用，家属必须上山。
　　这个倡议一出，李正言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想到徐葆华，那粉嫩嫩的娇躯，怎么可能钻进老林子里受这个罪？还有岳父和岳母，面对他们的娇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正言正在思索之中，却已经开始举手表决了，他觉得自己刚刚上任不久，不好提反对意见，便稀里糊涂地举了手。他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谁知，在随后举行的全场职工动员大会上，何志贤就把这件事公布了出去，并拍了胸脯，打了保证，一定能做到。
　　何志贤这个“一定”，让李正言直咂牙花子。他是不是知道我不行，在故意让我难堪呢？这个一定，感觉被一下子推到了悬崖边。食言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特别是在全场职工面前食言，后果不堪设想，职工的手指头都如同一根根大棒子，能杵得心肝肺都疼，这个结果，生不如死，不如真的跳下悬崖的好。
　　他不敢怠慢，赶快回省城家里去做工作。
　　李正言回家来，正赶上星期天，他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岳父那里。徐葆华虽然结婚多年，却很少回家，基本都是住在娘家，好像并没有出阁嫁人一样.。
　　他进门来，岳母看见他，立刻欣欣然地笑了，很贴心地打着招呼。李正言有两个月没回家了，她的热情多多少少慰贴着心肠，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岳母向里面的房间努努嘴，细声慢语地告诉他。还没有起呢，星期天没有什么事，就没喊她。
　　徐葆华的房间一直都这么给保留着，随时方便她回来居住。在这一点上，她在父母的眼里，永远都是没有出阁的姑娘，连李正言都觉得跟着沾了不少光。平时，他也会跟着来蹭温暖，岳母同样会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让他很享受。
　　她已经起来了，只是还没有梳洗。乱蓬蓬的头发，宽大的睡衣，一副慵懒的样子。李正言进门，连瞅都没瞅一眼，只是来了一句：“快给我捏一捏，这段日子感觉浑身这么僵硬呢？”说着，便整个人趴到沙发上，像一块大大的肉垫子。
　　刚才和岳母说话都听到了，房间很不隔音。李正言便把想说的话，都运到两只手上，别看他身材不是很健硕，却有个干巴劲。结婚这几年，他别的没有学会，按摩的手法却学得很地道。他没有去服务过别人，自己的这个胖女人，被他弄得心悦诚服。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征服自己的女人，也不失为上策。
　　他上手后，这个肥胖的女人便一直处于完全销魂的状态。结婚这几年，她的胖又精进了，因为一直都没有孩子，吃的有口无遮拦，不胖怎么可能？
　　她的嘴里发出一声声浪叫，像一只小绵羊一样，“咩咩”地叫个不停。同时，她还像一头小母马，任他去骑，很是乖顺听话。
　　这个浪浪的叫床声音，在此时，却是一个和谐的声音。李正言从不担心会吵到外面的人，不觉得有丝毫的不雅。这个声音进入到另外一个人的耳朵里，不会有窘迫，相反会有暗自窃喜。
　　当两个人空前的满足之后，徐葆华才想起问他回来的缘由。当她听说上山场去做饭时，她笑了。“我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就扶你。”她又扑进他的怀里，如同一只胖鸟，砸倒他。
　　“别闹了，说正经的呢。”他去推，又推不动。
　　“那就看爸妈，他们让去，我就去，”说着，一下子把他彻底给埋没了。
　　是啊，岳父岳母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如果她不主动，这件事就不会成。果然，岳父一听就炸了庙②。“工作归工作，什么工作让家属去顶数？真荒唐！这件事不用你管了，我给熊诚然打电话，让他去拒绝总可以了吧！”
　　岳父生气了，徐葆华在旁边一吐舌头，眼睛转几转，筋筋③鼻子，冲李正言做个鬼脸，便一言不发，这件事便算是彻底泡汤了。
　　岳父一句话给否决，让李正言吞了一只苍蝇一样的难受。看着老婆快慰的样子，他不得不又一次低下头。他在这个家是没有话语权的，平时只能跟在老婆的后面，晃来晃去，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小猴子，让人耍来耍去的，去博人一笑罢了。人在屋檐下的感觉，由一次袭上心头。
　　吃了一顿无味的饭菜，尽管平时他很喜欢岳母的厨艺，此时却觉得好差好差。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母亲擀的葱油大饼，那股清香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他的思绪之中。他不禁算算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其实，最牵挂他的人，在那里呢。一股热辣辣的感觉冲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岳母发现出异样，问他：“怎么了？”
　　“啊，刚才吃了块辣椒，给辣到了。”他敷衍着。
　　“我以为你喜欢辣，就多放了一些，下回一定少放。”岳母亲切地笑着，便收拾碗筷边说着。
　　
　　注释：①硬棒：东北话，结实而强硬。
　　 ②炸了庙：东北话，又吵又嚷地反对。
　　 ③筋：东北话，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