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萝卜根,白菜心(上)
作品名称:字字沂蒙 作者:皇秋成 发布时间:2021-09-02 15:01:31 字数:9999
一
出了村子,穿过一条沙子路,往北一搭眼,便是向阳坡。鲁东南地区不多见的,平地上的斜坡。
向阳坡是离镇子最远的村子,坡缓缓的,堆满细软的黄土。黄土下面,是被保护的文物,有县里的石碑为证。因为沾了地下的灵气,黄土上面,种满了萝卜白菜,成为全村人的菜地,远远望去,像一块花格子布。萝卜白菜是乡亲们饭桌上极普通的菜。然而,一般人家,还是舍不得吃,等到它们长大了,挣出土层,或者卷出一个结实的心,乡亲们把它们从菜畦里拔出来,运到集市上,卖掉。一年春秋两季,这些萝卜白菜,成为全村人的零花钱。
因为离镇子远,孩子们去镇子上学不方便,所以,便有了向阳坡小学。说是学校,其实只是村委会的场地,原因村里的干部白天干完活,一手泥巴,绝不肯再到那里去,有事就在家里,一边吃饭一边办了。学校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学校。
这天早晨,向前进老师照常到学校里上课。向前进老师到校的时间是很准的。他不戴表,一般来说,他听到窗外的鸟在树梢上啾叽鸣叫,就知道该起床了。赶到学校的时候,跟镇上学校统一上课的时间上下不超过五分钟。你会说,神了。的确神了。
向前进老师来到学校门口,猛抬头看见向二膀同学,站在学校大铁门前。向二膀说:“向老师,我来问问你,乐乐妈一大早骂大街,昨天我偷了乐乐家菜园里的水萝卜,难道被她知道了?”向二膀同学是二年级的学生,长得十分瘦弱,身上的单薄衣裤,在晨风里一甩一甩,仿佛脱掉的白菜帮。
“噢,怪不得呢,乐乐妈一大早骂大街。”向前进老师心里想,问向二膀,“你偷乐乐家的水萝卜,跟谁说了?”
“谁也没!”向二膀回答。
“这就怪了。”向前进老师回答不上来,绕个弯子说,“过几天,公家派来一位李老师,又漂亮又聪明,到时候,你去问她吧。”
向二膀点点头,又说:“向老师,你可不许给别人说啊,说了,俺爹得打俺。”
向前进老师思索片刻,回答道:“老师不说,你上教室吧。”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向前进老师说的那位女老师果然来了。她叫李小满,还是从省城来的,志愿要求到乡下教书的。这一消息,让向阳坡小学着实兴奋了一阵子。李小满老师果然漂亮。上课间操的时候,向前进老师和李小满老师站在一起,向前进老师向同学们介绍:“同学们,这就是公家派来的李小满老师,从今往后,李小满老师将教授大家新课程。”
这个村委会大院改进的小操场上,三十八双小手一齐拍响了。
课间操结束后,向二膀围住向前进老师,问:“漂亮就是聪明吧?”
向前进老师回头看了看站在教室门口的李小满老师,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了捏向二膀的鼻子,没有回答。向二膀眨巴着眼睛,望着向前进老师,好长时间。
下课铃敲响了,又到了该放学的时候。向前进老师站在讲台上喊道:“请二年级班的向二膀同学留一下。”同学们侧目看一眼正往肩膀上背书包的向二膀,心里想,向二膀又该罚站了。而更多的同学则从教室里蜂拥而出,反正自己不挨留,溜之大吉!
向二膀一脸困惑,跟着向前进老师,来到教室隔壁的办公室。
向前进老师望着李小满老师,说:“李老师您刚到学校,本该好好休息一下,可是这位同学有个问题等了许久了,您给他解答一下吧。”
李小满老师放下正在整理的书籍,抬眼望了望向二膀,含蓄地笑道:“我刚来,不了解情况,不知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
向前进老师说:“向二膀,你有什么问题就跟李老师说吧。”又回转身向李小满老师,“李老师,我还要看一看那边的教室,值日生打扫干净了没有,先去了。”
向前进老师从教室里走回来的时候,经过办公室门口,听到李小满老师在里边禁不住地笑,一开始声音很大,短促,接着声音小了。笑了很长时间,才止住,然后就什么声音没有了。向前进老师看见向二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书包系子斜挂在肩上,低着头,自顾朝前走去。
向前进老师追上向二膀,问道:“李老师批评你了?”
“没。”向二膀头也不抬,答道。
“那么,李老师回答你的问题了,她是怎样回答的?”
“也没。”向二膀回答。
向二膀走远了,向前进老师手里攥着的半截粉笔,捻碎了。
向前进老在学校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愣了很长时间,想了很长时间,他忽然想起来,他还没给新来的李小满老师安排住宿呢。
二
向阳坡小学一共三个班级,三十八名同学,混合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这样安排的目的,是向前进老师每一堂课都能目睹每一位同学的学习。
也就是说,向阳坡小学不是一所正规学校。邻居们的房子紧巴巴的,谁家也不好安置,就是好安置,也不行。一个外地来的女教师,总不好长期住在谁家里。全村就数村支书觉悟最高,可是,也不能让李小满老师索性住在村支书家里。
向阳坡村委会大院,是一个六间屋子的大院。其中两间是会议室,兼电教中心。一间是计划生育查访室;另外就是一个两间的大教室,和一间现在正使用的办公室。实在挤不出地方,就是能挤出地方,这么一个空荡荡的校园,晚上住一位女教师,太不安全了。
李小满老师说:“我就住在这间办公室里吧,打个地铺,早晨卷起来就行,保证不耽误办公。”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怎行?”向前进老师思忖着。
“学校西边还有一间代销店,东边还有一家家庭饭店,怎是我一个人住?”李小满老师反问道,倒显得她有着坚决的意思。
其实,向前进老师已经考虑几遍了,只是,不好开这个口。
一旦确定下来,向前进老师便开始帮李小满老师忙活开了。
这间小办公室只有十平方米大小。靠近门口的地方放了一张办公桌,就是学同学们使用的那种课桌。李老师的行李其实不多,一个箱子,只有随身的几件衣服。
向前进老师把家里自己在院子里乘凉的那张钢丝床搬来了,给李小满老师使用。李小满老师把一个厚厚的毛毯垫子垫在上面,再铺上一床印花床单,就十分整洁了。
李小满老师抬起头,望了一眼替她忙前忙后的向前进老师,感激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向老师。”
“那里的话李老师,往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向前进老师回答。
李小满老师笑了,善意的、友好的笑。向前进老师看到李小满老师笑起来十分好看,像一阵风把将开的花催开一样。向前进老师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会离开省城,到乡下来教书呢。
回到家里,向前进老师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从这位刚来的李小满老师脸上开始想起,把她想了一整遍,最后停留在她那双手上。那是一双纤细白嫩的手,她习惯性地把手往脑后的一络发丝捋过去,显出修长的颈。她穿着一件无领衫,衬托一张女儿脸更加平和秀美。
向前进老师想,李小满老师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又空旷又寂静,会不会害怕?想到这里,向前进老师毫不犹豫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上一件外衣,悄悄开了大门,朝村后的向阳坡小学走去。
春日的夜,美丽极了,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路边草地上有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叫,声音又细又轻。月影在树的顶端,在树枝丛里,若隐若现,好像有心事,欲说还休。
向前进老师来到学校门前,掏出裤兜里的钥匙,在那把大铁锁锁孔里转了两圈,轻轻推开了门。他屏住呼吸,慢步走近办公室门前。向前进老师在门前站住了——他必须站住,因为再往前一步,就撞到那扇门了。无论如何,他撞那扇门,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被李小满老师听见了,她会怎样认为。向前进老师向上提着身子,屏住气,恨不能化成一缕烟气。然而向前进老师所有的努力都没能取得成效,李小满老师还是惊醒了。她在屋子内,微吁了一口气,继而惊问:“谁?”
向前进老师慌忙回答:“是我,李老师。”
“你,这么晚了,有事啊?”李小满老师不安地问。
“我想,你害不害怕?”向前进老师问。
“不害怕,你一来,反而有些怕了。”李小满老师回答。
向前进老师思忖着李小满老师的话,知道做了一件傻事,一时不知怎样解释,又担心像一年级的同学们写错的汉字,拿手指蘸了唾沫擦拭,愈擦愈脏,反而有擦破纸张的危险。只好悄悄退了出来。
第二天,向前进老师偷眼瞧李小满老师,好在并没发现异常的表情,好像没有昨天夜里的那件事情。向前进老师的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
三
向前进老师是民办教师,李小满老师是公办教师。按照教育局规定的民办教师工资待遇,向前进老师每月的工资只有六十七元钱,而李小满老师就不同了,她是公办教师,虽然她跟向前进老师同样代课,她的工资却要高出向前进老师两倍多。
毫无疑问,向前进老师应该听从李小满老师的安排,好像天底下的事都是这样。
李小满老师来了之后,学校的教学力量加强了。李小满老师把原来合堂上课的惯例改了,把一年级新招的十五名同学搬到东边的党员活动室,二年级的十六名同学原地不动,三年级的七名同学,由于人数少,把他们搬到向前进老师和李小满老师的办公室。这样一来,向前进老师和李小满老师的办公地点只好搬到西边的计划生育查访室。
李小满老师满脸不悦。
向前进老师望着挂在墙壁四周的优生优育宣传画,以及各种避孕知识介绍,要命的是,里边还有两张男女生殖器官的画像。向前进老师说:“要不,我就别往计划生育查访室搬了,反正我离家近,回家批改作业也行。”
李小满老师正色道:“我说过不让你往查访室搬了吗?”
“这——不合适。”向前进老师嘴里咕哝一句。
李小满老师抬头望了一眼墙壁上的宣传画,目光正好跟那并排而立的男女生殖器官撞个正着,仿佛一簇火苗,点燃了她的睫毛。李小满老师不等那火烧旺,如一阵疾风,推开房门,甩身而去。
此后的一段时间,向前进老师再没提起回家批改作业的事情。李小满老师每天从查访室进进出出,对那些宣传画视而不见。同时,李小满老师还把行李搬到了查访室,因为那些调皮的男生,总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弄她的书箱,而女生们则对她漂亮的衣服充满浓厚兴趣。
由于查访室是特殊场所,这里自从成了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的办公室,他们就不在办公室里找同学谈话,这好像成了他们共同的约定。一次,张乐乐跑到办公室门口,把一只脑袋拱进门里,喊道:“李老师,李老师,向二膀跟同学打仗了。”向前进老师看见张乐乐的脑袋像一盏灯,往里照着,一巴掌拍过去,结果,把张乐乐拍到门里边,跌到办公桌跟前的地面上,一脸鲜血。
张乐乐从地上爬起来,哭着,没命地往家跑去。向前进老师紧跟后边。乐乐妈看到乐乐满脸是血,顿时慌了手脚,当他弄明白是向前进老师打的,脚跟的血立刻涌到头顶上。
“他叔,为啥打乐乐,她不好好学习,你跟我说,我打她!”乐乐妈气愤地说。
“妈妈——不是——是我报告李老师,向二膀和向虎打仗,向老师就打了我。”乐乐一边抹着嘴上的血,一边回答。
“他叔,这样更不对了,她报告向二膀打架就有罪啦。”乐乐妈说。
“不是——”向老师分辩。
“你把乐乐都打成这样了,还不是,你快花钱给乐乐包伤去吧。”乐乐妈说。
向前进老师赶紧拽住挣扎的张乐乐,往村卫生室跑去。
第二天,张乐乐没上学。张乐乐不是不能上学,是乐乐妈不让。在乐乐妈看来,只有乐乐不去上学,才能说明乐乐的伤势严重。乐乐妈已经打定主意,向前进老师不提着鸡蛋来看乐乐,坚决不让乐乐去上学。乐乐妈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她十分清楚优生优育的道理,对孩子疼爱才算优生优育。
向前进老师当然知道乐乐妈在村里的为人,然而还决不至于要提着鸡蛋去乐乐家向乐乐赔礼道歉。所以,他决不提着鸡蛋去乐乐家。
乐乐两天没到学校上课,李小满老师找到向前进老师,说:“张乐乐怎么还没来上课?向老师,不是我说你,你怎能无缘无故打学生?”
“怎是无缘无故,她要是不把脑袋伸到办公室里边,我会拍她一下?谁知,一下把她拍倒了。”
“把脑袋伸到办公室里边,你就打,凭什么?”
“我是怕——”向前进老师犹豫着,说不下去。
“怕什么?”
“怕她看到墙上那些——”向前进老师仍然说了一半,另一半用目光在墙上一扫,代替了。
李小满老师随着向前进老师的目光,扫了一遍,她的脸顿时飞起一团红云,不知是气愤,还是羞辱,怒色道:“向老师,你出去。”
向前进老师没出去,李小满老师出去了。
四
向前进老师不去看张乐乐,向二膀去了。其实,张乐乐什么事也没有,伤早就好了。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呆久了,看上去,像一根萝卜缨子咸菜。
向二膀问张乐乐:“你妈妈去哪里了?”
张乐乐说:“她到镇上开会去了。”
向二膀不解地问:“开会干什么的?”
张乐乐回答:“开会就是不让生小孩的。”
向二膀更加不解,睁大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张乐乐。
张乐乐说:“你没看见李老师和向老师办公室里挂的那些画吗?”
向二膀急切地问:“李老师和向老师的办公室里?挂的什么画?”
张乐乐说:“我都看了好几回了,就是生小孩的画。你和向虎打仗,我跑去报告老师,还偷看了一眼,没看清,被向老师一巴掌拍倒了。”
向二膀马上想起来,来看张乐乐的事情,赶紧问张乐乐嘴还疼不疼,想不想上学。
张乐乐说:“我妈不让我去学校。”
向二膀为难起来,叹息道:“那怎么办呢?”
两颗幼小的心灵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忧愁中。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他们怎样才能摆脱大人的束缚,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呢?
过了好长时间,向二膀说:“那天你要是不报告老师,向虎就被我打趴下了。”
张乐乐说:“我是怕你吃亏,才去报告老师的。”
向二膀点点头,说“张乐乐,我知道你对我好。”
张乐乐问:“向老师对你好吧?”
向二膀回答:“好。”
“李老师呢?”张乐乐问。
“不好,我问她我偷了您家的水萝卜,你妈妈骂大街,是不是被你妈妈知道了,她只笑,不告诉我。”
完了,向二膀问张乐乐:“向老师对你好不好?”
张乐乐回答:“不好,我去办公室,他打我,我的脸都磕破了。”
“李老师呢?”向二膀问。
“不知道。”张乐乐干脆地回答。
又是一阵不说话的寂静,像小鸟儿叽叽喳喳一阵子,突然停止了聒噪。
张乐乐说:“我妈妈说,要是男的和女的好,就得像画上那样,生个小孩。”
向二膀问:“像画上那样?”
张乐乐不耐烦了,说:“哎呀,笨死你了,给你看看吧。”张乐乐把身上的短裤褪下来,下面就一丝不挂了。“就是这里,看到了吗?”
向二膀看到了,他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心里仍然疑惑不解:“那里能生小孩?”
张乐乐说:“你把裤子脱下来吧。”
向二膀有些害臊,不愿意脱。
张乐乐说:“你不脱,就是对我不好,你跟向虎打架,我还报告老师呢。”
向二膀只好把裤子脱下来,里边直挺挺的,一翘一翘。
张乐乐从妈妈的房间里抽出一条床单,铺在地上,她让向二膀躺在她身上。向二膀在张乐乐身上,忸怩半天,最后,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尿泡里一小股尿液洒到张乐乐身上,又流到地面的床单上。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可是,张乐乐和向二膀这最后的一幕,偏偏被从镇上开会回来的乐乐妈看见了。
张乐乐自知理亏,情急之中,忽然想起向二膀刚才说的,偷了她家的水萝卜,便哭泣着揭发了向二膀。
向二膀一听,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乐乐妈拿起竹竿,打在向二膀的腚上,向二膀才猛地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的眼角迸出两颗泪珠子,拔腿从乐乐家跑了出来。乐乐妈从后面紧紧追赶。他们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最后在学校门口,被李小满老师迎面拦住。
李小满老师弄明白事情的来拢去脉,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向二膀在她办公室里问到的问题,立刻觉得那件事情并不好笑了。
有人赶紧把二膀爹从田地里找回来,乐乐妈跟二膀爹大吵了一架。二膀娘几年前得病死了,二膀爹怎敌得过气势汹汹的乐乐妈。最后,二膀爹答应,以一斤春白菜顶替一颗水萝卜,赔偿乐乐家。时下,正是春白菜长得又绿又旺的季节,心疼得二膀爹把二膀吊在梁头上,抽了一顿。
这个春天,二膀爹把剩下的春白菜从地里锄了,运到镇上,全部卖了,二膀连个白菜梗也没吃上。从此以后,向二膀再也不跟张乐乐好了。
五
乐乐妈从镇上开会回来,马上布置起计划生育工作。这次是全县计划生育大检查,乐乐妈十分重视。
她动员全村育龄妇女进站检查,又组织到自己家里开会学习。乐乐妈自信这次准备得相当充分。谁知,县里的工作组来到村里,只说到计划生育查访室看一看,其他就不看了。乐乐妈就把县领导同志领到向阳坡小学。
此刻,向前进老师正在查访室里批改作业。
乐乐妈说:“县领导同志,我们这里,条件差,孩子们没地方上学,把查访室给挤占了。不过,县领导同志,您放心,孩子上好学,也是贯彻优生优育。”
县领导同志点点头,一步跨进查访室。这时,乐乐妈惊奇地发现,往常挂在墙上的那些宣传画不见了,避孕知识也没有了。哪里去了?乐乐妈顿时傻了眼。
县领导同志看了,心里不悦,说:“查访室当教室用,我们也没意见。可是查访室里的内容,一点也没有,好比一间屋子没有窗户,一个人没有眼睛,能叫查访室吗?”
乐乐妈脑门上的汗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县领导同志,其实原来都有,可您一来,不知怎的,就不见了。”
“嗯?难倒是我们把它吓跑了!”县领导同志说。
“不,不,县领导同志,是——是怎么回事?县领导同志,原来,确确实实都有啊,我们挂得整整齐齐,可是现在——”
“好了,别找理由了,赶紧补上吧。不过这次,要给你们扣去十分。就这样吧。”县领导同志说完,出了向阳坡小学,坐上小汽车,屁股一撅,走了。
送走县里的领导,乐乐妈几步返回来,站在查访室门口,怒气冲天地指着向前进老师的脑门,质问:“向前进——”
向前进老师从查访室里走出来,朝前挪了两步。
乐乐妈再喊一句:“向前进——”
向前进老师又往前跨了两步。这时,刚刚下了课,同学们看到乐乐妈和向前进老师的表演,都哈哈大笑。
“向前进——”乐乐妈又吼了一句。这时,向前进老师从乐乐妈身边,一个趔趄,撞了过去,差点把乐乐妈撞倒在地。乐乐妈怒不可遏,上前一步,把向前进老师的衣服领子抓住,一场恶战开始了。
李小满老师从教室里出来,看到向前进老师正在打架,心里一阵紧张,把书本往窗台上一摞,赶上去把向前进老师拉住了。此刻,张乐乐也随着同学们走出教室,看见妈妈正跟向前进老师打架,立刻哇地一声吓哭了。
乐乐妈听到乐乐哭,立刻想到向前进打了乐乐的往事,他竟然——竟然没提着鸡蛋去看乐乐,实在太可恶了。她越想越生气,于是,双手的撕挠更加凶猛了。
一阵厮打过后,向前进老师和乐乐妈都气喘吁吁,被李小满老师分隔在两边。张乐乐抱住妈妈的大腿,仍旧不住地啼哭。
乐乐妈说道:“向前进,你今天不说清楚怎么回事,我跟你没完。”
向前进老师说:“你问我,我问谁。李小满老师来了,你问她吧。”
李小满老师一脸惘然。
向前进老师说:“县里来检查,看到查访室墙壁上的宣传画不见了,扣了十分。她一口恶气就冲我来了,我哪里知道。我好长时间都没往墙上瞅一眼了。”
李小满老师的脸一阵绯红。
乐乐妈望着李小满老师,说:“李老师,你天天住在里边,你说说,那些画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什——什么画,我不知道。”李小满老师吱唔道。
“不知道?我让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它还能飞到天上去了不成。”乐乐妈喊道。
乐乐妈几步冲到查访室里,一头钻进办公桌底下,像找地雷一样,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这时,她的目光落到李小满老师的床底下,乐乐妈猛得掀起李小满老师的铺盖。
李小满老师急了,冲上去拦住乐乐妈:“你怎随便翻别人的铺盖。”
然而,一切都晚了,透过床板的缝隙,乐乐妈已经看到一卷画子。她一把扯了出来,翻开一看,正是那些宣传画。
李小满老师瞠目结舌,一句话说不出来。
乐乐妈像一个疯婆子,扯起一张宣传画,披头盖脸,打在李小满老师的头上。见此情景,向前进老师看不下去了,赶上去劝架,也被乐乐妈揪住,跟李小满老师摔打在一起。
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毕竟理亏,厮打中便处于劣势。那张印有女性生殖器官的图画被撕成碎片,散落在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的头上、脸上。
乐乐妈闹了一通,气也消了大半,回去了。李小满老师委屈地躲在查访室里,两眼哭得通红,像经霜的萝卜的心,红透了。
六
自从乐乐妈大闹一场,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关系明显近了。
李小满老师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那么凶巴巴。在李小满老师眼里,这个看上去头脑简单,甚至玩世不恭的大男孩,渐渐可爱起来。于是,她对他说话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开始的时候,李小满老师尊称他向前进老师;后来,看到他不三不四的夸张与调侃,便直呼其名——向前进;现在,她把那个向字去掉了,直接称呼——前进。
向前进老师听到李小满老师这样称呼他,简捷直白,觉得正合口味。他感觉李小满老师喊他前进的时候,腔调有些异样,十分柔滑。
向前进老师决定为李小满老师做一件事。他围着学校转了三圈,终于,发现一件事可以做。向前进老看到,学校东边,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坑坑洼洼。他决定把这块空地整出来,成一块菜地,种上萝卜白菜,豆角,番茄。这样,李小满老师的吃菜问题就解决了,不要再到集市上买青菜。李小满老师是向阳坡惟一一位买菜的人。
一旦目标确立,向前进老师就行动开了。他发动二三年级的同学,每人从家里拿一把铁锹或铲子,开展义务劳动。
这种事情,在向阳坡小学,还是第一次。同学们纷纷从家里拿来铁锹、镢头、铁铲,利用下午放学的时间,干起来。然而,张乐乐手里没有工具,她看着同学们干得那么起劲,急得哭了起来。她家里不是没有工具,是她妈妈不让她拿。
乐乐妈一听说拿铁锹剜地是给李小满老师种菜吃的,气不打一处来。
“不给这个小妖精剜地,要是没有事干,温习功课去。”
“功课温习完了。”张乐乐回答。
“温习完了?去看蚂蚁上树!”乐乐妈说。
“蚂蚁在哪里上树?”张乐乐稀里糊涂地问。
乐乐妈一苕帚疙瘩砸在张乐乐头上,骂道:“在你的头上!”
张乐乐吱哇一声,撒腿跑了。
所以,张乐乐没有工具。
向前进老师喊住向二膀,说:“你和张乐乐同使一个工具。”像是没听见,向二膀头也不回,依然挥舞着镢头。
李小满老师拉住张乐乐,说:“张乐乐,你别剜地了,老师另外有活安排你。”
张乐乐跟着李小满老师来到办公室。李小满老师从床底下箱子里取出一包破碎的画子。李小满老师说:“张乐乐,你帮老师粘贴这张画子吧。”
张乐乐点点头,接过那些碎片,铺开,摆在地上。李小满老师拿来胶纸和剪刀,和张乐乐一起,一片一片拼贴起来。
那些碎片,有的已经揉皱了,她们把它一点点抚平,按照图样的结构,仔细对应着。终于,一幅画拼贴完整了。李小满老师按照画子撕毁的纹路,用胶纸一一粘合在一起,捋平了,画面清晰地展现在李小满老师和张乐乐面前。
张乐乐望着图画,跟李小满老师说:“李老师,我知道这幅画是干什么的。”
李小满老师望着张乐乐一张稚气的脸,问道:“噢?你说说看。”
张乐乐说:“是生小孩的。”
李老师诧异,镇静后问:“你怎么知道?”
“听我妈妈说的。”张乐乐回答。
李小满老师抚摸着张乐乐的小脑袋,说:“你长大了,还会知道,它们还有别的用处。”
张乐乐不解:“还有什么用处?”
李小满老师若有所思地回答:“爱——”
张乐乐更加不解:“爱?”
“对,就像妈妈对你的疼爱一样,白天给你做好吃的,晚上拍着你入睡。”
张乐乐望着那幅画,睁大双眼。
向前进老师领着二三年级的同学们收工的时候,李小满老师已经把那幅画张贴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只不过,那撕裂的痕迹,在硕大的生殖器官上,再也无法消除掉了。
七
转眼间,在向阳坡小学读了三年的七名同学毕业了,他们将被送到离开村子十里远的镇小学去继续念书,并且,要住在学校里。
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为他们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毕业典礼。他们把村支书向春生请来了,把妇联主任乐乐妈请来了,还有七名同学的家长,以及一、二年级的其他同学。
首先是学生代表向虎向老师和同学们发言。发言稿是向前进老师写的。当向虎站在台上,紧握发言稿,念到一半的时候,二年级班的向二膀突然站起来,冲着向虎大吼一声:“向虎光打人,他不能毕业。”在向二膀看来,毕业是一份无尚的荣耀。
向虎正要念道:“老师,同学们,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听到向二膀在下面的座位上一声哟喝,改口道,“向二膀,你要不服气再来!”
“来就来。”说罢,他一个箭步,冲到讲台上,一把抱住了向虎。顿时,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等大家反应过来,向虎已经把向二膀摔倒在地上。向二膀爬起来,又要和向虎抱在一起,被向前进老师一把拽住。
教室里突然乱了套,人声嘈杂。同学们哄堂大笑,几位家长也乐得直不起腰来。只有李小满老师,气愤得满脸通红。
同学们已经在下边喊开了:“向二膀,你不行,赶快下来,别耽误向虎毕业。”
张乐乐也在下边喊:“向二膀,丢人现眼!”
然而,向二膀没有下来,因为扰乱秩序,被李小满老师拉到台前,站在所有家长和同学面前,赔礼道歉。
向二膀两眼滴溜着眼泪珠子,说道:“我急了,向虎毕业了,我再也不能和他打架了,再也没有人一起打架了……”
家长们和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轮到村支书向春生讲话了。
村支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没有多少文化,讲起话来,慢腾腾地。说:“……孩子们在这里上了三年学,能认得男女两个字了,不孬,将来上了大城市,也能找到厕所了。两位老师很辛苦,回去后,一户拿两个鸡蛋来,送给李老师和向老师,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
家长们齐声回答:“没有!”
于是,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那里,一天之内,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鸡蛋。
暑假开始了,李小满老师回到城里去了。
临行前,向前进老师把李小满老师送到镇上。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之间已经熟悉了,一旦分开,竟然都感到一丝依恋。但是,一想到马上可以回家,可以和心爱的妈妈在一起,李小满老师又快乐地心要飞了。然而,向前进老师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李小满老师扒着车窗朝向前进老师挥一挥手,走远了。李小满老师一走就是一个夏天,向前进老师则忍受了一个夏天思念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