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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鸿雁时代

作品名称:字字沂蒙      作者:皇秋成      发布时间:2021-08-25 08:11:20      字数:6889

  整个会宝岭都知道,“聋子吃麦煎饼——缠了手。”缠了手,就是丢不下,甩不掉,缠磨上了。
  但凡聋子有两个极端,一是知道自己啥都听不见,所以低头干活、闷声吃饭;另一种则伸长脖子,凑在人堆里,竖起耳朵,尽管他什么也听不见。
  聋子属于前者。聋子姓什么叫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他是聋子。
  大跃进时,会宝岭打水库。那时候没有钩机、铲车,就铁锨、洋镐、抬筐,一双双生满老茧的手,一辆辆独轮车,摇旗呐喊,挖土填坝。水库一旁的山岭,不是人海战术解决了的,得专业人员。于是工程兵来了,一个支队,驻在会宝岭,奶泉家。奶泉是诨号,意思奶泉的奶子像奶泉山又大又圆,为闺妇就一捏一泚矼。奶泉爹是富农,家里房子多,征用办了夜校,奶泉爹成了老师。
  工程兵放炮打眼子,掏石头挖土还得找出夫子的。聋子十七、八岁,身大力不亏,算一个。
  指导员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看那些出夫子的,估摸也没吃过几顿馍馍,跟伙夫商量:要是都管馍馍,不知得多少,不行先弄一摞煎饼,吃个差不多,再上馍馍。伙夫说行。
  这番话,呆在伙房外出夫子的都听清了,只有聋子,没听清。一看十几个人就拿十张八张煎饼,聋子抢先一步,一卷卷了四五个,扛着吃。吃到一半,一箩筐热气腾腾的馍馍抬上来。聋子急了眼,要把煎饼放下拾馍馍,被那些出夫子的摁住:你心眼忒坏,想饿死大家,撑死你啊!聋子无可奈何。自此,聋子吃麦煎饼——缠了手,成了会宝岭的一句俗语。
  奶泉站在远处看得清楚,三步并作两步,伸手从筐里拿起一个热馍馍,塞给聋子。
  聋子兜起热馍馍,愣了一霎,摔回筐里,提起头走了。
  指导员抬手从箩筐里拣起两个馍馍,塞给奶泉。说不上送给奶泉的,还是聋子的。
  奶泉爹看在眼里。大坝修好后,奶泉爹找到指导员,要求把聋子带走。违反规定,指导员不肯。奶泉爹说:“你缠磨俺闺女。”指导员把眼一瞪:“无中生有。”奶泉爹说:“你塞给她俩馍馍,俺说有就有。”指导员生怕事情闹大,问:“他是你亲戚?”奶泉爹说:“是。”
  会宝岭水库里的水沿着西泇河向东流去,聋子也跟着工程队,排着一字雁阵,离开了会宝岭。
  临行前的晚上,聋子和奶泉偷偷跑到会宝岭山洞约会。听说会宝岭山是十八王子斗法斗宝之地,十八王子的宝贝都藏在山洞里。洞内仙气戾气混杂,他们找遍洞里洞外岭上岭下犄角旮旯,也没找见宝贝。聋子成了一名工程兵,干活更加卖力气。指导员把他带到部队医院,从他的耳朵里掏出一块黄豆大小的硬块。聋子的耳朵恢复了听力。从此,聋子天天缠着指导员,让他教他认字。指导员说:“你是工程兵,认字干啥?”聋子说:“给奶泉写信。”
  指导员哦了一句。
  聋子每星期都给奶泉写信,写完就压在铺底下,一封也没寄出去。因为那些信前言不搭后语,他怕奶泉爹看见,笑话他。
  奶泉不明白,爹为啥让聋子当上工程兵。奶泉偷偷给聋子写信。每一次,都被奶泉爹悄悄截回来,丢进会宝岭水库。奶泉爹认识邮电局送信的阎王鼻子。奶泉爹对奶泉说:“他当上工程兵了,看不上你了。”奶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会。”说完摇荡着一对大奶子朝会宝岭上跑去。
  会宝岭山高坡陡,奶泉一不小心,从坡上滚落下去。坡下是水库,奶泉一下子栽到水库里。
  “有人跳水了——”送信经过水库的阎王鼻子喊着,把一辆大金鹿“哐当”丢在地上,纵身跳进水里。
  是奶泉?!阎王鼻子认得奶泉。他不明白奶泉为啥想不开,于是紧紧抱住,生怕挣脱,再跳下去。
  奶泉用力推搡阎王鼻子,一对奶子一颤一颤:“我不是寻短见,我不是寻短见。”
  阎王鼻子不信,用力搂着奶泉,越搂越紧,又粗又直的大鼻子像拉风箱……最后一起摔倒在一堆散落的报纸上。
  奶泉爹怒气冲冲找到邮电局,指天指地要去公安局告阎王鼻子。阎王鼻子吓坏了,“扑通”跪在奶泉爹跟前,说:“俺娶她!”息事宁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聋子爹撇着嘴,去找奶泉爹。每次给聋子写信,他都央求奶泉爹。只是这一次,他拿不准。他想告诉聋子,奶泉名声坏了,成了破鞋,让他绝了念想。奶泉爹一听,头顶的火苗“噌”地蹿了起来。聋子爹理屈,不让奶泉爹写了,夺过钢笔,抖抖索索往纸上画了一只鞋:“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奶泉爹盯着那张纸,肚子里像点了一个汽油桶,揪着聋子爹的衣服领子,扭打在一起。奶泉坏了名声,聋子爹才不怕他哩。最后,奶泉爹夺过那张纸,一把揪成两截,丢在地上,还不舍气,又往上猛踩了两脚。
  末了,聋子爹拣起那张纸,捋了捋,揣进怀里,直奔西泇河镇,直奔邮电局,寄给了聋子。
  聋子接到爹寄来的那张撕成两半的信纸,左看右看,看不明白,去求指导员。指导员说:“笨蛋,这还看不出来,不就是一只破鞋吗。”
  聋子在心里哦了一声。
  终于,奶泉出嫁了,嫁给了阎王鼻子,嫁进西泇河镇。奶泉爹因祸得福,乐得合不拢嘴:“哼!你个聋子——”
  聋子揣着两半截信纸,左思右想,决定给奶泉写信,每月都写,每月都寄。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劝奶泉想开些的,有问水库里的水多了还是少了,有说奶泉爹的夜校还办吧,有痛骂阎王鼻子那个杂碎羔子,以及待她好不好……可是,他的信奶泉一封也没收到,都被她当邮递员的阎王鼻子男人偷偷截留下,藏了起来。
  阎王鼻子被聋子的那些信打动了,一个邮递员的职业操守告诉他,不能毁了那些信,于是专门做了一个铁皮箱子,装进去,偷偷藏进会宝岭山洞里。
  聋子整整写了八年。八年之后,聋子退役了,回到会宝岭,安排到会宝岭水库管理处。聋子成了公家的人。
  回到会宝岭的聋子不聋了,开口说话了,整个会宝岭大吃一惊。哎呀,部队啥啥都好啊。
  聋三拐四的聋子尽管不聋了,怪脾气却一点没改变。比如他死活不谈对象,就算媒人说破了嘴皮子。比如从不与人交流部队的事。比如他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像宝贝一样压在箱子底,谁也不准动。
  平时,聋子没什么工作,就一个人在会宝岭转悠,在柿树、槐树、枣树、花椒树间游荡,在一望无际的会宝岭水库边徘徊。有时走进山洞,一呆就是半天。聋子转来转去,引起阎王鼻子的注意,他想起藏在山洞的铁皮箱子,心里“咯噔”一下子。
  阎王鼻子蹑手蹑脚潜进山洞,摸摸索索,找到那个铁皮箱子,鬼鬼祟祟,抱起来就往回走。阎王鼻子没想到,聋子正悄悄撵在他的身后。
  “阎王鼻子——”
  阎王鼻子一回头,一个惊诧,一不小心,脚底下一滑,从岩畔上滚落下去,滚得头破血流。
  阎王鼻子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竟然死了。奶泉见到聋子,眼里剜起锥子:“该死的聋子,这会你不聋了不哑了!”
  聋子悔恨不已。思来想去,还是聋子好,聋子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聋子谁都不招惹,安分守己。
  会宝岭水库底下,沉睡着许多腾空的村庄,其中,最有名的数匡衡的老家匡王村。老年人说,水库底下有个匡王庙,是明朝嘉靖年间为了纪念匡衡修建的,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十里八村的,都去祈求匡王保佑儿孙成才。那块被少年匡衡借光苦读凿过的青石也在水底吧?
  一天,聋子“扑通”跳进水里,向水库底下的匡王庙游去。水底的匡王庙,已不复存在,但其基座要高出湖底,水位低的时候,便成岛,浮出水面。聋子在荒草、碎石间摸索,最后抱回半截残破不全的石碑,碑上“明嘉靖”字样若隐若现。
  从水库底抱回半截石碑后,聋子的耳朵浸了水,发炎流脓,又聋了。奶泉当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听不见。
  水库管理处有一部电话,聋子不聋的时候,用电话跟人联络。现在又变成聋子,不能用电话了。不期然地,他收到了一封信。聋子手里捏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心里猜思,谁会给他写信呢。想来想去,除了爹他只跟奶泉写过信。如果这封信是奶泉写给他的,他想好了,确定不看。
  聋子揣着信,溜到湖边,生怕被人发现。抖抖索索拆开牛皮纸信封,用大拇指和食指从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捏出一张白色信笺,不看内容,先看落款,果然是……聋子的手一哆嗦,那张白色信笺被一阵风吹落,飘飘摇摇,飘飘摇摇……一直飘到大坝侧边的览车道轨旁。
  聋子犹豫了一阵子,从坝上追过去,打算拣回信笺。哪想到,那张白色信笺正好飘落在一个女孩身边。女孩一不小心,跌了一脚,手掌撑在地上,沾了泥巴,顺手抓起那张白色信笺,擦去手掌上的泥巴,掐着它,继续朝前走去。
  聋子远远地跟在女孩身后,一直跟到娱乐城。只见那女孩身子一倾,手臂一扬,将信笺丢进一个垃圾桶。
  聋子看着女孩走远,再走远,刚要奔赴过去,一个环卫工紧赶过来。糟糕,要是被他一扒拉,还怎么取回信笺。他一着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猛冲过去,企图赶在环卫工前边,没想到脚底下一滑,吧唧一下子,摔倒了——眼睁睁地看着信笺混杂在垃圾中,被环卫工倾倒进垃圾车,运走了。
  聋子摔倒了,呼吸困难,咳嗽不止,住进了医院。一检查,矽肺病。
  医生询问病史,聋子说不出,只得把藏在箱子底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找出来,交给医生。信封里装的是一份“知密鉴定”,是一位工程兵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换来的珍贵记录。无数个阴暗潮湿的坑道里,硝烟尘、炸药尘,尘尘入肺,往昔不堪回顾。
  一年之后,聋子呼吸衰微。为国家军事机密,保守了十几年,最终离开了人世。
  聋子埋在会宝岭水库的森林公园。
  一夜之间,奶泉的两鬓如霜。
  奶泉抱着一个铁皮箱子——他写给她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烧着,告诉他,那些信她全收到了。
  末了,奶泉瞅着那堆坟土,意犹未尽:“自打从部队回来你就躲,看你这回还往哪躲?!其实不用躲,聋三怪四的谁稀罕,那个馍馍,只是可怜你!”
  该烧的信烧完了,该说的话说尽了。奶泉觉得,聋子和她再不相干。
  “走!”奶泉一转身,被聋子爹挡住了去路。
  聋子爹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奶泉左拐,聋子爹牵着男孩左拐,奶泉右拐,聋子爹牵着男孩右拐。
  奶泉指着男孩:“你这熊孩子,你这是干啥?”
  男孩说:“你干啥俺就干啥。”
  奶泉指了指那些纸灰。说:“那个!”
  男孩说:“俺也有一封信,俺也把它烧了。”
  奶泉说:“不行,俺这些信与他有关。”
  男孩说:“俺这封信也与他有关。”
  奶泉说:“俺这些信,都是他写给俺的。”
  男孩说:“俺这封信,是俺娘写的,俺娘叫俺亲手交给他。”
  奶泉一愣,一把扯过男孩手里的信。
  奶泉扯着信,惊愕万分:“你是他儿子?”
  男孩说:“俺没说,信上说的。”
  信上说,聋子所在的工程队开赴河南叶县。驻地一户东家,有个女儿,一十八岁,眉清目秀。东家见聋子勤快能干,招为上门女婿。指导员知道了这事,把聋子批评了一顿,要开除聋子。聋子害了怕,工程一结束,招呼都没敢打,跟部队一起开拔了。
  东家无奈,胡乱寻了一户人家,把女儿嫁了出去。
  男孩长到十三岁,生了一场病,男孩爹瞅着化验单,瞅见男孩不是他的种。
  男孩娘写了一封信,让男孩揣上,半夜三更离开了叶县,一路往北,来到会宝岭。
  聋子爹无须找奶泉爹解读那封信,因为男孩跟聋子长得一模一样。
  奶泉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答:“平顶山。”
  奶泉嗳唷一声,说:“平顶山,不就是崮吗?叫崮儿吧。”
  男孩说:“行!”
  奶泉拍了拍崮儿的肩膀:“你比你爹能说,给俺当儿子吧。”
  聋子爹一听,急了眼:“他是俺孙子——”
  “给俺当儿子,也是你孙子。”
  “那也不行。”
  “现在学校都不好好上课,他要给俺当儿子,俺让他跟峪儿一起跟俺爹念书。你说你想让崮儿念书吧?”
  聋子爹寻思了半天,说:“行。”
  峪儿比崮儿小一岁,站在门坎子里,两腮粉红,像两瓣桃花,目不转睛盯着门坎子外的崮儿。
  “你是从河南来的?”
  崮儿“嗯”一声。
  “河南在哪?”
  崮儿往南指了指。
  “你答应留下来了,和俺一起上学?”
  崮儿再“嗯”一声。
  崮儿瞅着峪儿,既惊讶又奇妙,仿佛这十三年,他是在寻她,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峪儿呢,则既兴奋又忐忑,仿佛这十二年,她一直在等他。一位远方的表哥,总担心他离开,遗失那份欢愉。
  崮儿和峪儿就在奶泉爹那儿念书。周末,崮儿回聋子爹那儿,峪儿回西泇河镇。
  崮儿很少跟聋子爹说话,常常一个人去会宝岭水库蹓跶,湖水宽广,一望无际。有时也去会宝岭山钻山洞,其乐无穷。
  峪儿坐在西泇河畔,望着西泇河水一泻而过,遐思不断。期盼着周一快些到来。
  奶泉爹对聋子爹说,崮儿在我这里吃饭,你得出粮食。
  聋子爹说,你们非要认,粮食你们解决。
  奶泉爹指着聋子爹,狠得牙根痒痒:“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三天后,聋子爹背着半口袋小麦去找奶泉爹。
  “崮儿是我的孙子,我不管还能让一个外人管。”
  “崮儿是奶泉的儿子,也是我的外孙子。”
  “奶泉爹,实话告诉你,别说你教崮儿念书识字,就算给他出彩礼娶媳子,我也不知你的情,我根本就不怕你。”
  “聋子爹,你说这话也不嫌牙碜。奶泉就是一双破鞋,也不稀罕聋三拐四的聋子。我看你也是聋子吃麦煎饼——缠了手!”
  “你!”
  聋子爹跳起来,要跟奶泉爹掐架,被崮儿和峪儿拉开了。
  一年后,学校复课了。崮儿和峪儿由于跟着奶泉爹,功课没有落下,双方考进西泇河镇上的中学。
  聋子爹犹豫了一个晚上,背上一口袋粮食,领着崮儿,来到西泇河镇,奶泉家。
  奶泉指着那口袋粮食,说:“崮儿喊俺一声娘,俺就收下。”
  崮儿瞅着奶泉,憨声憨气,喊了一句:“娘。”
  奶泉突然发现崮儿的声音变粗了,仔细一瞅,原来脖子底下的喉结变大了,身个也高出一头,长成了大人模样。
  最让奶泉吃惊的,是崮儿看峪儿的眼神,一扫而过,又情不自禁。
  奶泉一下子慌了神,先是给他们分了房间,后又悄悄地追问峪儿,崮儿在学校里,缠没缠你。
  峪儿一梭歪身子:“娘!”
  “娘什么娘!”奶泉厉声道,“峪儿,你给我记住,他是你哥。”
  “知道。又不是亲的。”
  “他叫过娘,就是亲的。”
  峪儿撇一撇嘴。
  奶泉还是放心不下,索性在自己对面铺了一张床,让崮儿睡在对面。她天天晚上看着他。起初,崮儿不愿意,后来,拗不过,就同意了。
  崮儿白天喝多了瓜干子汤,夜间起床,搅醒了奶泉。奶泉把尿壶往崮儿跟前一推,说:“别出去了,外边冷,尿吧。”
  崮儿忸怩一阵子,努力睁开眼睛,瞄准尿壶,唰啦唰啦地尿起来。
  奶泉听着那唰啦唰啦的尿劲,竟是那么粗犷,整宿都没睡着。
  
  奶泉万万没想到,峪儿的成绩一落千丈。歪了好歹,才领了一张毕业证。
  奶泉到邮电局闹了一场,峪儿就顶着阎王鼻子的名,在邮电局谋了一个邮差。从此,峪儿骑着一辆国防绿的自行车,溜街串巷地送信送报。
  每次去中学送信送报,峪儿都绕一个大弯子,到崮儿的班级前,偷偷瞄上一眼。中学兴办联中,招了一个高中班,崮儿顺利地上了高中。
  回到家,奶泉总是问峪儿,去没去联中。峪儿便脆生生地回答,去了。
  学校里信多,峪儿每天都往联中跑。
  奶泉继续问:“见没见崮儿?”
  峪儿回答:“没有。”
  ——高中学习紧张,崮儿住校。
  “没有?”奶泉白了一眼峪儿,“见到他,叫他回来一趟。”
  峪儿不屑:“又不远,你为啥不去?”
  奶泉一瞪眼:“我要是去,还使唤你?!”
  峪儿说:“你不怕他缠我。”
  奶泉说:“崮儿得考大学,得吃国库粮,他不会缠你。”
  峪儿说:“崮儿岂不成了白眼狼。”
  奶泉说:“崮儿是我儿子。”
  峪儿撇了撇嘴,把自己关进屋里,再不出来。她知道,她和崮儿之间,有了距离。自从娘把他俩分了房间,他俩就有了距离。
  一想到和崮儿的距离,峪儿就痛,但她从不表现在脸上。峪儿骑着国防绿的自行车,摇晃着脑袋,吹着口哨,怡然自乐。
  偶然和崮儿碰见,崮儿斥责她:“你怎么变成这样,跟个小流氓似的。”
  峪儿不理,一闪而过。只是,她的脖颈,早已红了半边,火烧火燎地。只有快蹬几步,让风拂去脸颊上的燥热。
  直到崮儿考上大学,峪儿都没理他。
  让峪儿没想到的是,崮儿给她写了一封信。信是从几千里外的南疆寄来的。峪儿把那封信揣在怀里,睡觉也不丢下。崮儿信里其实也没写什么,只介绍了学校的一些情况,并问候娘和她身体健康。
  峪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崮儿回信。
  奶泉帮峪儿收拾房间,无意间发现了崮儿的信。
  峪儿下班后,奶泉劈头盖脸给峪儿来了一阵子暴风骤雨。
  “赶紧给崮儿回一封信!”
  峪儿给崮儿回了一封信。不过,那不是一封家信,而是一封情书。
  信寄出后,峪儿天天扳着手指头算日子。可是,半年时间过去了,崮儿没来一封信,就连假期都没回来。直到新年过后,崮儿才寄回一个包裹,里边包着一件毛衣。附了一张纸条,说假期帮人干活挣的钱,给娘买了一件毛衣。
  峪儿把包裹递给奶泉,怅然若失。
  奶泉手里扯着毛衣,逢人便说,崮儿自己挣钱给她买的毛衣。
  崮儿毕业那年,冷不丁寄来一封信。信封里还装着一个女学生的照片。那女学生看上去像一个没皮的瓜瓤,一指头就能戳碎。崮儿说,是他新找的女朋友,广东的。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毕业后去深圳。
  峪儿躲在屋里哭了一整天,眼睛都哭肿了。
  奶泉走进峪儿的屋,大声斥责:“哭,就知道哭!也不出去转悠转悠。”
  峪儿抬起头,反问:“有什么好转悠的。”
  奶泉摆了摆手,独自去了。
  奶泉没得去,回了会宝岭,到爹那里看了看。爹说,会宝岭山上来了一个法师静修,燃香诵经,木鱼声声。
  奶泉记在心里,踏着挂满露珠的山野小径,披一身晨光,信步而去。果然,山头朝阳处,新建了几间扇形的房子,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味。山背面,森林公园里,是聋子的墓,她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
  从会宝岭回来,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部电话。峪儿说,新装的。
  奶泉说,好几千块钱的东西,说装就装,也不提前商量一下。
  电话突然在一个晚上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吓了奶泉一跳。拿起听筒一听,是崮儿打来的。奶泉不知道崮儿怎么知道电话号码的。崮儿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奶泉接完电话,崮儿的问候像云雾,散去了。就像他上大学走时,拥抱她一样。人一走,什么感觉也没了。
  奶泉把崮儿写的信找出来,看了一遍,摇了摇头。觉得电话还是不如书信,书信还能再拿出来念念,电话一挂,里边的声音想留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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