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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萝卜根,白菜心(下)

作品名称:字字沂蒙      作者:皇秋成      发布时间:2021-09-07 08:04:35      字数:11906

  八
  
  新生入校,新学年开始了。位于学校东边的菜地,也到了播种的季节。
  向前进老师到镇上种子公司买回两包种子,一包萝卜种子,一包白菜种子。然后,领着全校同学,把那些种子一粒一粒种到地里,用锄耪了一遍,上面撒上一层细细的沙子。
  时间不长,一畦畦嫩绿的叶芽从土层里冒出来,在土粒的缝隙里探出一个个小脑门儿。向前进老师望着那些从土层里钻出来的嫩绿叶苗,叶片儿越舒展越大,宽慰着他的心。他想,李小满老师这半年的青菜有指望了。
  放学后,李小满老师偶尔也会转到学校外边的那块菜地去。夕阳斜斜地照在菜畦里。她望着那些喜人的萝卜苗儿和白菜苗儿,夕阳下,微风里,都在冲着她笑,她的心惬意极了。想,这个向老师,这个向前进老师,真会鼓捣事。这样想着,她的心仿佛也随着那些叶苗儿,轻飘飘的,她甚至闻到了叶苗儿青色的味儿。
  这一刻,她说不上向前进老师对她是一种什么感觉。感动?感激?至多只是一种感染吧?
  现在,李小满老师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她在想,新学年里,如何才能使同学们学习成绩提高,如何才能调动他们的学习兴趣。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出现毕业典礼上,学生当众打架的事情。
  时间不长,李小满老师的办公桌抽屉里,多了两个印章,一个上面刻着一朵小红花,一个上面刻着一只小白兔。这两个印章,分别有两个用处。考试的时候,对于成绩考得好的学生,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一朵小红花,表示对他的奖励;对于成绩差的学生,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一只小白兔,以示对他的鞭策。
  李小满老师的想法,尽管向前进老师心里不同意,可是,李小满老师是公派老师,文化比他高,教学经验比他丰富,还是默许了。
  课程学到一半,李小满老师随后进行了成绩测试。测试的结果,向二膀成了全班倒数第一名,而张乐乐的成绩却排在班级的前列。
  往前额上刻印章的那个下午,向二膀和几个考得成绩好的同学同样站在讲台上。所不同的是,李小满老师惟独把一只小白兔印在他的前额上,而其他考得好的同学,额头上都印了一朵小红花。向二膀为自己的别致而沾沾自喜。随后,李小满老师在课堂上说:“希望同学们从此以后,要向脸上刻着小红花的同学看齐,向他们学习。同时也希望刻着小白兔的同学,能够记住这次成绩测试,发愤学习,在下次的测试中,脸上也能刻上一朵小红花。”
  此刻,向二膀的心里,也许还不能理解这只小白兔的含义,可是,他已经感觉到,小白兔已不是什么新颖别致的东西了,而是一种耻辱。
  下课铃一响,他比兔子跑得还快,生怕被同学们瞧见他脸上的小白兔。
  二膀爹听说向二膀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个倒数第一,脸上还被刻上一只什么兔,不由得心头火起。没等向二膀放下书包,他就一把抓住向二膀的脑袋,掰过来,仔细看了看,果然有一只兔子。二膀爹二话没说,一巴掌打在向二膀的脸上。向二膀像一只陀螺在院子里转了三圈,最后倒在地上。
  向二膀干嚎两声,突然停止住,不哭了。他爬起来就往大门外跑。二膀爹在后边紧紧追上一句:“跑了你别回来!”
  向二膀跑到村东的水渠里,抄起一把把清水,把脸上的印章洗去。
  太阳顺着向阳坡往西滑去,夜晚来临了。向二膀饥肠辘辘,往回走着。当他经过学校东边的菜地,心头之恨像馒头锅里的蒸汽,聚然升起。趁着夜晚的暗色,他摸着学校的东墙根,潜到菜地里,抬脚向刚刚长到拇指大的萝卜用力踹去……正当向二膀发泄完一通心中的怨气,转身离去,与迎面而来的张乐乐撞了个满怀。
  向二膀见事情已经被张乐乐发现,索性气急败坏地说:“你去告发我吧,你去找李老师告发我吧!”
  然而,张乐乐并不生气,而是把一卷卷了煎鸡蛋的煎饼递到向二膀手中。那一刻,向二膀的心一哆嗦,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狠狠地说:“只有小红花才配吃煎鸡蛋,我是小白兔,不配吃煎鸡蛋!”
  说罢,他甩下一串泪水,一头钻进前方的夜色之中。
  
  九
  
  第二天,向前进老师发现被践踏的萝卜地。萝卜苗儿折断的叶茎,被露水打湿,与潮湿的泥土粘连在一起。“这是谁干的!”向前进老师在心里思量着,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向前进老师把三年级的同学编成七个小组,每个小组两人,轮流看护萝卜地。自此,萝卜地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时间仿佛乘坐上佐罗的飞毯,转眼元旦到了。在李小满老师的带领下,这天早晨一早就出发了。全校四十余名师生,排成一字长队,挑着一杆红旗,到向阳坡北面的槐树林召开露天联欢会去了。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这是离镇子最偏远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别的乡镇地界了。他们在一棵粗壮的大槐树下驻扎下来。
  其时已经上午十点了。同学们解下水壶和干粮,吃过早餐。
  按照预定的计划,联欢会由向前进老师和张乐乐同学主持,共有二十名演员,由六个节目组成。
  尽管天气有些凉,北风吹过,浑身发紧,可是,气氛还是十分热烈。太阳已经把干草地上的露水晒干了,同学们按照顺序,在野草地上围成一个扇形,随便一坐,一张张笑脸灿烂绽放。
  他们使用的音响是李小满老师用来学英语的复读机,里边插上《情深意长》的录音带。只见向前进老师和张乐乐同学一人手持一颗萝卜,走到大家面前。张乐乐学着电视上的普通话,念道:亲爱的同学们,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我们向阳坡小学全体师生在这里大联欢,首先请准许我向大家鞠(举)一个躬——张乐乐的开场白是写在一张红色的香烟纸盒上的。
  接下来,向前进老师报幕:首先,请欣赏快板书《萝卜白菜》。
  早有两位手拿茶碗、筷子的同学,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冲到前台来了。
  萝卜的花,白菜的叶,四两没有半斤多。哎!四两没有半斤多。剜起颗白菜没法说,剜起颗白菜没法说,来的去的都是客,愁的愁啊乐的乐!
  萝卜的根,白菜的心,从小到大根连心。哎!从小到大根连心。东家西家是一家人,东家西家是一家人,爱的爱了恨的恨,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到此处,他们把两根细长的脖子使劲朝前伸去,两根青筋就像两根白菜筋,露了出来。然后他们继续说道——
  萝卜根红,白菜叶青,来年的穗儿黄澄澄。哎!来年的穗儿黄澄澄。一年盼望一个春,一生牵挂一个冬,向阳花儿满坡红,一天一个好心情!
  哎!快板好听碗难打啊,拔起颗萝卜比心大,不知中听不中听。哎!拔起颗萝卜比心大,不知中听不中听——不知中听不中听!
  坐在草地上的同学们齐声喊道:“中听——”然后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联欢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向二膀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向二膀总是在出奇不意的时候,弄出一点洋相。上次,在三年级同学毕业典礼上,他出的洋相已经让大家领略到了。这次,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不知道他又要弄出什么洋相来。
  向二膀从张乐乐手中抢过红萝卜,塞到嘴里,说:“老师,同学们,俺也唱一首歌吧?”
  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看了,不由地笑了,都说:“好,让向二膀同学唱一个吧。”
  有个男同学在底下喊道:“向二膀,你会唱个屁,你唱个屁俺听听吧。”紧接着是一阵大笑,前俯后仰。这时,身边的女同学就去推那个男同学,一推,推了个仰面朝天。
  向二膀嘴角撇了撇,说:“俺唱个小白菜吧。”
  然后,向二膀把大萝卜举过头顶,低头唱道:“小白菜呀——叶儿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啊——”唱完一遍,向二膀再重复唱道,“小白菜呀——叶儿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啊——”
  台下的那个男生又忍不住了,喊道:“向二膀,你个孬雄你就会这一句啊!”
  唱完第二遍的时候,向二膀的脸上已经挂上两颗泪珠子。见此情景,底下突然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知道,向二膀娘好几年前就有病死了。
  向二膀略微把大红萝卜从嘴角移开一些。
  李小满老师好看的脸颊上,淌满了泪水。他走上前去,伸开双手,轻轻揽住向二膀的头。就在这一刻,向二膀感觉到一股委屈的泪水,从心中沽沽流淌出来,歌声已经成为哽咽之声了。
  向二膀挣脱李小满老师的双手,扔下萝卜,朝远处的树林跑去。随后,李小满老师、向前进老师,还有张乐乐,还有其他的同学,在片刻的愣怔之后,起身朝向二膀追去。
  回来的路上,向二膀夹在队伍中间,一言不发。向前进老师派了两个高个子男生,一左一右,押解着他,回到学校。
  
  十
  
  李小满老师来到向阳坡小学,收到了第一封来信。
  信是邮递员亲手送来的。当时,李小满老师正在准备讲义,向前进老师正在批改学生作业。李小满老师接过信,看了看信封,放在桌面上。对邮递员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埋头她的讲义中。
  向前进老师停下手中正在书写评语的笔,抬起头来,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李小满老师的脸。信封是普通的信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质疑的是,李小满老师为何不拆开看呢?
  李小满老师似乎感觉到向前进老师正在注视她,像一只小飞虫在她面前飞来飞去,令她不舒服。于是,她把教本往桌上一摊,捡起那封刚到的信,放到桌子右边靠墙角的地方。
  向前进老师赶紧把头低下,佯装继续批改作业。同时心里想,这是一封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信吧,否则,李小满老师不会这样把它推到里边。
  放学后,李小满老师意外地留向前进老师在她这里吃饭,这是李小满老师第二次把他留下来吃饭。向前进老师感到无比荣幸,他挽起袖子,做出一副捉刀下厨的样子。
  李小满老师说:“你把袖子放下来吧,让人看着像宰牛似的!”
  向前进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
  李小满老师从向前进老师手中接过菜刀,说:“今天什么也不让你干,你就等着做个爷们吧。”
  向前进老师装出一副受苦的样子。李小满老师说:“这些萝卜白菜是你种的,你不应该享受吗?还要你再动手?”
  向前进老师讪笑。闲来无事,伸手把李小满老师的那封信捡起来,研究着上面的字迹。李小满老师回屋取盐巴,看到向前进老正看自己的信,喊道:“向前进老师——”向前进老师赶紧把信封丢下,回头望着李小满老师。
  李小满老师说:“把盐给我拿过来。”向前进老师把一包盐递给李小满老师。
  吃饭的时候,向前进老师一边夹着菜,一边试探地问:“哎,那是谁给你的信,怎不拆开看?”
  李小满老师说:“你非得知道吗?”
  “啊,不,不是——”向前进老师慌忙答道。
  李小满老师说:“我非不让你知道。”
  向前进老师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不想知道了吗?”
  饭后,他们沿着坡道往下走,来到一条沙子路上。这条沙子路直通国道,是向阳坡惟一跟外边通行的道路。路两边排列着白杨树,碗口那么粗。他们沿着沙子路朝西走着。
  李小满老师望着已经落尽叶子的光秃秃枝条,说:“你很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吗?”
  “不,不——”向前进老师摆着手,“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想知道。不知道比知道好。”
  “不知道比知道好,什么意思?”李小满老师追问。
  “我是说,这是给你的信,要我知道它做什么。”向前进老师解释。
  “既然这么说,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偏让你知道。”李小满老师任性地说。
  向前进老师惶惑,有一种承受不起的不安。
  李小满老师说:“其实,你知道也没什么,信是我原来的男友写来的。我离开他,来到向阳坡小学,都快一年了,我以为他找不到我了,谁知他还是找到了。”
  “你不愿意见他?”向前进老师问。
  李小满老师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喜欢他?”向前进老师问。
  李小满老师说:“不,是他说他喜欢我。”
  向前进老师问到最后,彻底糊涂了。
  李小满老师说:“爱情这回事,和萝卜白菜没啥区别。辟如空心萝卜和脱帮白菜。空心萝卜,是爱过了,伤害过了,按说,心也就死了,然而,爱情却极容易入侵,因为她的心空虚了。脱帮白菜,是新鲜的,嫩生生的,新鲜又生动,却团团地抱着,一个结实的心,她的爱,让你无能为力。”
  等他们走回来的时候,正遇上向前进老师他娘来找向前进回家吃晚饭,得知他们已经吃过了,向前进他娘把向前进老师责怪了一顿;又拉着李小满老师的手,说“李老师,你一个人生火,多不容易,向前进这个孩子不懂事,还要一再麻烦你,也不知道让你到家里吃顿现成饭。李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就家去,啊?”
  李小满老师点点头,仿佛受了感动,把脸扭向一边,说:“时候不早了,耽误您吃饭了。”
  前进娘急忙回答:“不耽误,不耽误,庄户人家吃饭,没有早晚,不像你们当老师,得赶钟点。”
  向前进老师辞别李小满老师,跟他娘一起往回走,走了多远,前进娘还往回再看一眼。而向前进则在心里反复地想,始终搞不明白,李小满老师为啥要对他说这些话。
  
  十一
  
  寒假到来前夕,李小满老师果然来到向前进家,吃了一顿饭。吃完这顿饭,向阳坡全村人家都知道了,向阳坡小学的公派老师,吃了向前进家一顿饭。前进爹和前进娘红光满面。这不是一顿简单的饭,在村里人的眼里,一个吃公家饭的闺女,能到咱老百姓家吃顿饭,除了说明闺女对这家人好感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前进娘想,这样一个好闺女,天天跟她教书的儿子一起,般配。尽管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是,就算她老太太不识字,这个八字她还是认识的,一共不就一撇一捺嘛?
  这是一个大新闻。
  寒假到来前夕,还有一个大新闻,这就是向二膀失踪了。头一天还参加考试,第二天却没到学校去上学。二膀爹说:“早晨他是背上书包往学校去的呀!”
  这下子,可把二膀爹急疯了,他问遍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都说一点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同样着急的,还有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虽说不是在课堂上丢的,毕竟是他们的学生。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老师把张乐乐带到办公室,问她:“你知不知道向二膀去了哪里?”
  张乐乐回答:“不知道。”
  “你和向二膀不是好吗?”向前进老师问。
  由于和向前进老师一起主持了联欢会,张乐乐把向前进老师打破她脸的仇恨忘到一边去了,张乐乐开始相信向前进老师了。她对他说:“早就不好了。”
  “为什么?”向前进老师惊讶地问。
  “他——他偷了俺家的水萝卜。”张乐乐回答。
  “他爹不是拿春白菜顶上了吗?”向前进老师说。
  “反正,他偷过俺家的水萝卜。”张乐乐强调。
  向前进老师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来,就让张乐乐回了教室。
  李小满老师忧虑地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比如说绑架、抢劫——”
  “嗨,他家连菜都吃不上,谁绑架他。”向前进老师说。
  “那你说他能到哪里去?”李小满老师问。
  “嗨,我要是知道不就把他找回来了嘛。”向前进老师说。
  “要不,赶快报警吧。”李小满老师说。
  “报警?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咱们再想想办法。”向前进老师说。
  二膀爹把所有的亲戚都找遍了,没有二膀的消息。
  第二天,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加班加点把试卷改完,填写完家庭报告书。第三天,他们就到镇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看上去也很着急,可是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办法。
  向前进老师说:“我说报案没有用吧?”
  李小满老师说:“没有用也得报啊,这是程序。”
  向前进老师说:“这算什么程序?”
  李小满老师说:“真要是找不到向二膀,或者出了什么问题,咱们学校就没有责任了。”
  向前进老师看着李小满老师:“你说什么——没有责任了?”
  李小满老师抬头望了望向前进老师,见他动了气,改口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万一出了问题,不报案,咱们谁也担当不起。”
  向前进老师没搭腔,低头朝前走着。李小满老师紧紧跟在后面,不一会儿,气喘吁吁,跟不上趟了。喊道:“向前进老师——你慢点走。”
  向前进老师并不搭理她,只顾自己朝前走着。
  就在向前进老师忽哧忽哧迈步前进的时候,他眼睛的余角瞄见镇子中央那条横贯南北的河边,一个隐蔽的胡同口,隐约一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也在远处瞥见向前进老师,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目光又撞见紧随其后的李小满老师,他撒腿就往胡同深处跑去。
  向前进老师紧紧跟上,眼看着那个身影近了,忽又转一个巷子,不见了。折了几个弯,向前进老师不但没追上那个孩子,还把李小满老师甩掉了。
  回到学校,向前进老师把向二膀的家庭报告书提前送到向二膀家。他的语文比期中考试提高了三十三分,数学比期中考试提高了二十七分。
  向前进老师说:“向二膀已经找到了——”
  二膀爹迫不及待地问:“在哪里?”
  向前进老师说:“在镇上,我追了一阵子,没追上,溜了。”
  二膀爹一颗心放回肚子。说:“这个孬种,他不上学,跑到镇上干什么?”
  向前进老师说:“我也想不明白。”
  二膀爹道了谢,非要留向前进老师在家里吃饭不可,向前进老师坚决拒绝了。二膀爹把向前进老师送到大门外,说“这个孬种,要是上够了,我看也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向前进老师笑了笑,没回答。
  
  十二
  
  春天来了,向阳坡小学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向前进老师听着同学们的读书声,却再也没见向二膀到学校里来上课。
  向二膀辍学了。辍学后,向二膀并没跟他爹一起下地干活,而是在镇上一家录像厅里卖票。
  那天,向前进老师在后边追他,他在前边没命地跑,七拐八拐,抬头一看,到了一条大马路边上,他哪里敢在大路上跑啊,一头扎进路口上的录像厅里。
  录像厅的老板姓马。马老板二十多岁,跟向前进老师年龄差不多。马老板对向二膀说:“上个球学,我一上课就打盹,耳朵都被老师拧掉皮了,我一生气,一脚把书包踢飞了。然后,我爸就给了我三千块钱,然后,我就开了这个录像厅。多好!”
  向二膀说:“我爹没钱,他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去外地干工,可是他地也种不好,干工也挣不着钱。”
  马老板说:“不要紧,往后你就在这里干吧。管你吃,管你喝,还给你发工钱。”
  第一个月,向二膀就从马老板那里领了六十块钱的工钱。向二膀兴冲冲地把六十块钱拿回来的时候,向阳坡小学早就放假了。经过学校大门口,向二膀站在学校门前,愣怔了好长时间,好像回想两年多来在学校里的往事。回想跟张乐乐一起的快乐时光,回想站在向前进老师跟前,问这问那时的好奇。可是如今,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成为往事了。
  向二膀回到家,二膀爹把向前进老师送来的家庭报告书塞给他。向二膀接过向前进老师送来的家庭报告书,看着向前进老师用钢笔书写的工整的评语,不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向二膀擦干脸上的泪水,把那六十块钱从裤腰里翻出来,交给爹。
  二膀爹惊讶:“你哪里弄的钱?偷的抢的?”
  向二膀说:“自己挣的。”
  二膀爹惊奇:“小小年纪,你会挣钱?”
  向二膀说:“那是,我在录像厅里挣的。”
  二膀爹惊喜:“果真是你挣的?”
  向二膀说:“那还能有假!”
  二膀爹惊叹:“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挣钱,比你爹强!”
  向二膀笑了,笑得很开心,比看到自己的考试成绩有了长进还要高兴。
  向二膀端详着家庭报告书,早知道成绩考得比期中好,就不逃学了,向二膀在心里想着。可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脸上刻上印章时的那种羞辱。
  向二膀最终还是没到学校上学。
  离三年级班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向阳坡小学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难以置信的事情。向前进老师于一个中午,学生回家吃饭的时候,在查访室里,把李小满老师欺负了。
  当警车鸣叫着,把向前进老师带走后,全村人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向前进娘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人们怀着探测的心情,偷偷地前往向阳坡小学去的时候,李小满老师已经不再哭泣了。他双手抱在膝前,好像在抚慰一颗受伤的心。办公桌上还有没改完的作业。乐乐妈伸手按住李小满老师的头,这个动作像是安慰李小满老师,又像是试探李小满老师,她是否还天旋地转。如果还天旋地转,说明就是向前进老师欺负了她,向前进老师就该千刀万刮。如果不转,说明她就是愿意的。现在,向前进老师被公安局抓走了,她就是丧了良心。
  可是,乐乐妈在李小满老师的头上摸了半天,也没估摸出来个道理。最后说:“妹子,妹子,别难过了,只当被狗咬了一口,结了疤就好了。”
  李小满老师回想起那可怕的情景,当时她还以为向前进老师有什么着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总是这个样子,他已经习惯了。可是,他走进来,那双有力的手,朝她触摸起来。她问他这是干什么,向前进老师什么也不说。有一阵子,她身上快要被他摸索出火焰来了,热烈的,几乎可以燃烧黑夜的火焰。然而,他的压迫,仿佛一种什么东西堵塞在她胸口,使她郁闷。随之而来的身体的疼痛,终于让她愤怒起来,也深深触怒了她的羞耻心。
  如果不是镇教委办的姜副主任赶上这个时候来到向阳坡小学,也许这件事情就像小孩子玩的小猫盖屎,也就过去了。可是偏偏姜副主任在这个时刻来了,他是在别的学区顺路来的。李小满老师是省城来的志愿教师,他不能越门而过,总得过来看一看。
  就在这一时刻,李小满老师来不及整理衣装,把向前进老师硬是推到门口,并且“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这时,正值姜副主任赶到,重新敲开她的房门,一切都显露在外面了。李小满老师一声呜咽,一切不言而喻。
  只是,令李小满老师不能理解的是,随后对向前进老师的审讯中,向前进老师竟供认,因为他不满于李小满老师对待向二膀同学的态度,他们之间的恋情,竟一字未提。对于向阳坡所有乡亲们来说,没有一个不相信他们谈了恋爱,并且有凭据在手,李小满老师在向前进老师家里吃过饭。
  向前进老师最后判决七年有期徒刑。
  前进娘见人就赌咒发誓:“那个省里来的小妖精,她知道自己是这种人,怎还有脸上俺家吃饭!呸!”
  顷刻之间,李小满老师由一个令人尊敬的城里女教师变成千夫所指的女妖精,面对众多口舌和鄙夷的目光,她觉得,向阳坡在一夜之间陌生了。
  
  十三
  
  三年级的同学毕业了,张乐乐她们走了,和向虎一样,到镇子上的小学继续念四年级去了。他们是李小满老师送去的。李小满老师的心一下子空了许多。仿佛一顿饱饭过后,经过运动,消耗掉了,复又饥饿起来。
  现在,李小满老师除了那种饥饿,还有心慌。
  在向阳坡许多人的眼里,李小满老师注定要离开向阳坡。谁知,两三个月过去了,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在向阳坡小学大门口,东边那家家庭饭店,西边那家代销店,没发生那件事前,她是去代销店的次数多,去家庭饭店的次数少。现在正好相反,她是去家庭饭店的次数多,去代销店的次数少。这说明,她做饭的次数少了,饿了就到家庭饭店里对付一下。去代销店的次数少了,说明她更加深居简出。
  向前进老师种下的春萝卜春白菜,荒在学校东边的菜地里,里边长满了杂草。由于缺水,萝卜白菜们又瘦小又干涩,它们的叶子枯黄了,垂落在菜畦里。
  姜副主任来过一趟,主要是问李小满老师有没有困难,要不要调换一下工作岗位。或者再调来一位老师,协助她。李小满老师谢绝了。说:“以前,向前进老师不就是一个人教吗?”
  姜副主任听李小满老师平静地提到向前进老师的名字,不由地惊异。
  新学年又到了,不过,这一年的招生数量却极少,一共才九名同学。加上原来升入二、三年级的同学,共四十名同学。家长们不愿让孩子跟这个省里来的小妖精上学。人要脸,树要皮,他们纳闷,这个小妖精为何不走,她竟然有脸呆在向阳坡。
  李小满老师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大暑过后,却出乎意料地来到学校东边的菜地,开始整理那些菜畦了。李小满老师到镇上买了萝卜白菜种子,把那些没长成个的萝卜白菜拔出来,扔掉,又把菜畦深挖,耧平了,重新撒上种子。李小满老师种菜,有的村民在远处看见了,心里想,李小满老师要在向阳坡种下种子,扎下根呀。
  李小满老师果然是这个意思。只是,远在省城的妈妈却不愿她长久留在这里。僵持了数月之后,妈妈终于来看她了。她是一位年近五十岁的女人,患有轻微的哮喘症,提前一年办了病退,靠一份退休金度日。
  小满妈妈在向阳坡一共住了半月,她为女儿带了许多可口的东西。这些日子,李小满老师快乐了许多。只是有件事让她疑惑,每天早晨,小满不停地吐,细心的妈妈终于明白了。李小满老师伤心地哭了一场。
  小满妈妈拉住女儿的手,说:“打掉吧,你还是个闺女呀!”
  李小满老师眼泪汪汪,望着自己的肚子,摇着头:“这不是他的错!”
  “可是,你把他生下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小满妈妈不无忧虑地说。
  “我挣钱,养活他。”李小满老师说。
  “别犯傻了,孩子。你会后悔的。”小满妈妈劝告。
  “不,妈妈,要是真的把他打掉了,才后悔呢。”李小满老师固执地坚持着。
  小满妈妈把脸扭到一边,暗自垂泪。
  “那个向前进知道不知道?”小满妈妈转过身,问。
  “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李小满老师抿着嘴唇,说。
  “你是疼惜这个孩子,还是对那个向前进有了好感——不,你怎么会对一个伤害你的人产生好感呢?”小满妈妈说。
  “我也说不清楚。其实,他这个人并不坏,他要不是这么急,也许我真的会对他产生好感。”李小满老师说。
  “你可不能有这个想法!”小满妈妈说。
  “听天由命吧,也许,时间会验证一切的。”李小满老师说。
  “你去看过他吗?”小满妈妈问。
  李小满老师知道妈妈指的是向前进。说:“不,没有。”
  “可是,你把他的孩子生下来,该怎么办?”小满妈妈问。
  “不,是我的孩子。”李小满老师说。
  “小满啊,你真是太傻了。”小满妈妈叹息。
  说完,小满妈妈从床上坐起来,环视四壁,问道:“你怎会住在这里,你不能让他们村里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
  “这里清静,方便。”李小满老师回答。“妈,你看,我还在校园外边种了许多菜呢,你看看。”
  李小满老师扶着妈妈来到学校东边的菜地,望着那片紫红的萝卜,绿油油的白菜,李小满老师说:“妈,今天晚上我就给您调白菜心吃吧。刚从地里拔起来的白菜,扒去外皮,把它的心扯碎了,撒上佐料,就可以吃。您在城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白菜心。”
  小满妈妈微笑着,说:“侍弄这块地,需要不少功夫吧?”
  “用心去干,用不了多少功夫。”李小满老师说。
  李小满老师果然做了一盘调白菜,作为当晚的一道菜肴。
  小满妈妈离开向阳坡的时候,李小满老师特意从菜畦里锄了几十个萝卜,洗净了,拿一个花布书包,包好,一直把妈妈送到镇上,直到看着她坐上开往省城的汽车,才回转身,往向阳坡赶去。
  这天早晨,李小满老师意外地遇到正在录像厅前卖票的向二膀。向二膀离开学校一年,个子窜高了一头,她几乎认不出来这个学生了。
  
  十四
  
  自此,春秋两季,每逢栽种萝卜白菜的时节,向二膀总要从镇上赶回来,帮着李小满老师栽种萝卜白菜,为李老师储备一年的青菜。
  向二膀已经是一位个子高高的小伙子了。
  这两年,向二膀已经不在录像厅卖票了。镇上建起一个蔬菜交易市场,他一开始跟随贩运蔬菜的大货车押车,后来,自己学了一个驾驶证,开起车来。他是那个车队年龄最小的司机。
  在菜地里劳作的时候,向二膀就给李小满老师讲他出车在外的事情。
  李小满老师说:“向二膀,其实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向二膀抬起头,望着李小满老师,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在我的脸上印上小白兔?”
  “那是对你的鞭策,促你上进。”李小满老师说。
  向二膀脸上仍有失落的情绪。
  李小满老师说:“只是那时你太脆弱,没等到期末考试的成绩公布出来,要不,你的脸上也会刻上一朵小红花。”
  向二膀从菜畦里站起身,望了望西边的校园,以及校园上空的那颗太阳。他使劲甩了甩头发。说:“李老师,别在同学们脸上刻小白兔了。”
  “为什么?”李小满老师不解地问。
  “同学们受不了。”向二膀说。
  “小红花呢?”李小满老师问。
  “也受不了?”向二膀说。
  “为什么?”李小满老师睁大眼睛。
  “他们都是一样的,一个教室里学习,一个老师教他们,尽管最终成绩不一样,可他们是一样努力的。别给他们分出等级,好吗?”向二膀说。
  李小满老师怔在菜地里,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最后,李小满老师问向二膀:“你失学后,恨李老师吗?”
  向二膀嘴唇动了一下,说:“李老师,我喜欢您,您是从省城来的老师。许多同学都喜欢您。可是当时,您却不愿跟我们在一起。”
  李小满老师若有所思地回想起刚来时的情景。那时心情真是坏透了,为了躲避那封信的作者,成了一名志愿教师,终日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忘了自己是一名教师,是孩子们的知心者。也许,从那时起,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小满老师望着向二膀已经黝黑的脸膛,说道:“老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向二膀脸上淌下两串泪水,他一头扎进李小满老师的怀里。刹那间,李小满老师感到有些突然,她略微迟疑一下,还是接住了向二膀的拥抱。
  又白又亮的太阳在他们的上空,闪啊闪烁。
  李小满老师听了向二膀的恳求,觉得那两个印章是该扔掉了。
  她把它们丢弃到坡后。尔后,她又想到,应该去看望向前进老师了。自他入狱后,李小满老师只去看望过他一次,他们静静地对望了一阵,他什么话也不说,到了时间,往回走去。
  李小满老师一想到要去见向前进老师,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应该做完,才能去见他。这就是学校东边的这块菜地,她要把菜地松一遍土,把杂草除干净,把水浇足,才可以轻松地去见向前进老师。
  这个星期天,李小满老师打电话叫妈妈把萝萝带来。妈妈接到电话,马不停蹄把萝萝从省城带到向阳坡。萝萝生下来的时候,正是那年的寒假,向阳坡的乡亲们没有知道的。从小到大,一直是小满妈妈带着。萝萝尽管和李小满老师有些生,那片绿色的菜地却深深吸引了他。他跟在妈妈身后,拔起草来,但是一不留心,回头一看,就发现他已经把一颗水萝卜拔了起来。
  也就是这天早晨,向前进老师提前一年刑满释放。他肩上背着一个黄书包,黄书包里什么也没装,瘪着。他沿着镇子尽头的那条道路朝前走着,朝着家的方向,走着……
  陪伴他的,是张乐乐同学。张乐乐同学已经从镇子上初中毕业,到镇酱菜厂干了工。
  一路上,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向前进老师不知道,这六年,发生了什么事。他抬头望望天,阳光刺激着他的双眼,他几乎对这颗太阳陌生了。生活在她下面的人,因为她的炎热而诅咒她,而离开她的人,则对她心存一份炽热的感念。此刻,向前进老师对她既没有憎恨,也没有感念,六年的铁窗生涯,把他所有的心性都消磨掉了。
  当他们经过向阳坡小学时,向前进看到,房子还是那一排房子,菜地还是那一块菜地,在菜地的一头,他看见一个村妇模样的女人,却又不同于一般农家女人。看上去,她身材匀称,皮肤白晰。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半蹲着身子,一根一根,拔着泥土中的小草,那些小草像一根根针那样细小。当向前进经过她们身边,认出李小满老师的时候,他不知道说一句什么样的话才合适。最终,他什么话也没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
  张乐乐已经感觉到李小满老师刺眼的目光了。张乐乐想喊一句李老师,她张了几次口,也没能喊出来。心里想,向前进老师对她那么好,谁让她把向前进老师送进了监狱。
  李小满老师望着他们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突然冲着向前进大喊一声:“向前进老师,你的儿子都会给萝卜剔苗了。”
  向前进和张乐乐的肩头同时颤动了一下。向前进回转身,望着站在原地不动的李小满老师,他感觉到,有一种惊讶的表情僵冷在他的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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