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6

　　“这个味道不对，山上的溪流，我喝过一些，不可能是这个。”
　　“万一呢，如果是的话。”
　　“我也希望它是。”
　　他指着左右连绵在一起的山给我看，话语中透漏着一丝无奈。
　　话是那样说，我还是不死心地喝了几口，闭上眼睛，等待，等待，睁开眼的时候，除了头有些晕眩，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吧，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再试着去做一个梦，万一我梦到了，我一定会问清楚，看清楚，你觉得如何。”
　　他看了看天色，还不算晚，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我的提议。
　　在溪流的更高处，找了一块可以背靠的大石头，感受着山中的一切美好，我闭上了眼睛。
　　睡的快，梦来的更快。
　　梦来的时候，我的意识还很清醒，能听到水声，听到鸟叫声，能感觉到有虫子在咬我。梦到我在爬山，往山上走，我好像跟着一个人，他走在我的前面，那个人的眼睛和天桥下那一双眼睛好像。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我急忙往前走，走了好半天还是不见人，等我回头的时候忽然发现没路了——我身后没有路，不是在悬崖边上，像是走在平坦的大路上那样，没有路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越往前走，雾越大，很快我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大清楚了。（我的潜意识问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摔跤？石头呢，树枝呢？为什么走的时候都没感觉到它们？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走还是继续停下，非常的困惑。那一瞬间，对我来说很长，我想了很多的事情，又好像没有想。）
　　某一刻，突如其来的某一瞬间，那种困厄消失了，我感到昏沉，疲惫。我真正的进入了睡眠，进入了梦中，我的意识消失不见了。
　　隐约记得梦到了白鹤，梦到了两个小孩，好像我从山上他们就一直在看着我，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往前走......
　　......醒了，大脑给的第一个念头，醒了，我知道自己要睁开眼睛了，空空荡荡，莫名其妙的空空荡荡......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特别害怕，身体的冰凉，骨头的酸痛跟着我的意识一起往上涌，倒抽着凉气，手能抓着什么就抓着什么。
　　就那样愣着缓了好久......确认自己没有危险，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宁，落回来。
　　在我入睡前，他一直蹲在树下面拿着树枝不知道画什么，醒来的时候他还是拿着树枝在那里画，要不是身体里的酸痛感，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在山上做了一个梦。
　　“醒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脚把他画的那些东西全部擦掉。
　　我摇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走吧，只能继续接着找了。”
　　“我看树林后面不是有一条路吗，为什么我们不直接从那里走过去，说不定溪流就藏在它的后面。”
　　“嗯，现在我也有预感了——那里就是我们要进去的山路。只是，你进了山中，要是山中人不愿意见你，那你一辈子也见到。要是山中人愿意见你，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说的时候他的手比划着一些图案，看来刚才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一定是想明白了什么。
　　寻找溪流的过程很难，我们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下一个溪流，它的规模不比上一条溪流小，喝了几口，闭上眼睛还是没有收获。
　　黄昏之前，我们找到了第三条溪流。
　　黄昏来的时候，我们找到了第四条溪流。
　　“往前走，不可能，不可能。”
　　他眼睛冒着火，让我吓了好大一跳。
　　我承认找不到很懊恼，但他看上去像是被戏耍了一样，恼羞成怒，甚至是极度愤怒。
　　“时间不够的意思吗？”
　　“不是，就在这座山中，就在这座山中，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他挥舞着手，向着某一个地方。
　　他的手像是要划破什么一样，我知道他一定很不甘心，他的孩子还在等他解救，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难道，所有的水喝一遍，才是对的吗？那去山顶不就可以了，山顶流下来只有那么几条吧。”
　　“你刚才说什么。”
　　“山顶流下来只有那么几条，我们直接爬到山上不就可以了，哦，对不起，我们就是在找上山的路，你看我说的这么蠢。”
　　“不是，你是不是说所有的水喝一遍，是所有的水，诺，这么小，也算溪流，是吧。”
　　他把两只手摊开，分开，摊开，分开，摊开，我也高兴地指着他，是的，有两条，刚才我们确实看见了，因为太小的关系，头一转，身子一侧就过去了。
　　“快，快，那我们快，天就要黑了。”
　　几乎是跑着，我们跳过树枝，石头，赶紧往回走。
　　找到第一条小溪，因为大半已经被石头和树木阻拦的关系，与其说是溪流，不如说它在石壁缝隙里慢慢往下滴水。
　　我们爬不上去，也不知道它改道之后流向哪里，当下只能商议，先去下一条溪流，如果不行，再回来这里，爬到石壁上面去找它改道的地方。
　　飞奔着赶到下一个地方，此时夕阳正散发出最后一道光芒，天上那些云朵也跟着动了起来。
　　我们都很激动，因为我们面前藏着一道溪流。
　　它只在石头和树木的交接着露出了一些踪影，悄无声息的流出来，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很神奇。
　　捧着喝了一口，甘甜，比我喝过的所有溪流，不，所有水都甘甜，甘甜，冰凉，浑身都跟着打颤，从头到脚舒服的不行。
　　我们激动的坐在地上，没有说话，互相望着对方，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心里面确定了那个念头，就是我们刚才去的地方，那座山的后面，就是那个地方，想去那里看看，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我。
　　“确定了是它。”
　　他指着这座山最高的地方。
　　我点点头。
　　“我跟你说实话，那里我去过一次，也爬到了山顶，好像山顶秋冬春的时候有雪，夏天没有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之前不是说，那里是不能上去的吗？”
　　“你还记得我拿给你那一瓣枯萎的花吧，有它的保护就可以上去了。现在问题是，就怕还和那天一样，那就糟了。”
　　“你是说我们去了那里，依旧没有收获？”
　　“我不知道，我感觉很不好，试试吧，再试一次，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天再赶路吧。”
　　“不，不，现在就赶路，到山顶再休息。”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很疯狂，什么疲惫什么害怕都压抑不住喝下水之后那颗躁动起来的心。
　　黄昏之后山上鸟兽的声音多了起来，打开随身带着的手电筒，他轻车熟路带着我往前走，看来为了儿子的事，他没少在这附近的山中走动。
　　“小的时候，喜欢去山上玩，夜里山上好玩，又害怕又好玩。”
　　“我也是，不过我们那里的山不高，都不能叫做山那种，就是去抓蝎子蜈蚣那些，拿去卖钱或者给大人泡酒喝。”
　　“我是夜里在山上修行，师父总说忘掉你的恐惧，你就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事物。哎，那你们抓那些，不怕吗？”
　　“怕，怕的要死，可能零食的诱惑更大吧。”
　　“真羡慕你们，还可以吃零食。”
　　“没有你好啊，先苦后甜啊，你看我好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对你来说，轻易就可以解决了。”
　　“没有，只是忍受能力好一些而已，我没觉得它带给我什么好处。哎，那你们夜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起了话，不知不觉我们就走到了来时的地方，看时间，在城市里它还只是夜晚的开始，在这里村民们已经开始享受夜晚的安眠了。
　　身体有一些磕碰，有些淤青，有些流血，擦过药之后火辣辣的疼。
　　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走到了，接下来就是爬上山顶，知道问题答案的时候了。我甚至幻想我的妻子会不会就在山顶等我，或者找到一条没有被发现的小路，通往一个神奇的地方。
　　“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走我走过的那条路，从树林进去后，一直往边上走，路虽然有点难走，但很安全，一定能走到山顶。还有一条不存在的路，只在你的脑子里，从树林进去后——怎么走我不知道。你需要做一个选择，如果我们在这一片区域迷路，做好今天晚上遇到任何危险的可能性。”
　　“这一片林子里，来过的人多吗？”
　　“有一些吧。沿途你也看见了，要是没路，根本上不了山。之前我儿子他们不是出事了吗，山腰以上的地方，本来还是可以上来的，现在都没人敢上来了。”
　　“可是，你看，这是山顶，你之前说，只有小孩子才能到山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就像你的眼睛有看不见的东西，我们的眼睛一样有看不见的东西，真实的东西永远存在，但不代表你能看见它。你觉得我们现在快到山顶了，从某个方向看，我们可能还在山中央也说不定。神明不愿意见我们，我们就算到了山顶也不一定就是这座山的山顶。”
　　我听懂了他说的话。
　　我强迫自己的大脑离开一会，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我知道他说那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只能期待梦中那个长的很像老鼠的人，他给我的启示是对的。
　　“好，我决定了，我们就走那条不存在的路。”
　　刚说完就听到附近树林里有鸟叫的声音，不知道是夜莺还是猫头鹰，叫声听起来诡异又勾人心魄。
　　心极其的没底，被恐惧卡着压着，被树林缠着绕着，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魂魄还在不在。
　　一进到树林，我就感觉到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树林里起了雾，手电筒的光打不出去，我们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彼此都知道只要不断的往上爬，不断的往上爬就对了。
　　以前在城市里爬山，夜里下山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害怕，因为我一直觉得夜里的山和树是不欢迎人的，仿佛白天已经被打扰够了，到了夜里，它们已经不耐烦了，所有的鸟兽花草都不耐烦了，只想要人离开，给它们给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
　　越往上走，雾越深，要不是我们的手绑在一起，恐怕早就在山中各自分散，但此刻我的内心反而有一种错觉，我们不是在走向山顶，而是去另外一个地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了月光，从树林里照下来的月光，月光清亮又带着一丝凄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儿子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又兴奋又紧张的指着月光，因为用力过大，我们俩一没站稳都摔在了地上。
　　他急忙起来把绑着的衣服松开，扶我起来。
　　“你，这就知道了？”
　　“对，这就知道了。就是这个，你看，月光，他们当时一定是吃了花瓣之后看见了月光，然后出现了幻觉。你以为我们现在看见了月光，你忘了吗，我们来的时候是阴天，是雨天，就算到了夜里，也不可能有月光，这不是月光，这是幻觉，但我们的幻觉是看见真的月光，他们的幻觉是他们的欲望。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盘算过我们将要可能遇到的情况，幻觉，幻觉，我反复的问自己，什么是幻觉，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出现幻觉不可，他沉浸在幻觉里到底做什么。可是，我绝对没有想过，会是月光，毕竟月光是来救赎人的天性，他们那样做不可能见到月光才对，一定是月光给他们机会悔改，但是他们都没有那样做。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我不明白，明不明白都好，我能想到救儿子的办法，我能想出来，我一定要想出来。”
　　“不对，刚才黄昏的时候，你没看到吗。”
　　“不，这黄昏跟我们那里没有关系，这黄昏是属于这座山的，对的，月光也是属于这座山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它一直都在我们面前，它一直都看着我们...是的，是的...是我们自己没有看见啊！”
　　“那我们回去了？不用再去上山了吧，这就下山回去吗？”
　　“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我的答案在这里，你的答案不在这里。我们还要往前走，或许我很快就会下山，你不能，这个时候你不能下山，不要离开这里，因为你要看见属于你的月光。一会要是你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看见什么，你不要害怕，你会平安无事。只要你跟着你的心，往前走就可以了，你的心想什么，你就诚实的看着它。等到事情结束后，你记得来找我，我需要你。到那个时候你会看见你的答案，不，不，让我好好看一会月亮，我喜欢这个月亮，它告诉我，我的孩子还有救，我能救他。去吧，去吧，你要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你会看见你梦见的那些事情。”
　　我莫名看着他，不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忽然那么激动，我的心安定了不少，既然他说有办法那一定是有办法，我们这次上山，不虚此行，怎么说都有意义。
　　只是我不明白，继续往前走，属于我的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吗。
　　“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往前走了几步，我回过头去问他。
　　没有看见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好像说完那句话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脚好像一直踩着什么东西一样，不是沙土，不是树叶，有点软有点蓬松的那种感觉，这种体验太奇怪了。我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滑，人就开始往下掉，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满世界的重压来找我，我心想完了，这下完了，我要死在这里了。我感觉自己正急速的往山谷里坠落，紧张到只能闭上眼睛，在那一刻，我感受到自己的求生欲在挣扎，同时还有一丝解脱，是的，我终于要死了，死了好啊，可是我又不想死，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到底是为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我好像落在什么东西上面，剩下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身子的某一处火辣辣的疼，疼的我难受，硬是把我从昏迷当中拽出来让我为它做点什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坠落山谷莫名其妙又睁开了眼睛。算命的元先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四处看了看，努力把记忆和大脑都调动起来。在我面前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山洞之外的地方全部都是树林，抬头望上看，山高到望不到顶，往下看被云雾遮住，无法判断自己在山中具体的方位。我甚至连是不是我们爬的那座山都不能确定，本来我以为会走到山顶，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发生了这种事情。
　　“一会，要是你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看见什么，你不要害怕，你会平安无事。”
　　“不要害怕，你会平安无事。”
　　“只要跟着你的心，往前走就可以了。”
　　“你的心想什么，你就诚实的看着它。”
　　“你要看见属于你的月光...因为你要看见属于你的月光......”
　　大脑还回荡着他说的话。
　　重复想他的话，想了几遍，感觉好受多了。
　　我记得他说起过遗忘洞的事情，我面前的这个山洞很有可能就是。
　　站在山洞不远处，内心抑制不住感到恐惧，我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如果他看见月光就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办法是什么，我走进这个山洞，我就能找寻到我要的答案吗，还是，我应该回去，回到山上去。看看身后，我似乎回不去了，这里只有通往山洞的一条路，没有回头路，没有下山的路。
　　柏拉图的山洞里有只看到山洞一角，看不到山洞背后的人，看不到山洞之外的人。尼采的山洞里住着一群超越常人的人，住着一群看似超越常人的人。我问自己，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妻子是否还活着，她现在人在哪里。我想知道如何让女儿原谅我，接受我这个父亲。理清了思绪，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颤抖，我开始往山洞里走去。
　　脑海中那个一团黑影站在火光中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的占据着大脑里的思绪。
　　等我站在山洞入口处，它也就定格一样竖在我的世界里。
　　捂着胸口，我就这么踏了进去。出于本能对于山洞的恐惧，往前走的时候，我都走的特别慢，特别小心翼翼，随时最好了转身往回逃的准备。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往前该怎么走，随身带的手电筒不知道落山的时候掉哪去了。如果远处没有光亮和出口的话，这么漆黑的山洞，再往前走，看不见路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现在要不要退出去，想办法弄个火把进来，想了想，还是先走进去再说。
　　我问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想了一会，没想明白，完全没注意到，很想走出山洞，到外面去看看再进来，想着一会可能要去外面找寻火把，还是先走走看。要是一会出去，天黑的话，我还要找一个地方休息才行。正胡思乱想，害怕犹豫的时候，我听到了拐杖打在石头上的声音，离我很近，我转身就往回跑，咚的一下，身子不知道撞到什么上，落在地上就起不来了。耳听到了拐杖打在石头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努力让自己爬起来快点离开这里，身体的疼痛让没有办法动弹，它像被麻醉了一样不听使唤，只有大脑和心脏在那里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