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5

　　我略有些不安的看着林子，鸟叫声，虫子的声音，都让我心里紧张，我只能想些事情来让自己静下心来，到我这个年纪哪有那么多睡眠可言，常常失眠，生物钟早就变得一塌糊涂。每次去医院体检，医生都说我心跳过快，是不是睡得不好，这样下去很危险，要多注意身体，不能熬夜。我情愿等到夜里两三点躺在床上马上睡着，也不愿意十一点十二点躺在床上等到两三点再睡着。那种大眼瞪小眼的感觉太痛苦了，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一有个什么声音什么动静就醒了，一有个什么动静什么声音就烦躁的要命。就在想事情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松鼠，它从树下窜下来，很快溜到有树叶地方，在地上嗅来嗅去，像是找什么果子吃。它离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我轻轻动了一下，它往回一蹬窜回树上去不见了。
　　我梦到了那个无头士兵，他的头掉在别的地方，有鹰飞下来叼起它的头，它的手中握着旗帜，我听到声音，从空中发出来，那是他的头在说话，高喊着战斗，战斗。在他的身后是漫山遍野的亡灵和狗。那些吃了士兵尸体的狗个个双目狰狞，浑身散发着戾气。有战鼓的声音响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与其说它们是狗不如说它们是狼。他们的敌人就在山的另一边，冲锋要开始了，鹰叼着头往前飞，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我梦到了花，战争结束以后山上开的花，血红色的花。雨水落下的时候一条条溪流从山上流下，血红色的溪流汇聚在一起流到山下又消失不见。那些花像人一样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花里仿佛藏着一双眼睛看着所有它能看见的东西。花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闻着让人有一种想要飞翔的感觉，可以飞翔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沉浸在花香里久久不能自拔，忽然像是有什么扼住喉咙一样，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我拼命挣扎，越是挣扎越是难受，花在笑，所有的花都在笑。
　　我梦到了妻子，她坐在寺庙的门槛上，孤独的望着一个地方，那里天空已经塌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好像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听不清楚。我想握着她的手，找不到，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凉，冰凉的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她看着我，很冷漠的看着我，我听到她说冷，她一直在说冷，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抱不到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就那样说冷，冷，我的心很疼，心如刀绞。
　　“你来了啊。”
　　“谁？”
　　有一个长的很像老鼠的人，用拐杖敲着我的头，我看着他身上皮不像皮肉不像肉的样子，吓的赶紧往后退。再四周看看，就是在我睡觉的地方，算命的元先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没看见。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我们并不认识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只是来告诉你上山的路怎么走而已。”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请您不要见谅，您怎么知道我要上山。”
　　“这不都写在你脸上，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不在你梦里停留太久，记得，山上有一处溪流，找到它，喝了它，路就有了。”
　　“溪流？在哪里？”
　　我话还没说完，咚的一下，坐在地上，从梦里面被丢了出来。睁开眼睛刚好看见元先生扶着身子在平复心情。
　　“这个梦，还不如不做。”
　　他略有些苦涩的望着山上的云雾。
　　“云先生梦到了什么？”
　　“不，不，你先说你做的梦吧。”
　　“我们是朋友，结伴同行的朋友，这次来，不只是因为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刚才睡着以后的梦，还有我梦到怎么上山，但是现在你梦到的这些事情，要比我的重要的多，我能强烈的感受到。”
　　在我们不远处有一个亭子，他示意我到亭子里去。他有些严肃有些慎重的看着面前的石桌子，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努力让自己放轻松。
　　在他说话之前我四处看了看，地下没有看见小松鼠，树上看见几只很是可爱。
　　“你小的时候有没有看过《西游记》——我知道你看过，我是说很具体的那些细节，对《西游记》你还记得多少。”
　　“耳熟能详的那些人物和剧情我都记得。”
　　“在梦里我看见我的儿子变成了一只妖猴，不是取经时的孙悟空，甚至都不是大闹天空的孙悟空，就是一只妖猴，像妖魔那样。我走到他的梦里去，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他还要杀了我......我之前和他的潜意识沟通过，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以为他只是一时发疯，才会变成这样子，没有想到，已经这么可怕了。他不是我儿子，我敢肯定的是他不是我儿子，但，确实是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他们肯定是得罪神明了，不，比得罪神明还可怕。我梦到另外两个发疯的人，他们也变成了妖魔，这些梦太可怕了，被其他两个不认识的人杀死我还能理解，被自己的儿子在梦里面杀死，这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接受。”
　　他擦着从身上冒出的冷汗，喉咙像是嘶哑了一样，只好减低了声音。
　　“听不懂，这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你儿子吃了能产生幻境的东西，把自己幻想成了他？”
　　“恐怕是这样，现在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走不出那个躯壳了，不，更准确的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他了，完全被那个妖魔给控制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为什么你会在山下梦到这个，难道是妖魔附体？不可能吧？”
　　“如果这一次我们上山找不到问题的答案，恐怕要进入他的幻境当中才有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能解决问题的话，其他两个发疯的人用同样的办法就可以解救了，到时候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如果他们真的得罪了神明，赎罪是避免不了的。”
　　“得罪神明......那你打算怎么救他。”
　　“要么找到解药，要么把自己当成解药，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到时候只需要你帮一点点忙就好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鼻子忽然一酸，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像我从悬崖上往下跳一下，可是如果失败的话他岂不是要永远留在儿子的梦中，不断的被杀死。
　　“好，既然你决定这么做，我一定舍命陪君子，去梦里面救他。你不要拒绝，也不用说谢谢，我只想义无反顾的做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做一些事情，我真的这样想。”
　　“那...好...好吧，那就约定了，我们都尽心尽力。现在，可以说说你梦到的事情了。”
　　“我梦到了无头士兵，梦到了花，梦到了妻子。妻子像是不存在一样，站在我的面前。后来，我还梦到了一个长的很像老鼠的人，他告诉我说山上有一处溪流，只要能找到它，喝了它之后就会看见上山的路。”
　　“无头士兵？还有长的一个很像老鼠的人，找到溪流...这样......”
　　“对，无头士兵，看见他的头被老鹰叼在天上，看见他高举着旗帜，那些狗都疯了一样，一场厮杀就要开始了。还有战争结束以后那些流过血的地方都开出了花，血红色的花。天呐，头...头......”
　　我捂着头，剧烈的头痛让我说不出话来。
　　“忍住，忍住。说不定这次我们真的能找到遗忘山上的遗忘洞，要是进入了那里，你就能看到你梦到这些事全部的经过。你要做好和我一样的准备，有可能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应该是不可能的。”
　　他握着我的手，极为认真的说。我像是被他点燃了一样，心猛烈跳动一下，不自觉的就跟着他往山上走去。同那些攀越山峰挑战自己极限的人不同的是我这一生都在找寻上山的路，没有找到，没有一座山等着我，让我去攀登，给我机会体验站在山上的感觉。我也曾有一颗火热的心，还没有机会燃烧，早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淹没在无法幻想的未来里彻底熄灭。
　　双脚迈开，不断的往上走，我感觉到悲伤也感觉到快乐，大脑中的眩晕和疼痛感也在慢慢退去。真的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另一个自己，忘记我所拥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如果这一次是上天给我机会得到解脱，我会握着它，珍惜它。我希望在山上等待我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扎进我心里的故事，我希望我的妻子找寻到属于她的爱情，过得幸福。我希望我的孩子从父母离婚的伤痛中走出来，开始了她新的人生。还有其它别的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里面藏着怎样的悲伤无奈，或者是勇气热烈的燃烧，我希望自己能跪下来用双手握着它，感受它的力量，我对我的心，对山上那片云雾，真诚的想。可是，随着上山的路变的越来越难走，走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心很快又冷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头昏脑热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们要绕过这一片林子，不要走近路。这片林子里的坟墓太多了，我们这么走进去会打扰到他们。”
　　“你之前说附近的村民把坟墓建在山下，我们从山下往上走了这么久，现在还是在山下？”
　　“对啊。”
　　“这我就不明白了，这座山这么高，大人走不上去，小孩能走的上去？”
　　“我在一本古书上有看到，说山上有仙鹤，还有神鸟，小孩子梦到两个婴儿的时候，仙鹤或者神鸟会带着他们飞到山顶，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看见什么，去了哪里。”
　　“这么说，你也不记得了？”
　　“对，不记得了。做过一次梦，是红色的光。印象很深，所以还记得，从哪里发出来不知道，不是太阳的光，我很肯定。”
　　“为什么大人上不到山顶？”
　　“山上的植物会散发出一种香味，随着出汗越多，香味越浓，渐渐地就走下山了。”
　　我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带着我绕过面前的树林，往另外一条路走。光是走在最边缘我都觉得很渗人，只见到远处的林子里密密麻麻全都是坟墓，一个又一个墓碑成排的往山上连去。
　　“这，你看，附近村庄这么小，怎么死这么多人？”
　　“说了你可能不信，战争结束以后，寺庙里的和尚一个接着一个把他们埋在山上，这才有了这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墓。本来只有墓碑没有名字，但是等到最后一个人被埋进去以后，一夜之间，墓碑上出现了他们的名字。”
　　“你是说几百年前？”
　　“对。刚才我们从山下往上走的时候，看到的坟墓都是山下的村民，现在你看见的全都是几百年前的坟墓。”
　　他停下说话的动作，双手合十，非常恭敬的朝远处的树林拜了几次，看到他这样我也赶快拜了几拜。
　　“看上去，很干净。”
　　“对，定期会有人来打扫，本地村民觉得看护他们是一种福气，包括我们镇子上的人都会有人来。毕竟没有他们，我们镇子不可能存在，早就被毁了。林子过去那些一片，还埋着不少狗。一会我们绕过去，你还能从上面看见一些给狗修的坟墓。”
　　再次虔诚的拜了拜，低着头，我们继续往山上走去
　　“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谁，带着什么样的企图心，竟然这样做。”
　　“嗯，要是背后真的有人指使，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日后说不定会给古镇带来浩劫。”
　　“你刚才说闻着香味不知不觉就走下山是什么意思。”
　　“那个就是遗忘花的香味。”
　　“你是怎么做到的，不但没有被香味吸引反而还找到了这种花，还有他们，他们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办法？”
　　“我们好像天生就喜欢这个味道，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是说，外地来的游客——当然你可能不会，我的直觉告诉我。”
　　“那你们就可以到山上去吗。”
　　“也不能，走到山的一半，一样会迷迷糊糊的下来。可能是因为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个梦吧，至于他们，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应该用了什么特殊的办法吧。在很久以前，如果不是上山寻求神明，这里是不会有人走路上山的。所以，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件禁忌或者值得思考的事情，因为神明住在神明该住的地方，我们住在我们该住的地方，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主要还是为了祭拜他们。”
　　“对。”
　　心领神会接过他那句话，带着一些忐忑，一些紧张，强忍着疲惫，跟着他往前走。
　　偶尔我的脑海里会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发出火光的洞中，有一个团影子在看着我。
　　我们绕着弯路从林子的另一边穿过来，站在林子上面往下看，一排一排坟墓往下看去，像是鼓一样敲打着我的心，我的内心觉得肃穆庄严。整座山就像是为了保护它们而存在一样，立在这里。我们在这站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步离开，就是站了很久。
　　往前走的路，时而平缓，时而险峻，总之就是不断磨着人的性子，密密麻麻的坟墓在这几个小时里我确实闻到了花的香味，那种想下山的念头也有，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我心中燃着一把火想知道答案，我反而觉得花的香味不但没有让我想要离开，反而在帮助我减轻疲惫压力，带给我坚持的动力。此刻在我们面前已暂时没有向上走的路，只有一条环着山修的小路，山上有些地方已经可以望到山顶，有些地方还被云雾遮住，说这是一座山也不对，这是连在一起的山脉，从左到右，一望无际。
　　“休息一会吧...你看来很适合住在我们镇子里啊。”
　　“你是说，香味的事情吗？”
　　“是的，你之所以看不见我们镇子真正的样子，就是因为它。几百年来因为它的保护，我们镇子才得以幸免战火侵袭。你看，它是不是很喜欢你。”
　　“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就这么爬上去？”
　　“是要爬上去，不过多亏在山下做的那个梦，这一次不用在山上乱找了，我们只要找到那处溪流就可以了。你听这水声，你觉得我们还需要怎么找。”
　　他难得笑了起来，我的心情也忽然变得好了起来。
　　“很难想象啊，在这山上竟然藏着另一个世界。”
　　“等你对镇子了解多一些，你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苦难，如果不是明白这句话，我不觉得自己一定要活着不可。”
　　“你是说，你不喜欢它？”
　　“对，不喜欢它，不喜欢这个镇子，喜欢外面的世界。我小时候跟着师父修行，见过许多悲惨的事，吃了好多苦头，它很深的影响了我的性格和世界观——每当我对外面世界表达我的喜欢，表达一个喜欢，我的内心就给一个否定的焦虑——用我的修行回答这个焦虑，那我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就少一分，回答之后对镇子的依赖就多一分。就在这样矛盾的循环之下，最终选择留在这里生活。你问我喜不喜欢它，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太严肃了，不管怎么回答，我都会觉得很痛苦，也许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应该被遗忘的地方才对。”
　　“说实话，我这几天感觉越来越不安，好像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强行撕开它的外壳，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一样。”
　　“你这样想就不对了，这里又不是世外桃源，只是未开化程度较高而已。”
　　休息了一会，我们跟着山上的水声走，山中急促而下的溪流声不断敲着耳膜。
　　山林中的水汽，雾气，不断散在我的衣服上，手上，脸上，疲惫和活力双重在我身体里游走。
　　心情像是风一样，起起伏伏，在城市里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山上有一些地方非常危险，路边散落着石头，树枝，还有小股溪流横溢出来，导致路非常的难走。
　　我们还是找到水声所在的地方，它是一条冲进山谷的溪流，从望不见的山顶上不断汇聚在一起——山上的云雾多半也跟它有关了。
　　在溪流不远处有一条路，像是一条路又像是没有路，很神秘的藏在树林后面。
　　他蹲下来，捧着喝了一口，示意我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