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7

　　“你来了啊。”
　　还是熟悉的那句话，还是梦中见到的那个长的很像老鼠的人，他手中拿着拐杖，我很吃惊，不只是因为他，还有他的身后，包括整个山洞。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指着山洞里的亮光，石壁上那些奇怪又幽暗的画面，整座山洞显得明亮一些又显得更为诡异，可怕。
　　“自己家而已，想想，这里好久没有外面世界的客人了啊。”
　　“外面世界，您也知道我是外面世界来的，那就太好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只是迷路了而已，能麻烦您告诉我怎么下山吗？”
　　“嗯？下山？在寺庙里你不是有事相求吗？”
　　“对，对，是我，想不到您也知道这件事，我确实是有事相求，不过，我只是...我。”
　　“好，你先冷静冷静，我们不急。”
　　说着，他也坐了下来，坐在我的身边。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我没有接触过这种味道，有点像遗忘花的味道又不像。
　　香，好闻，如果不是他的长相，恐怕会情不自禁吸引别人喜欢他吧。
　　他的样子很奇怪，有点像拼凑出来的一个人，不像是完整的人，他比我在梦中见到的样子还要奇怪的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长相，只能努力尽量不去看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敬畏您，我只希望您不是来折磨我的那种怪物，毕竟我确实没做过什么恶事。我现在有求于您，我必须要实话实话，如果说出来后，我必须得到惩罚，我希望您现在就告诉我。无论是要我生，还是要我死，我可以直接告诉您我的选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我选择死，至于有什么交换，能换来什么，条件取决于您。”
　　“什么意思？”
　　“就是用我的命来换我妻子的命，我愿意换，让她活着，让我死。”
　　“你的妻子？什么妻子？”
　　“您不知道？好吧，那我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啊！”
　　“是啊，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哦，原来是这样，你不记得，好，那我帮你回忆回忆。不过你为什么只想着死，我们还没有互相认识，你什么都没有说，就想着死。这么说，你把我当成恶魔，还是坏人什么的了。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你懂吗。难道你认为你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去送死吗。为什么不感受一下，感受一下这座山的灵魂，再开口说话呢。”
　　“我知道，我知道，您说的让我羞愧。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当然愿意，还请你不要误会。”
　　我急忙伸出我的一只手，接着是两只，然后又收回。
　　尴尬，焦急地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想什么。
　　“几年前，你是不是救过一只白鹤。”
　　“白鹤？让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次。”
　　得到他眼神的肯定，我知道他说的救白鹤是哪件事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几年前，部门主管带着我们出差，因为公司的业务进展的很顺利，总经理特批奖励我们几天假。回来的路上，领导选择了一个山庄，作为我们旅游的目的地。领导姓黄，为人喜欢讲排场，喜欢装腔作势，听从他的给与优待，不听从他的，会被打压视为对手，所以平日里少有人敢得罪他。
　　白鹤的事情也很简单，吃饭的时候，山庄外飞来一只白鹤，当时他们几个人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就聊起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小时候去山上抓兔子，抓野鸡，谁都不服谁，看到了白鹤就打起了赌，说谁能抓到白鹤，赌注如何如何。那只白鹤当时应该是受伤了，行动不便，他们人走近的时候，看到它在跑，就是没有飞起来。我那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对他们做的这件事心里很不舒服，叫来了工作人员，拦住他们。
　　现在想想都觉得丢人，几个大男人，大白天发酒疯，吵架，跟工作人员吵架，最后竟然还要饭店经理来赔罪。事后他们还为这件事感到气愤，说自己被工作人员欺负，从那以后我对领导就再也没有那种尊敬了。至于白鹤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只知道它被饭店的工作人员带走，后面的再也不知道了。
　　我把我知道有关白鹤的事情，全部给他讲了一遍，告诉他事情的始末，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他或者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所在的这座山洞，叫做遗忘洞，通常情况下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到这里来。”
　　“这座山这么高，小孩子怎么可能爬得上来。”
　　虽然心里已经知道答案，我还是必须要装作不知道，再问一遍。
　　“我手中的这根拐杖，就是你救的那只白鹤。刚才，也是它载着你从山谷里飞上来。那次，出去见朋友，让它自己玩一会，谁知道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前，我老师反复告诫我说，离开这里要小心，要小心，我一直以为这句话只是一句警醒，我没想到这是诅咒，甚至是惩罚。如果不是你，它会死在那里你知道吗。换做另外一个人，就算是好心，也救不了它。所以，白鹤很希望能够谢谢你，这对你来说，或许只是无意中一个善意，对白鹤来说，它可能一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以白鹤想为你做点什么。”
　　“听不懂。”
　　“你来之前就应该知道没有上到山顶的路，那位算命先生的记忆没有被抹除，不是他自己记得，是白鹤让他保留想起来的，让他错以为自己从小就记得。至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请你不要误解，那是他的家事，原谅我多说到这里，因为你肯定会误会。没有他，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上山，来到我们这里。”
　　“我还是听不明白，你看，元先生跟我说他从小就记得，好吧，他为了孩子的事情着急，记不记得这都不是重点。我在山下的时候得到的启示是，我到了这里，我会知道自己妻子的情况，现在你说的这些，我反而脑子很乱。”
　　“你想见你妻子，也许我有可以帮到你的办法...不过......白鹤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跟我来吧。”
　　“不过什么？”
　　“来吧。”
　　“还有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别人就救不了它了呢。”
　　“白鹤守护着这座镇子，这座山，只有被它守护的才能救它，你的前世在我们这里，所以，你可以救它，但外面世界任何一个人，同古镇无关的，那就不行了。”
　　“想不到竟然这么危险。”
　　他用拐杖点了一下我的身体，刚才剧烈碰撞产生的疼痛瞬间不见了，我好奇的看着他手中的拐杖，怎么也不能把它跟一只白鹤联想在一起。
　　山洞里忽然亮了起来，不过此刻山洞里的光不像是蜡烛或者火把发出的那种光亮，更像是阳光落进山洞里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这火光有呼吸，存在着某种频率。
　　这样的场景小时候经历过一次，当时我推开一个老房子的门，走到屋子里的时候，阳光和灰尘在我面前一直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我闭着眼睛感受到的那种呼吸就和现在一样。
　　看着石壁久了，我甚至感觉到石壁在动，一起一伏像人的身体那样在动，要不是他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这里太过压抑和诡异了。
　　“我们就在这休息一会吧。”
　　我很诧异的跟着他坐在石凳上，因为我们并没有起身往前走多久。四周的样子跟刚才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沿着洞多走了一会而已。
　　“我不明白。”
　　“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心里想，这才走了几步路，怎么又停下来休息不走了。其实，我们走了很久的路，只是你都忘掉了而已，你现在所记住的只是你所记住的，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你想记住真实发生的事情，你需要忘记你所记住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吧。道理简单，做到却很难。”
　　“遗忘洞？你该不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嗯，你总算能意识到这个，这只是遗忘的常态而已，算不上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是，你看，我确实记得我没走多久，我就想了那么一会心事，我没可能走了那么久，就只想了这个吧，那我大脑运转的速度是不是太慢了点，难道在这里，连大脑运转的速度都能被无限降低吗，可是你看，我们现在的交谈又如此的轻松。如果我真走了那么久的路，应该会觉得很疲惫才对吧。”
　　“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和我的老师这样争论，辩解，后来我才发现，我跟我老师说的不是同一回事。不是你自己遗忘了刚才你经历的那些事情，是这个山洞让你遗忘了。你是记得所有的事情，这个山洞也记得所有记得的事情，只不过它不是记住，而是‘遗忘’。”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愣在那里。我努力回想自己看向山壁时的情景，我回想不起它的样子，它的形状，我觉得它在呼吸，难道这就是真相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为什么那些小孩，他们要到这里来，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为了一些不能遗忘的东西。”
　　“小孩子，不可能有不能遗忘的东西吧。”
　　“对，小孩子不可能有，他的前世，他的灵魂里面可能有。”
　　“我听说，人死后会下地狱，入了黄泉过奈何桥的时候，孟婆会给一碗汤，这碗汤叫孟婆汤，喝了孟婆汤，记忆自然就会被消除了。既然记忆在死的时候就被消除了，小孩子转世投胎之后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前世的记忆，怎么可能还拥有灵魂里的记忆。除非你说，有一些人过奈何桥的时候，没有喝汤。”
　　“所以，没有孟婆，没有孟婆汤。我知道要接受这个，对你来说很难。我也曾因此而憎恨我的老师，他逼迫我要重新学会接受一些别的事情。我可以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人犯了错，要到地狱接受惩罚，如果他喝了孟婆汤，他还要接受什么惩罚。一个人生前做了好事，按理来说应该得到祝福，如果喝了孟婆汤，他还需要什么恩赐。无论你怎么想，这个孟婆都不可能存在。谁都不会忘记自己本该记住的事情，只能说，你面对的是一个失去生命的人，他的身体因为死去而消失了。他的灵魂还在，灵魂不死，灵魂就有重生的时候。这遗忘洞，不是来让他们来看自己的以前，只是让他们的以前知道现在的自己。既然新的生命已经开始了，旧的生命应该被忘记。”
　　“没有孟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反驳，我当然想反驳，可我不知道反驳他的意义在哪里。我真的在乎这个世界上有孟婆或者没有孟婆这个人吗，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如果有人跟我说，我是无神论，我什么都不相信，我会点头，认可这个人的说法。可我还是想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有孟婆，但不是奈何桥上的孟婆，也许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同一个人，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有些神是多余的，没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了。”
　　“多不多余，我不知道，我现在就想问你，你说让以前的他们知道现在的他们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死去的人为什么要知道一个活着的人。”
　　“一会，你就知道了。你的记忆，你的前世，也在等你。当然，这只是一份礼物。我只知道这座镇子的事，镇子之外，我知道的事情就不多了。也许外面的世界和我懂得的不一样，不过，我还是选择相信老师，毕竟拥有这些已经是非常困难又很悲伤的一件事了。”
　　他最后话语里的温情让我对他的防备之心彻底的消除，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话，也很难赞同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愿意相信他，愿意倾听他说的每句话。
　　“你刚才一直说，你的老师，你的老师，你的老师是谁？难不成，这座山洞，是你们修行的场所，是你们的家？”
　　问到这个问题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差异性，存在于衣食住行的不一样，他吃什么，住在哪里，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保护着这座山，从那场大战之后他就一直保护着这座山，他说这座山上的每一个亡魂都需要安息，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还是狗，它们都需要休息，他守护着这座山。也许他知道你妻子的下落，不过你需要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你才能找到他，因为这些年他一直陷入在沉睡当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可能他的寿命快到了吧。”
　　他很伤感的望向一个地方，也许他的老师就沉睡在那里，随着跟他聊天越多，内心的困惑也就越多。这种感觉我从未体验过，难道这就是一个修行者本身带着的神秘和光环吗。
　　我忽然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很有可能不是人，他可能是一位在山里修行的神灵，或许梦中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个奇怪的事实。
　　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幻想过遇到山中的神仙，只是没想到神灵也会哀伤痛苦，或许他不是，我希望是这样，否则对来说，这意味着一个世界的崩塌。
　　听我奶奶说起过一个故事，也是在山洞里，不过那山洞里有宝藏有巨蛇，需要斩杀巨蛇，才能走进山洞。走进山洞后，还要排列好山洞中罗汉的位置，互相对应，山洞中的石佛就会移开。宝藏就藏在石佛的后面，就在这个时候山中的神仙出现了。只有心底善良，勇敢的少年才能得到山神所给予的宝藏，还有一把剑。长大以后，早就把这些忘了，什么绿色的眼睛，红色头发，等等，那些吓人的诱惑人的故事，早就忘了。忘的理由也很干脆——如何在繁忙的社会里学会生存，赚取钱财才是唯一应该要做的事情。
　　他用拐杖点了三下地面，山洞里的光点一次暗一次，到第三次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了。感觉到他往上丢了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发出光来，很漂亮的那种彩色，听到声的时候，山洞里的光又换成了另一种颜色，等到眼睛看明白的时候，发现周围的石壁变了，山洞里的光颜色略微强了一些。
　　我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看着远处发呆，我跟着他一块站起来，站在他站的地方，觉得目瞪口呆，人生第一次看到像火光流动的东西一样，一望无际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从我们的脚下一直流向看不见的尽头，两边的石壁上也溢满着火光所产生的倒影。在我视线前方，火光中有一团影子，它看着我，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它看着我。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的妻子和我说过她做过的梦，梦见她站在一片像火海一样的地方，她梦到自己在那里看见了一个人，她很害怕，于是就吓醒了，醒的时候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