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4

　　没有听到想要的那个答案，心里有一些失落。昨天晚上发疯之后躺在床上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如果不是他问我，我都不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被困住见不到光亮躲在笼子里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活着就是带着痛苦过一天是一天，直到生命结束那样活着。活着不是期待妻子回来，女儿原谅我接受我。我没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个心愿实现，我能不能扮演好新的角色，我的女儿我的妻子，她们一定都时刻准备着适应她们自己能适应的任何身份，而我一直都是被动往后退一直到再无退路为止，然后我就被卡死在那里，永远留在那里，哪里也不想去。
　　此刻坐在车里我会想到我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在自己心里想他，这个让我憎恨的人。他毁了我人生的可能性，如果我生在别的家庭我的人生不会这样，我应该不止一次的向妻子和孩子表达过这一点。可见我的懦弱是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我，被无限放大，放大，直到某一天我彻底被吞没。我的父亲有着未被开化非常糟糕的部分，有时我都觉得他是一个更像动物的人，或者更像人的动物。他留在我身体上的拳头，脚印，不知道有多少，我的哥哥姐姐没少受过他的暴力。有关他的记忆里面找不到开心的部分，一家人开开心心融融恰恰的日子在脑海里找不到，不知道是我故意删除了还是根本就没存在过。我的母亲对父亲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或许曾经有，我长大的日子里面没有感受到母亲对父亲的感情，甚至一度我认为男人和女人相处就应该这样。我在认识妻子之前，有过一段糟糕的感情经历，模仿对象就像我的父亲母亲，像个傻瓜一样从被爱慕到被憎恨。女儿刚刚出生不久，只有几个月，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来的意外也来的不意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醺酒的人离开世界而已，我甚至有一些开心，再也不用面对他，不用去想是该回家还是不该回家。　
　　我有想过有一天父亲回归于正常，是一个别人家庭里的那个父亲，我会告诉他我遇到的难处。光是拼凑自己的人格，就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光是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变得一样，言行举止不会有问题，就已经花光了自己最好精力的部分。不要问我为什么一事无成，能成为完整的自己已经是非常辛苦的事情，哪里还有寻梦的可能性。我相信佛的轮回也是来自这里，这个世界肉体可以可以消亡，肉体不过是承载的工具，精神，灵魂如何能够消亡，它成长的那么慢，一点点的汇聚，一点点的变成汪洋大海，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怎么可能完成这样的壮举。如果有佛的轮回，我所有受过的苦难和不理解都可以稍稍放下，我可以等待下一世，过的更好一些，有一个好的母亲和父亲，我也会努力重新去做一个好的父亲母亲。可惜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帮助，它反而让我给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安上了翅膀。
　　“昨天你说你的孩子被困在幻境里，我没有听太懂。”
　　“事情要从他读完大学以后说起，那阵子他没有工作，住在家里，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头一阵子还好，后面他就跟着一帮朋友开始喝酒胡闹，说过他，他不听，管不了他，我就说你找到工作住家里可以，找不到工作你别住家里，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其实说的就是气话，我们镇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适合大学生的工作可言，要找工作最起码去县城里面。我就是希望他能收一收，不要老是跟人喝酒打牌。当天夜里他就搬了出去，再以后镇子里见到，都是那种装作没看见，我也懒得理他，说了又不听。他是诚心气我，毁我名声。现在倒好，跟人五人六的玩在一起，出事了吧。”
　　“很难想象，您也会遇到这些事。”　
　　“他们不知在哪得到的消息，说山上有一种东西可以拿来卖，有人出非常高的价格，结果那群人就去了，一共去了十一个人，下山的时候只剩下四个人。附近的村民看他们不对劲，当时就报警了，赶去的时候我儿子已经是重伤状态，连夜赶紧送往医院，医院却说他没什么大问题，不用抢救。我当时都快疯了，我儿子身上当时身上那么大的一个伤口，医生说不用抢救，说他身上没有伤口，正常得很。”
　　我等了好一会，没见他说话，只有车子轻微颠簸产生的晃动，不小一会，闻到烟味。
　　“说实话那天很丢人，我把自己的招牌给丢在那了，现在想起来从那天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那种感觉了——天崩地裂那种。白天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不对劲不舒服了。别人来找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什么，我能够给他这个答案和帮助，可我就是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回答。我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膈应，觉得大事不好了。那天，我失去理智了，要在那样的状态下保持理智太难了。我甚至忽略了最主要的事实，一共有十一个人，七个人死掉，除了他以外还有三个人，这三个人可以告诉我很多讯息——我错过了这个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时机。等到和儿子一起回到镇子里的时候，那三个人，一个自杀，两个疯掉。所以我去学了催眠术，希望能从里面知道点什么，我给他们三个人分别催眠过，知道的讯息不足以让我解开困惑。我打听他们要去山上采摘的是什么东西，没问出来。最后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到山上去，猜想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报警吗。”　
　　“有，当然有，警察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查不出什么线索来。”　
　　“你儿子当时是什么情况。”　　
　　“可能，有可能啊，当时镇子里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出现了幻觉。医生说的没错，我儿子一点事都没有，我不知道这个幻觉什么意思，可能只是希望我们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在医院跟他们打了起来，后来我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还是不说了吧，想起来很丢人。总之知道儿子没事，只是意识不清醒，医生说可能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了。给他们赔礼道歉后，非常不好意思出了医院，等回到家的时候，他就彻底疯掉了。现在想想很后悔，如果我不带他回镇子，带他去遗忘湖，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你是说，他在医院的时候看起来好好的，一回到镇子上就疯掉了。”　
　　“对。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无意中我发现我儿子吃的是那朵花的另一瓣，我才发现他们要去采摘的东西是什么，很显然他们在山里面找到了那些花。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你说..这种事，我一个外来的人，如何能够帮助到你。”　
　　“因为你是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可以进入幻境当中的人，假设我们进入了遗忘山，山上有幻境，我们就可以互相照应，从中知道点什么。再不然，请你去我儿子的幻境当中看看，如果想到了什么办法，我吸引他幻境当中的恶魔，你带我的儿子离开幻境，这是我想到的另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好，只要能帮你解决问题，我都可以。”　　
　　“现在我们先去解开你心中的谜题，你的问题没解决，我再请你帮我的忙，恐怕你也没多少精力来应付。昨天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不是有意要刁难你，我只是忽然那样感觉。”　　
　　“没有，你说的非常对。我没有那样的信念，我没有带着任何的想法来到古镇，我来到古镇只是因为我受不了生活受不了工作，想要逃脱一段时间。我压根就没想过，可以在这里找到我妻子失踪的线索，找到可以同女儿相见的办法。我不像你，唯一的想法就是救自己的儿子。你要知道，我不能跟任何人承认这个——因为这个想法，会显得我卑鄙，自私。你说，有这个机会给我，我当然开心，我这个开心有点虚伪，你应该能感觉到我的虚伪。我如果真的要找，我当初就不应该放弃，最起码我应该是和女儿一起来到古镇才对。因为第一次我知道这个地方，还是我妻子告诉过我的，那个时候我来这里找她，说不定能找到她。现在就算真的找到她了，我该怎么面对她，告诉她，我希望她回来，不可能，我不希望她回到我身边，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只是说，我会告诉她，去见见女儿，女儿很想你。如果她真的在乎女儿的话，女儿不在我身边啊，她可以去见啊，不用通过我去联系她。她这样做，女儿恨的人不只是我一个——这个事情我怎么和她沟通。”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是你女儿的意念，她希望这一切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接受她在冥冥之中所有的安排，所有她希望发生的事我都会做，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希望她能看见她的父亲最真实的一面，她的父亲是怎么在这些不可思议的逆境里一步步成长。毕竟我能给的她只有这么多了，我全部精力只够来应付这些。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不在这里，她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我的妻子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只不过是一个属于我的梦。最好的可能，是给我一个机会去了解昨天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车子停下来的声音，本来还有一些话想说，车子一停，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摘下眼罩，适应一下睁眼的感觉，慢慢等视线恢复，头不知怎么，感觉又痛又晕。　　
　　他又抽了好一会烟，才停下汽车的发动机。　　
　　窗外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座一座连在一起的山，从头望不到尾，不少山的山顶都被云雾所覆盖，恐怕从我们出镇子一路到这里，都是傍山而行。　　
　　“上山之前，先去吃点东西，先告诉你。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最高的那座山的后面。”　
　　“比那座最高的山还要高？”　
　　“以前这里上山的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以前山下没有住人的时候，他们从最边上的山走山路，一路走过去。后来这里住了人以后，才有了上山的路，不过也只是修了一半而已，因为基本上都是拿来安葬自己的亲人，祭拜亲人用的。这山上种不了什么东西，毒蛇鸟兽又多，除非是猎人不会有什么人到山上去，再加上现在不允许打猎，山比以前还要荒废。山下现在好很多了，附近都开垦了田地，种庄稼蔬菜的人很多。”　　
　　“从最边上的山走山路？”　　
　　“对啊，那个时候在山上种东西，可麻烦了，现在交通方便以后还好一些。”　
　　想着心事，我们都没吃多少东西，稍微停了一下，不用说什么，一前一后朝着上山的路就往前走。　
　　“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如果走在山里，看见两个婴儿，跟着这两个婴儿往前走，就能找到上山的路。”　
　　“这么神奇，是因为遗忘花的原因吗。”　　
　　“不知道，只知道见过这种花的人后来都消失了，我猜他们是去了另一个古镇。”　　
　　“会不会你的孩子他们也见到这两个婴儿。”　
　　“不知道，没有想过这种好事。上山以后路很不好走，你多小心，体力是绝对吃不消的，如果黄昏的时候我们来不及下来，要做好在山上过夜的打算。停，停，不对。”　　
　　他冲我挥了挥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看到他坐在地上，双手搓来搓去，搓热以后大力的摸脸。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我们都可以进入幻境，没必要真等上了山上再去找，我们在山下一样可以感应到，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对啊，你说是不是。”　　
　　“山下？”　　
　　“你跟我来，一会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没再说话，加快了步伐，急匆匆的绕过农田往前走。附近村落的房子比古镇要低矮的多，有些人家甚至连院子都没有，人就和散养的牲畜住在一起。我猜测这里应该是古镇最边缘的地方，属于未开化的地带，昨天他说迁走所有居民拿来种果树的说不定就是这一片地方。气喘吁吁连走带跑的终于绕过所有小路来到了山下，他没停，沿着上山的路就往林子里钻。等过了第一片林子，他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山上的云雾，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里，山上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已经能感受到了，一会我们就在这里睡觉。”　　
　　“睡觉？”　
　　“对，睡觉，看看梦里能见到什么。”　　
　　“你原先的打算是带我到山上睡一觉看能梦到什么吗？”　　
　　“也不是这样说，看情况而决定。”　
　　“也是，这山你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看这附近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一路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蒙上。”　
　　“这要问你啊，你连自己住的旅馆外面有山都看不见，我只能用这个办法试试看了。”　
　　“你是说，所有来到古镇的人，只有我看不见。”　
　　“对啊，不然你以为。”　
　　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绝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那我怎么又看见了。”　
　　“睡吧，这会睡吧，醒来以后再说了。”　
　　说完，他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倒下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