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龙标的正月里

　　初一是小孩子拜年的日子，每到初一这一天，你可以看到龙标的大街上，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拜年的景象，但是女孩子不能拜年，受长期的重男轻女思想作怪，女孩子也受到牵连，连拜年的资格也被剥夺，原因没别的，就是因为她们是女孩子，而在初一这样的日子里，女孩子不能上别人家的门，因为女孩子会给别人带来晦气。
　　从正月初一至初五，多数家庭均不接待妇女，叫着“忌门”。仅限于男子外出拜年，妇女则须等到正月初六以后才能外出走访。可见这歧视女人的思想好严重。
　　这歧视女人的思想到底有多严重，鄙人还可以举一些例子。龙标有一部分人（也不管是男是女），如果出门做生意，他们在出门后碰到的第一个人是女人（包括女孩子），他们就马上改变注意，当天不去了，另选日子出门。理由是出门碰上女人，晦气。
　　在龙标一带，男人之间的衣服可以随便叠放，但是男人的衣服却不能跟女人的衣服混放在一起（哪怕是夫妻或者母子），如果女人的衣服放到了男人衣服的上面，那就不得了，背时了！
　　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几乎举不胜举。这歧视女人的思想，说起来真叫人头痛，本人虽然另有看法，但是大家都习以为常，我也没办法。依我个人的想法，把女人的裤子放到头顶上也没什么，其实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男人有那一个不爱女人？有那一个离得开女人？说句笑话，如果你心爱的女人撒一泡尿让你泡饭吃，我看你恐怕也愿意，不是我胡说，我亲耳听见一个男人是这么说的。但是为什么要歧视女人呢？归根结底是个传统观念问题。
　　对孩子们拜年给礼物，龙标一带主要是给甘蔗。三十夜晚上都准备好，把甘蔗削好，砍成一节一节的，当孩子们来拜年时，每人一节。也有给瓜子花生、糖果的。拜年的孩子们每人背一个口袋，得到的礼物全都装入口袋。
　　“叔叔伯伯拜个年，尝尝你甘蔗甜不甜！”“一根甘蔗一根金，一捧糖果一捧银！”这些都是孩子们拜年时说的好话。
　　大年初一不能扫地，因为正月初一是扫帚生日，这一天不能动用扫帚，否则会扫走运气，破财，而把“扫帚星”引来，招致倒霉运气。假使非要扫地不可，须从外头扫到里边。这一天也不能往外泼水倒垃圾，怕因此破财。凡是倒掉废水，必须用桶子装着，到初二再倒掉。
　　初二是“郎叭公”走岳母娘的日子，也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龙标一带有俗话：“小孩子爱糖，丈母娘爱郎。”这里的“郎”是指“女婿”。请看官不要误会，在龙标的方言里，“男人”就是“郎”，“女婿”也叫“郎”，是男人还是女婿，要看具体语言环境。“郎”又称“郎叭公”。
　　接待“新郎叭公”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首先，丈母娘要为新郎叭公准备好“打发”（新郎叭公回家时候的礼物），包括新衣服、新鞋子、新手巾。手巾是用来打发“新郎叭公”的重要礼物，用棉纱做成，叫“大布手巾”，它的作用比较多，一是可以包扎在头上，龙标一带有包头巾的习惯，凡是成年男人都包头巾；二是用来擦汗；三是用来洗澡。用来打发新郎叭公的手巾很讲究工艺，要在手巾的许多部位“挑花”或者用不同色彩的线挑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打发的鞋子也很讲究，鞋底要纳出各种图案，鞋子的边要切得平整细腻，鞋面做得有模有样。衣服一般打发布料，让郎叭公自己回家量体裁衣。
　　打发郎叭公的鞋子和手巾一般由女儿自己亲手做，因为这样可以让女儿很好地表达爱情，正所谓“一针一线妹的心，穿针引线爱郎意。手拿针线心想郎，千针万针表妹心。”所以女儿们给自己的未婚男人做打发礼物，不但不觉得累，反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招待“新郎叭公”还有许多讲究。一家来了“新郎叭公”，同一宗族的几代族亲都要轮流请吃饭。凡是为过年准备的山珍海味，都要留着放到这一餐，所以家家都是佳肴满桌。还要选能喝酒的人陪酒，所以“新郎叭公”常常难免喝得酩酊大醉，出尽洋相方罢。但不要紧，因为只有让“新郎叭公”喝醉，主人才心满意足。
　　正月里也是孩子们最好玩的时候。首先是他们袋子里有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鞭炮，各种玩具，商店里要有尽有。
　　小龙崽学五叔吹唢呐的模样，也买了一个玩具唢呐，用线系着吊在胸前，时而放在口里“乌哩哇乌哩哇”地吹。小凤儿现在对布娃娃已经不太感兴趣，她喜欢菩萨，尤其喜欢千手观音。一个女菩萨，生了许许多多的手，真的好玩。
　　看戏是正月里最普遍的娱乐活动，只要你喜欢看，什么戏都有。龙标阳戏、辰州辰河高腔、沅洲傩戏……剧团一个接着一个，每天都有新鲜剧目演出，叫人总觉得看不够。
　　“霸王鞭”也是大家喜欢看的老百姓自己组织的娱乐活动。打“霸王鞭”的都是女人，有年轻女人，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她们十个八个一队，里面还有专门的导演，有乐队。乐队有锣鼓，胡琴。胡琴是主要的伴奏乐器。
　　女人们打霸王鞭是一种很好的活动，既能娱乐，又能学到许多知识，还是一种很好的健身运动。
　　霸王鞭是用两尺来长、拇指和食指围起来一掐大小的竹棒做成，外面交叉涂上红黄蓝几种颜色，两头还饰有彩色线穗，看起来很美观。竹棒里面放有石子，当霸王鞭上下甩动的时候，里面就发出有节奏的“喳——喳——喳——喳——”的声响，听起来有一种音乐美。
　　霸王鞭的曲调有它独特的风格，虽然唱法有多种多样，但它的基本旋律总是大同小异，远远地一听就知道是霸王鞭。它的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每一句唱词的末尾都是“……恋——恋罗恋，……恋恋罗——上面罗。”
　　霸王鞭的唱词也多种多样，但是唱得最多的还是一些最传统的歌谣，如《孟姜女十二月歌》、《小拜年》、《十二月长工歌》、《十二月花歌》等等。
　　男人们也喜欢看霸王鞭节目，尤其是那些自己堂客也在打霸王鞭的男人们，每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堂客穿上红绸子上衣，肚子上围一个翠绿色肚兜，头上戴一个花头巾，脸上和嘴唇上涂上一点微红色，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心想，原来自己的堂客也这么好看！简直就像戏里面的旦角一般好看！怪不得人们说“三分的人情七分的打扮。”原来自己的堂客也是大美人，可是平日里自己为什么不注意呢？
　　男人们继续往下看，怪了，自己的堂客原来这么活泼，简直像少女一般天真烂漫！你看，她那动作好轻巧好灵活，加上由于围肚兜把肚子扎紧了一些，胸部显得丰满起来，一对奶子随着她们的动作一颤一颤的，不得了，堂客变成十八岁了！
　　于是男人们在暗暗做着计划，今天晚上，要很好地爱一爱堂客，到床上给她很好地来几盘，以补偿补偿以往的粗心……
　　最近环儿对看女人们打霸王鞭有了兴趣，每天同三妹子、吴妈和张二娘等人一起看霸王鞭。也难怪，尽管环儿能歌善舞，性格开朗爱活动，但是命运作弄了她，使她过早地从大唐最高层的舞台上退了下来，不，几乎是一下消失了。当年的“霓裳羽衣舞”也从大唐最高层的舞台上消失了，成了人们记忆中的一段历史。又有谁知道，当年那“霓裳羽衣舞”的活脱脱的舞蹈者，竟然默默无闻悄无声息地在这毫不起眼的龙标蜗居了近二十年！
　　在二十年的时间里，环儿度过了最艰难的避难十年，后来基叔来到龙标，他们又已经度过了八九的平稳生活，环儿也从年轻的“小夫人”变成两个孩子的妈妈。现在，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她自己也渐渐变成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
　　但是人总是不服老，总是千方百计地同由于岁月蹉跎带来的容颜变化进行抗争。环儿觉得自己还不老，常常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自己的脸颊还有红晕，胸部也还丰满，手脚也并不迟钝……
　　近两年来，由于孩子渐渐长大，作为母亲，家庭琐屑渐渐轻松，精神压力减轻，对爱欲方面的需求也渐渐强烈起来。环儿又开始主动趴到基叔上面了。于是基叔常常对她说：“你呀，好像越来越年轻了，又回到十八岁了。”这时环儿就会说：“不是有人说，‘女人四十最风流’吗？”于是夫妻俩又要浪漫一番，直闹得二人精疲力竭，朦朦胧胧睡去方罢。
　　今天吃过早饭，小龙崽和小凤儿都跟他们的小朋友玩去了，环儿看看基叔，说：“霸王鞭好看，今天我们一起去看一看霸王鞭，有意思呢！”
　　基叔心想，这环儿现在完全变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完全平民化了。
　　清明节到了。基叔一家在龙标没有可以挂清的地方。前些年，有时候偷偷地去柳溪竹西坳祭奠祭奠东阳姑婆，烧点香纸，挂一些白纸，以表孝心。但这事连小龙崽小凤儿也必须瞒着。其实东阳姑婆的坟墓是有人挂清的，但是不知道是何人。对于这事，基叔也是不能打探的，只好任其自然了。
　　今年的清明节是不是也去表一表孝心呢？基叔这么想。前几年，都只是去烧点香纸，挂些白纸。今年是不是搞得更隆重一点呢？比如说，带一点酒，祭奠祭奠，要祭奠，就得弄出个祭奠的文字，像在京都那样，弄出一篇祭文来，虽然不能大模大样地搞，但总可以了却一番心愿，基叔反复这样琢磨着。
　　有了这心愿，基叔脑子一灵动，提起羊毫，沾满浓墨，笔走龙蛇，一篇祭文就弄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小龙崽小凤儿上学堂去了。明天是清明节，学堂要放一天小休日，让书童们也去挂一挂清，表表孝心。但是基叔环儿不能等到明天，他们要在今天去做那件事。夫妻俩匆匆走出博雅楼，往龙井塘柳溪竹西坳方向走来。
　　本来，只有男人们才能挂清，但是基叔在龙标几乎没有挂清的伴侣，所以也只得变通变通，跟环儿一同去祭奠姑婆。
　　三四里地，很快就到。东阳姑婆的坟墓在竹西坳的一处地势略高的山嘴上，从风水理论方面看，这地方还真的是一个绝好的风水宝地：龙脉来势磅礴，左青龙，右白虎，形成左右呼应之势；前面有朝堂、朝山；不远处，沅水在这里转了一个很大的弯，形成理想的“玉带水”。常言道：“如得玉带水，后人掌相印。”就是说玉带水是非常理想的风水宝地。基叔想，当年选定这坟地，肯定是龙标一带对风水命理极为精通的命相学高人。其实基叔不知道，这坟地正是当时龙标一带最有名的命相学家、梅花神算高人常永久老先生所选定。
　　基叔环儿需要抓紧时间，从口袋里拿出祭礼：一块猪肉，一只公鸡，一盘糕点，一盘干果。基叔小心地把它们摆在坟墓的脚头，然后拿出香和纸钱，用“火炼石”（花岗石）将烧纸点燃，再点燃香，一股浓烈的烧纸香味立刻在坟地周围弥漫开来。
　　基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那上面是昨天写成的祭文，基叔一脸庄严的神态，朗声念那祭文，其文曰：
　　“维大唐大历九载三月清明，不孝孙李隆基孙媳杨玉环虔具清酌时馐，致祭于先祖姑婆东阳老孺人之灵前，顿首而哀曰：天苍苍，地茫茫，我哭祖姑婆别家堂，千呼万唤不闻应，捶胸顿足断肝肠。今日基儿携孙媳玉环，于姑婆亡灵台下悲哀悲哀泣血，奈虽怀孝心，难以有所宣泄，日夕忧思，徒有悲伤。号泣祭奠，以表衷肠！祖姑婆有灵，来品来尝。呜呼哀哉！尚飨！”
　　“不孝孙隆基孙媳玉环泣奠。”
　　基叔念罢祭文，将一壶陈酿美酒倒下。
　　基叔比较注意文字的东西，他看那墓碑，正中间一行大字刻的是：“大唐故皇妹东阳公主老孺人之墓”。右边刻的是“孝长男高璇、孝次男高瑾，孝孙高绍、高术、高丕、高迁。”左边刻的是“周武则天皇帝长安四年甲辰八月二十九日立。”碑的顶部刻着“永垂不朽”四个大字。
　　环儿忽然说道，怎么这墓碑的后面还刻有文字？基叔忙到后面细看，那墓碑反面果然刻着文字，基叔轻声念道：
　　“《竹西坳守陵》：甲辰八月暮，葬母柳溪旁。沅岸竹西坳，清澄龙井汤。在生常沐浴，今死也闻香。陵墓营斯侧，筑庐望仙乡。”
　　基叔说，原来是一首吟咏守灵的诗，看来这高谨文笔不错，有大文士之风。
　　环儿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两个人，看样子是向这里走来，忙对基叔说道：“基哥你看，那里来了两个人，好像是向这里走来。”基叔忙举目观看：“哟，那后面的老人有点像博老先生，前面的有点像博老先生的儿子博韬，莫非……”基叔道，“快准备走，还得避一避，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们到挂清！”于是二人迅速来到坟地的上面一处树林中，这里树丛密集，人在里面不容易看到，但是从那地方却可以看到坟地。
　　一会儿，二人来到坟地，果然是博老先生父子俩。就听到博韬大声说：“怪了，刚才这里到过人，刚烧过纸，但是为什么不吊白纸呢？”
　　博老先生说：“别大惊小怪的，像东阳公主这样的人，一定常常有人前来祭奠。当年东阳公主的后人离开龙标时，正为没人常常祭奠、每年没人挂清而发愁，后来龙标的县府官员闻知此事，在欢送东阳公主后人的时候，答应对东阳公主的坟墓时常祭奠，每年清明节来给东阳公主扫墓挂清。”
　　“后来为什么这事情就落到了我们家里呢？”
　　“后来王昌龄王大人离开龙标，那时候正碰上安史之祸，还没有指定县尉，王大人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慢慢地这事就变成了我们家里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基叔对博老先生更加敬佩，一日相托，终生不负，实乃守信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