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他乡遇知音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爷爷自己也不清楚。醒来的时候，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身旁，正在给他嘴里喂开水，额头上还捂了条湿毛巾。他满脸疑惑，正要开口，中年妇女忙笑着说：“大兄弟你醒了。你感冒发烧了，胡话说得能吓死人。”
　　见爷爷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女人继续说：“不信你问问旁边的人。”还没等爷爷说话，旁边几个不同年龄的人一个个点头称是：“就是，你说胡话咋那么大声呢。”
　　“就是，还大声哭了呢。”
　　“真的挺吓人的。”
　　爷爷赶紧坐正了身子，歉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我们倒没啥，就是这位妹子辛苦了。”一个年长的老者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那中年妇女，继续说：“要不是她及时到车站值班室要来开水，不停地拿湿毛巾给你捂额头退烧，恐怕你现在还糊涂着呢。”
　　“就是，要不是这位大嫂，恐怕你的命也保不住，这年头，死个人太容易了。”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也附和着。
　　爷爷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虽然穿得破旧不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但却慈眉善目，一脸温和。他忙说：“谢谢大嫂，谢谢你救了我。”
　　“别听他们说得邪乎，不就是感冒发烧吗，咋能就那么容易死人？”女人笑着放下手中的木碗。“不过，你刚才发烧的样子，是挺吓人。”她拿开爷爷额头上的毛巾，顺便用手背试了试，笑着说：“这下好了，也不烧了。你再好好躺下睡吧，离天亮还早着呢。”
　　“大嫂也是出来逃荒的？”此时的爷爷浑身已经轻松了许多，也没有了睡意。
　　“是的，不出来咋办，等着饿死呀。”
　　“那你一个人还是？”爷爷疑惑地看着她。
　　“不是，我们一家四口，下午那趟火车走散了。我和闺女没挤上去。”说着，回目看看了身旁已经睡着的女孩。
　　“啥？你也没挤上车？”爷爷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是的，我家孩子他爹和大儿子上去了。”女人露出了淡淡的忧伤。
　　她看着爷爷的脸问道：“你不会也没挤上车吧！”
　　“我是把媳妇和儿子推上车了，自己却没上去。”爷爷忧伤地说。
　　“我就说嘛，你这么壮的身体，咋会挤不上去呢？”她看了看爷爷，问道：“那你打算咋办？”
　　“只有坐下一趟车了。”爷爷似乎很有把握。“我给他们说了，让在宝州站等我。”
　　“那好，下一趟车我和孩子跟着你，咱们一起去宝州。说不定我们家人也在那里等着。”女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好呀，我们搭着伴走，互相也是个照应。”爷爷也暂时忘记了心中不快。
　　两天的时间是漫长而难熬的。
　　两天的时间也让爷爷和这位叫大嫂的女人变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
　　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是这位大嫂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炒面拿出来让爷爷冲着开水喝；在两个人分头去车站附近的食堂和住家户讨饭中，他转了一整天没有讨回一口吃的情况下，还是这位大嫂把她讨来的剩菜剩饭分给他吃。两天的时间他几乎都是靠这位大嫂救济着活命。他恨自己无能，几次都把大嫂给他的食物推了回去，可大嫂依然坚持着塞到他手里，并笑着安慰说：“这有啥难为情的，男人要不来吃的很正常，人们都同情女人。再说了，有我吃的，就一定也有你的，我们现在是姐弟。”
　　旁边的小女孩也对爷爷非常友好，听母亲说是姐弟，就高兴地叫道：“叔叔好。”
　　爷爷听了很是感动，庆幸自己又一次遇到了好人。而且下决心要帮着大嫂和孩子找到家人。
　　在两天的交往中，爷爷知道了这位大嫂叫刘玉兰，今年31岁。也知道了她的女儿叫高小娟，刚满6岁。当然，他也毫不保留地告诉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
　　也许是这位大嫂对爷爷的关心感染了6岁的高小娟，也许是高大威武的爷爷本身就给人一种安全感，两天来的交往让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对爷爷更加依赖和亲近，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一步不离地跟着爷爷，有时还要爷爷抱着她举高高。
　　爷爷也非常喜欢这可爱的小女孩，处处护着她，一刻不离地拉着她的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她。
　　两天后的下午五点多钟，返回陕西的火车整整晚点了两个小时，但不管咋说，总算来了。
　　同样是人头攒动、吵闹不堪的人群，同样是你推我挤的混乱。爷爷是下了狠心的，一定要挤上车，不但要自己上车，还要帮着刘大嫂和孩子挤上车。
　　凭着上一次挤车的经验，这一次他没有丢下背包，而是让刘大嫂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把孩子夹在中间，起到前拉后推的作用。这样，不费力地就挤了上去。虽然三个人都挤得满头大汗，但看着火车缓缓地离开车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一天一夜的路程是漫长而遥远的。他们就这样人挨人地挤着、站着、摇晃着，直到半夜时分，爷爷用他那高大的身体，挤出了一点空隙，放下包袱，让刘大嫂和孩子坐在上面，这才缓和了一下拥挤的空间。
　　刘大嫂赶紧拿出一点炒面让爷爷和孩子吃。爷爷推辞着说不饿，可刘大嫂硬是不行，非让他吃点。爷爷只好勉强地吃了两口，又拿出上车时灌满的开水，三个人一人一口的喝着。之后，孩子要上厕所，爷爷就拉着她慢慢移到厕所处，排着队上厕所。
　　他们就这样相互照应着，在列车的摇晃中等待和亲人的相见。
　　宝州市的初冬天气是寒冷的，三面环山的天空雾气沉沉。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钟，可阴阴的大地给人一种天快要黑的感觉。
　　从火车徐徐进站的那一刻起，爷爷和刘大嫂就急切地瞪大眼睛在站台上寻找，可直到下了车仍没有找到亲人的影子。
　　他们又随着人流向出站口移动，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忽然，刘大嫂激动地说：“我看见了，我孩子他爹。”说着，招着手向出站口方向喊道：“哎，孩子他爹，我在这儿。”走在刘大嫂前面的小娟也大声喊道：“爹爹，我们在这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站口的一对父子，也看见了爷爷他们，激动地招手示意。
　　就在刘大嫂为找到她的家人而兴高采烈的时候，爷爷的心里却像火烧一样着急。他几乎搜遍了所有出站口的人，可就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媳妇和孩子。
　　出了站，在刘大嫂一家人高兴地又哭又笑之后，爷爷迫不及待地问刘大嫂的男人：“大哥你好，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妇女和三岁多的小男孩？”
　　一句话突然问话，让刘大嫂的男人不知如何回答，疑惑地看着爷爷。
　　“是这样，这位兄弟是我在路上碰到的，媳妇和孩子也走丢了。我们认识。”刘大嫂赶紧给男人介绍爷爷，并摸着孩子的头，继续说：“一路上多亏了这位兄弟照顾，要不然也挤不上火车。”
　　“这样呀，那真是谢谢大兄弟了。”刘大嫂的男人看到爷爷焦急的样子，忙安慰道：“大兄弟不要着急，很多人都在候车室坐着呢，咱们去哪里找找，一定能找到。”
　　正说着，只见一个年轻小伙急火火地从人群中向这边走来，边走边问：“请问从河南开来的火车到站了没？”还没等他走到爷爷他们跟前，爷爷猛地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去。“咋是你？”小伙子同时也认出了爷爷。高兴地拉着爷爷的手说：“是我，你可算来了，赶紧走，嫂子和孩子在候车室呢。”爷爷顾不得细想，跟着小伙子向候车室跑去。
　　后面的刘大嫂一家，也紧跟其后。
　　原来，爷爷碰上的这个小伙子，就是那天晚上在赵家庄抢劫他们的小混混狗蛋。
　　自从那晚抢劫未成，还被赵老伯训斥了一顿之后，两个人想了再三，也觉得实在太丢人了。就一商量，决定扒火车，外出逃荒。
　　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对他们两个轻装上阵的小伙子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地挤上了火车。
　　说来也巧，正当他们走出宝州火车站，准备去市里找点吃的时候，忽然看到路边有个女人在茫然的四处寻找，依在她身旁的小男孩大声地哭着要爹爹。
　　他们二人本来都走过去了，黑娃猛然停住了脚，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对狗蛋说：“哎，你看那女人。”
　　狗蛋回头一看，没认出来。“咋了，你认识？”
　　黑娃笑着说：“你真没认出来？”
　　“没有”狗蛋说。
　　“她就是那晚咱俩抢劫的那女人。”黑娃确定地说。
　　狗蛋忙回头又看了一眼，果真是那女人，他疑惑道：“咋不见他男人呢？”
　　“肯定走散了，你没听那孩子哭着要爹？。”黑娃环视了一下四周说。
　　“那就打个招呼吧，看要不要帮忙？出门在外，怪可怜的。”狗蛋说。
　　“你别没事找事了，要让她男人知道，还以为咱们又要抢劫呢？”黑娃说完，催促道：“赶紧走吧，肚子还饿着呢。”
　　“不行，我觉得还是问问，既然碰上了，就是缘分。”狗蛋说着，回头走了过去。“大嫂，你也是刚来的吧，大哥呢？”
　　奶奶防备地看了看他。先是疑惑，当一看是他们俩时，赶忙警惕地问道：“你们又想干啥？”
　　狗蛋看到奶奶紧张害怕的样子，急忙解释道：“大嫂，你别害怕，就是我俩。我们也是路过看到你在这，才上前打招呼的。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和大哥走散了？需不需要帮忙？”
　　奶奶依然怀疑地看着他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站在一旁的黑娃生气了：“咋样，人家还把咱俩当坏人呢，赶紧走吧，别多管闲事了。”说着，硬是拉着狗蛋走出了广场。
　　但在狗蛋的心里，始终觉得放心不下，必定有过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也是需要补偿赎罪的机会，咋能轻易放弃呢。
　　他和黑娃在市中心的大小饭店转了一圈，多少吃了点剩菜剩饭，就拉着黑娃急匆匆朝刚才的地方走。
　　依然是人来人往，只是天已经黑了下来，刚才的马路边上，哪还有女人和孩子的踪影。狗蛋有些生气，埋怨黑娃不听他的，黑娃说：“既然你要帮她，那就听你的，四处找找吧。”说着，和狗蛋在广场四周寻找，依然没有踪影。
　　就在他们找完了广场，刚走进候车室，老远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喊声。他们急忙跑过去一看，果然是要找的人。只见奶奶躺在候车室的长条凳上，喘着粗气，旁边围了很多人，父亲坐在跟前不停地喊娘。
　　他们赶紧上前，一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女人估计饿昏过去了。狗蛋二话没说，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玉米面馍拿出来，又叫黑娃想办法找点热水来。
　　很快，黑娃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个破碗，急火火地端了半碗开水来到跟前，交给狗蛋。
　　狗蛋将半个摸泡在碗里，一点一点地喂给奶奶。慢慢地，奶奶睁开了眼睛，一看是他们俩，凄凄地说：“谢谢你们了，你们是好人。”
　　狗蛋赶紧阻止，“大嫂，你先别说话，赶紧把这吃完。”
　　他又回过头看看黑娃，说：“黑娃，你身上还有吃的没，拿出来给孩子吃，你看孩子饿的。”
　　黑娃看了看狗蛋，又不好当面拒绝，只好从身上摸出一块玉米面馍出来，给了父亲。
　　奶奶又一次感动地留下了热泪。
　　其实奶奶除了饿昏过去外，一路的惊吓和担心，是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加力不能支。虽然吃了半碗开水泡馍好了不少，但她明显感到自己在发烧，浑身一点劲也没有，试了几次也没法站起来。
　　看到这种情形，狗蛋和黑娃想走又不能走。只好商量着帮人帮到底，也算是他们二人将功补过。
　　这样一想，在过后的两天里，二人就没有再去别的地方，一直守着奶奶和父亲。白天，他们出去讨吃的，不管好坏，都要保证奶奶和父亲吃饱，吃热乎；晚上就陪在奶奶和父亲身边，不停地用冷毛巾为她退烧。
　　然而，虚弱的奶奶一直不能起来走路，感冒也是好一阵坏一阵。直到爷爷赶到宝州的这天下午，奶奶还是头晕的不能起来。只好告诉狗蛋说：“大兄弟，看来我不能去接孩子他爹了，麻烦你去接接吧。”
　　狗蛋昨天就从奶奶那里知道了爷爷的情况，知道爷爷一定会赶下一趟火车来宝州的。
　　他们就这样一直在火车站等候。
　　此时，一听奶奶的话，狗蛋一问工作人员，才知道火车都进站好一会了。他给黑娃嘱咐了几句，拔腿就向出站口跑。这才有了刚才见到爷爷的那一幕。
　　就这样，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们，在逃荒的患难中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