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火车站走失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老爷爷就敲门喊开了：“安民，安民，赶紧起来吃饭。”
　　爷爷怎么也想不到，老爷爷还专门做了一顿早餐为他们送行，虽然还是玉米面菜饼和玉米面菜糊糊，但在这样的困境下，已经是很难得的美味佳肴了。爷爷又一次感动地说：“老伯，您不用破费了，您也没有吃的了，我们吃了您今后咋办。”
　　老人笑呵呵地说：“这你放心吧，我地窖里还藏有吃的呢，不过都是些晒干的野菜和萝卜干，坚持个两三月不成问题。再说，白天没事，我还可以到地里找野菜去。”说着，给爷爷他们一人一个大饼，一人一碗菜糊糊。并让他们乘热吃。
　　这也是爷爷他们吃得最可口的一顿早餐。
　　出门的时候，老爷爷提着一小袋萝卜干对爷爷说：“把这个带上，关键时候可以应急”。
　　爷爷死活不要，他说：“老伯，我不能再要您的东西了，我们在外好说，多少能讨着吃，可您没有了吃的咋办？”
　　“放心吧，我还有，饿不着我的。”老人一边说，一边把小袋子硬塞给了爷爷。
　　接过布袋子的爷爷和奶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他们对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依依不舍地向村外走去。
　　已经走出了老远，还可见老人一直看着他们，并大声喊道：“按照咱俩昨晚说的线路走。”
　　只见爷爷回头招招手，大声说：“知道了，老伯。回去吧！”
　　吃饱饭的爷爷他们，走起路来异常有劲。父亲高兴地在前面跑，爷爷奶奶在后面追。
　　这次他们不再直接向西走，而是向北走。北面是陇海铁路。爷爷告诉奶奶和父亲，昨晚他和老伯商量了很长时间，老伯告诉他，还是想办法走铁路找火车站。听说，虽然铁路常常遭到日本人破坏，但政府军也在不停地抢修，只要抢修通了，火车就可以畅通。只要想办法扒上火车到陕西境内，就能有活命，必定陕西没有被日本人占领，也没有灾荒，八百里秦川可是旱涝保收的地方。
　　爷爷当时就佩服老伯的见多识广。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远门，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可老伯说他年轻时去过陕西，确实是个好地方。他也是这么告诉儿子媳妇的，让他们一定要去陕西。
　　爷爷这么说着，脚下的步伐就更快了，一会儿就把父亲和奶奶落下好一截。
　　“你走慢点，我们跟不上。”奶奶在后面喊道。
　　奶奶的脚虽不是小脚，但小时候在父母的逼迫下缠过几次，要不是封建清制灭亡，解放了妇女，说不定奶奶还真是小脚女人呢。
　　爷爷听奶奶这么一喊，便放慢了脚步。他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看空旷的原野和道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
　　爷爷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逃难人。
　　天空依然是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看不见云彩，只有呼呼的冷风吹着路旁光秃秃的树梢不停地摇晃，吹的人们的脸隐隐作疼。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远远看见了铁路。父亲赶忙喊道：“爹、娘快看，铁路。”说着，一阵风地向前跑去。
　　铁路上的人很多，都是逃荒的难民，三五成群地顺着铁路旁边的小路往西走，有的甚至走上了道心。
　　爷爷他们走上小路后，询问了一个同样担着担子的中年人。中年人告诉他，再往西走30里左右，就是商沟站，听说那里铁路线已经修通，可以扒火车去陕西。
　　于是，爷爷放下担子，让奶奶和父亲歇会再走。父亲说饿了，想吃菜饼，爷爷训斥道：“刚吃了早饭就喊饿，勾子拿大板掏呢。”奶奶看父亲不高兴的样子，赶紧说：“坚持一下，等到了火车站再吃。”父亲就噘着嘴不吭声了。
　　爷爷从箩筐里拿出葫芦水壶，先递给父亲喝两口，再寄给奶奶，然后自己也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塞好盖子，担起担子继续走。
　　毕竟走了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爷爷的脚步明显慢了许多。路旁不时有停下来歇脚的行人，也有伸出手向他们讨要吃的，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很是可怜，但爷爷只能说：“我们也没有吃的，坚持吧，到了火车站就好了。”
　　此时人们心中的火车站，就像一个温暖的港湾，又像一个救命的人间天堂，一个个忍饥挨饿地向前走着。
　　铁路果然通着，商沟站的广场和站台上几乎挤满了难民，整个成了难民汇聚地。哭声、喊声、吵闹声响成一片，东倒的、西歪的、东张的、西望的乱作一团。
　　人们急切地盼着火车到来。
　　爷爷他们赶到火车站，已经是下午快黑的时候了。父亲饿的一个劲哭，爷爷一放下担子，奶奶就急忙取出一个菜饼给他。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马上围上来好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又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爷爷和奶奶。奶奶看看爷爷，爷爷假装没看见，他知道奶奶的意思，想给那几个孩子吃点。爷爷又何尝不想，可给了他们，自家人就得挨饿，本来就剩下不到三张饼了，自己和奶奶还没吃呢。再说，这么多孩子，能给得过来吗？
　　爷爷想了想，大声对那几个孩子说：“你们退了吧，我们也没吃了啦。”说着，他看了看四周，继续朝人少的地方走。直到广场东侧的几间房屋后面，才放下担子，拿出菜饼，寄给奶奶一张，自己掰了半张，剩下的半张给了父亲。奶奶又把自己的掰了半张寄给爷爷，说：“我不太饿，你是男人，又担着担子走了这么远路，你多吃点。”
　　爷爷没有接，说：“你吃吧，半张我够了，吃饱了才能有劲赶路。”奶奶不依，硬是掰了半块塞给爷爷。
　　正吃着，忽然听到广场上有人大喊：“火车来了。”爷爷顾不得细想，一口将菜饼塞进嘴里。对奶奶说：“你拉好良成，跟在我后面。”说着，操起扁担就往站台上走。
　　那个年月，全是难民，车站虽设有检票口，但谁有钱买票？都是一窝蜂地涌向站台，工作人员根本挡不住。于是就出现了上车不要钱，踩踏拥挤的混乱局面。
　　爷爷带着奶奶和父亲挤进站台的时候，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火车还没有到站，人们却在找最佳的位置准备上车。
　　爷爷一见这阵势，赶紧带奶奶和父亲退到一边，放下扁担，对奶奶说：“看来扁担用不上了，担着担子根本上不去。”他让每个人把能穿的棉袄棉裤都穿上，不能穿的包成包袱他背着走。这样，三个人鼓鼓囊囊的穿着棉衣棉裤，爷爷就背着用被子包着的锅碗瓢盆，让奶奶一手拽着他的衣角，一手拉着父亲的手，拥挤在人群中。
　　一声汽笛长鸣，冒着黑烟的火车徐徐驶进站台。人们一窝蜂地涌向每一节车厢的车门处。顿时，整个站台乱作一团，哭声、喊声、吵闹声又开始响起，摔倒的、掉鞋的、丢东西的到处都是。任凭乘务员怎样维持秩序，人们还是一个劲地拼命往车上挤。
　　爷爷背着叮当乱响的大包袱，虽然人高马大，可他既要操心奶奶和父亲，又要背好肩上的大包袱，挤了几次都被人流挤了回来。他干脆退回来，放下包袱，一把抱起父亲，让奶奶走在他前面，几乎是一手托着奶奶往前挤。眼看就要挤到车门处，父亲突然喊道：“鞋，我的鞋掉了。”爷爷使出浑身力气，屁股往后一蹶，腾出一块空位，顺势弯腰捡起父亲的小布鞋，递给奶奶。又托着奶奶往车门处挤。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开车的铃声突然响了，站务员、乘务员一起喊道：“超员了，超员了，不能上了。”一边阻止人们再挤，一边维持秩序。
　　爷爷一看这情景，赶忙挤到车门处，一个健步跳下车，又拨开拥挤的人群，来到早已被人们踢得零散的包袱跟前，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整理好，背上肩就给车门处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火车在人们的拥挤中，缓缓开出了车站，向着陕西的方向驶去。
　　爷爷心急如焚，背着包袱随车奔跑，边跑边寻找奶奶和父亲。这时，只听父亲哭喊着：“爹，爹，你咋没上来？”眼看着火车越来越快，情急之下，爷爷大声喊道：“娃他娘，到宝州站等我。”
　　望着渐渐远去的火车，爷爷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他后悔不该再下来取包袱，后悔把孩子和他娘丢在车上。他本以为自己汉大力粗，取了包袱就能上车，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幸亏那一小袋萝卜干和剩下的两张饼在奶奶的小包袱里，要不然，他们娘儿俩可吃啥呀。爷爷的心情稍一好点，马上又紧张起来。他们娘儿俩可是没出过门呀，万一走失，那可咋办？
　　这么一想，爷爷又如泻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软瘫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突然不哭了，像想起啥似的，风风火火地向站场值班室跑去。
　　值班室的门紧闭着，爷爷连续敲了三下，都没有回应，他心一急，用手推开了门。“请问师傅，下一趟火车是啥时候来？”爷爷的突然推门，让屋子里的两个值班人员感到惊讶，其中一个年龄在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没好气地说：“谁让你进来的，这是工作室，不是咨询室。能随便进吗？”爷爷一看人家不高兴，点着头赶忙说：“不好意思，刚才那趟车我媳妇和孩子挤上去了，我被落下了，我心里着急，您多包涵。”
　　见爷爷心急火燎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另一个大约有50岁左右的工作人员赶忙站起来说：“你也是去陕西逃荒的吧，你先不要着急，出去的人太多，基本上每趟车都有落下的。如果车次正常的话，两天后的这个时候，你再坐车吧。但如果遇上铁路中断，可就不好说了。”
　　爷爷一听这话，脸上的汗珠子又冒了出来。“这可咋办呀。我媳妇和孩子咋活呀。”说着，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正要转身出门，那位年长的工作人员又说：“不过，最近的车次还算正常，你就等着坐下趟车吧。”
　　爷爷赶紧给两位工作人员边鞠躬边说：“谢谢师傅，谢谢师傅。”
　　天气已经慢慢黑了下来。刚才还是拥挤的站台，此时，空旷地只有偶然的几个人在行走，广场上依然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爷爷背着包袱，站在吵闹的广场上，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他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能干什么。他想到了顺着铁路向前走，用双腿追上奶奶和父亲，可又怕错失了机会。两天后下一趟火车就来了，两天的时间，他咋可能走到宝州，要走不到，不就耽误了车次？可在这苦等，又是多么难熬的等待。这两天内，媳妇和儿子吃啥？在哪里过夜？被坏人拐走了咋办？爷爷越想越后怕，越想浑身越冒冷汗，竟蹲在地上又一次地呜咽起来。
　　爷爷昏昏沉沉地背着包袱来到候车室，在躺着横七竖八的人群中，找了块空地，放下包袱，坐在地上，疲惫地靠在上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