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风萧萧 作者:渭水 发布时间:2021-08-20 10:08:20 字数:3890
当天下午,小虎坐上由兰州发上海的快车。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种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站台上送行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当广播预告即将发车的时候,车上坐着的旅客和站台上送行的人们,都露出依依惜别的表情。有的把手伸出窗外,和站台上的人紧紧握手,有的用深情的话语祝福离别的亲人朋友一路珍重,有的笑语暄暄,有的泪流满面……只有他冷冰冰地没人搭理,就像被抛出地球似的感觉非常孤独,心想:“要不是好心的大舅可怜我,这个世界上再有谁是我的亲人呢?我要是找见母亲,她还认我吗?她的丈夫让我进他家的门吗?要是没人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乘务员从车厢那头走过来,招呼旅客把包裹放好,以免从行李架上掉下来。他离远看那个乘务员的一举一动,蓦然发现,那正是他昨天坐车的那个乘务员。那苗条的身材,瘦瘦的脸,薄薄的嘴唇,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她正向这边移动。
车开了,车上的每一个乘客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们都有一个新的希望,面对着一个新的未来。可是对小虎来说,新的希望和未来是什么呢?
小虎把头低下了,乘务员离他越来越近,他怕她认出自己,低了一会儿头,估计她已经走过去了,便抬起头。可那乘务员站在他当面,正盯着他,两目相对,乘务员笑了,那笑意中含有打趣的味道。他也笑了,笑得很难为情。
“你又上车啦?”乘务员问。
“嗯。”小虎点了下头。
“没找见你大舅?”
“找见了。”
“没留你住?”
“住了。住了一晚。”
“住了一晚上就打发了?说明他不爱你。”
“他很爱我。”小虎坚定地说,“他还给我钱呢!”
“给了多少?”
“三十元。还剩十八元。”
“现在到哪儿去?”
“陆云。去找我妈。”
“你亲人挺多的吆!”
这一下碰到了小虎的痛处,他脸马上红了。乘务员不好再问了,转身要走。
“姐姐!”小虎站起来。乘务员又转过身来,等他说什么。
小虎走到跟前,羞羞答答地说:“我把上次的票补上。”
乘务员心里一动,想了半天,说:“算了吧,已经过去了。”
“不,还是补了好。要不,我心里不踏实,别人也会瞧不起我。”
乘务员考虑了一忽儿,说:“那好,你来吧。”
乘务员把他领到列车长办公席,说明了情况,列车长很感动,说:“小伙,你是好样的,值得称赞!”
补了票,小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心里觉得坦然、轻松、愉快、自己像一下子长高了似的。
小虎在陆云车站下车时已是后半夜,他在火车站待到天亮。东方发白的时候,他拿出大舅写给他的地址:陆云市南桥头安乐小区第三栋二单元二楼二号,他记下了。出了火车站,他打访这个地址,一连问了两个人,都说不知道。他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是外地人。他便去问一个清洁工,老人告诉他,去南桥头要坐一路或者六路公交车。他问:“在哪儿坐一路车?”老人用手指着左前方:“那边就是。”他谢过老人,直往东走,一百多米处,路北果然停着一辆大巴,标号是“一路”,不少旅客正在上车,他也立即上了车,坐在位子上,心里感到一阵轻松。票价一元,他买了票。一连上了许多人,车挤得满满的。
车在沿途停的站很多,他估计已经到南桥头了,却还是没到,他怕自己听错了,坐过站就麻烦了。他问旁边的一位大嫂:“南桥头到了没有?”回答说:“还有两站。”
南桥头到了,他跳下车。前边不远处果然有一条河,河上架一座桥。路西边有几栋楼房,他问一个水果店老板:“这是不是安乐小区?”回答说:“安乐小区在河边,再往前走。”
他找到了安乐小区,找到了三栋二单元,开始上楼的时候,他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得厉害。他用手按住胸部,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每上一级都感到十分艰难,像爬山一样。不,爬山也比这容易。
他上到第二层,面对的就是他所要找的住户。防盗门紧紧地关着,他伸出右手要按门铃,当手指挨着暗红色按钮的时候,他的手不由得又缩了回去。他问自己:“我是谁?这是哪儿?这是谁家?我有资格叫门吗?”他感到一阵眩晕,跌坐在门边,半天爬不起来……
门从里边发出响声,他吓得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下。紧接着,门开了,他看见一只穿着黑色发亮的女式皮鞋的脚从门里伸出来。他将目光向上移了一下,看见一只纤巧的手,拎着一只菜篮子,再向上,是一只秀色夺人的脸。几年过去了,她显得更年轻了,她……
女人双脚跨出门外,返身锁好门,正要抬脚下楼的时候,看见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脸又瘦又黑,头发乱糟糟的。她鄙弃地扫了一眼,就下楼了。下了六个台阶,要转身的时候,又警惕地抬头向上扫了一眼,看门锁好了没有,她担心那个小伙子是个扒手。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妈妈!”叫声是那么亲切,使这个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的妇人的心颤了一下,她知道,是那个小伙在叫她。她停住脚步,目光盯注着小伙子的脸上——她的心突然用刀子划了一下,痛得几乎要跌倒——
“小虎!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妈妈!”小虎扶住墙,站了起来,要扑向妈妈,却又倒下去了。
小虎的妈妈——月娥,返身上了台阶,把小虎扶起来,开了门,让小虎进去。
小虎站在房子,宭得像个小偷一样,坐,不敢坐,站着,觉得更加难受,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母亲……
“坐下。小虎。”月娥指着小虎面前的一个圆凳。
小虎顺从地坐下了。
“你从哪里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月娥带着埋怨的语气,心里想:“是谁告诉他我在这里?”
小虎一肚子的苦水不知从哪儿说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找不到一句开头的话语,想着想着,不由得哭了起来。
“别哭,慢慢说。”月娥把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小虎,让他擦泪。
小虎擦了泪,把毛巾还给母亲。
“妈妈,”他说道,“你走了以后,我和爸爸日子过得实在难啊!后来,爸爸又找了一个女人,是老庞介绍的,对爸爸不好,对我也不好。爸爸有时连饭也吃不上。爸爸由于生气,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不长时间就去世了……”
“小虎,你先停下,我问你,你爸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刚过罢年的时候。”
“是几点钟?”
“我说不清楚,大约是半夜前后。”
月娥算了一下,正是她和老朱听见智娃哭声的那个时辰,她的心颤动了一下。
“你再往下说,小虎。”
“爸爸去世后,我没考上高中……”
“你可以接他的班呀!”
“继母带来的姐姐接了班,我接谁的班呀?”
“怪你爸!没脑子的东西……”
“你别骂我爸!你还不觉得他可怜?”
“你再继续往下说。”
“有一次,我在抽屉里发现大舅的地址,就去找我大舅。是他给了我你的地址,我就到你这儿来了。”
“小虎,你来了,你叫我怎么办呀!”月娥确实犯难,因为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家。但小虎既然来了,她又怎么好打发他走呢?她想起那天夜里,在梦中智娃对她说的话:“小虎就交给你了……”她的心突然像针扎了似的,不由得掩面痛哭。
小虎看见他妈流泪,忍不住地说:“妈妈,要是你为难,那我就走。”小虎站了起来。
“不,你不要走。我是看见你伤心……我……我对不起你……”
小虎又坐下了……
“他这几天不在,你就暂时住在这儿。”
小虎听出了话的意思——要是“他”一来,这儿就住不下去了。那还不如现在就走,可是去哪儿呢?天地这么大,竟然没有我容身的地方……
“小虎,你身上太脏了,去卫生间冲个澡。”
小虎坐着没动,像没听见似的。
“听见没有?!”月娥催促道。这声音很大,而且是强制性的,但小虎听着感到一种亲切,只有关心他的人才有这种语气,这是妈妈的声音。小虎顺从地站起来,去了卫生间。
月娥到街上去了一趟,给小虎买了一身新夏装。
小虎正在洗澡,有一身夏衣从卫生间门缝塞进来,有声音说:“换上新的,把旧的洗一下。”
小虎穿上新衣,把那身脏了的衣服洗干净,挂在凉台的晾衣架上,他全身感到一种清爽。这时,饭做好了,月娥给小虎捞了一碗干面,调上油盐酱醋,递给小虎,小虎双手接住,心一下子温暖起来。接着,有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小虎拿起筷子,饿虎吞食般的大嚼大咽。月娥看着小虎吃饭的情态,心里说:“可怜娃真的饿了!”
吃过饭,月娥说:“小虎,去外边走一走,认认地方。”
小虎来到街上,这里是陆云最繁华的街道,路面宽,街东面有一个大商场,南来北往的公交车都在那儿停靠,人很拥挤。小虎顺街道向南走,一会儿就到了中心广场,他的心被暂时的热闹繁华占据了,忘了心中一切的愁苦和担忧。他绕广场走了一圈,感到一种无聊,接着又感到心急,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说:“回去!回去!”他没有兴致再逛下去了,就往回走。
到楼上,正要按门铃,突然听到房子里有吵架的声音。他只好站在门口,侧耳聆听——
“你哥真是个混账!他把小虎介绍到这儿干啥来了?”
“我也生他的气……可是,已经来了,你总不能将他推出门外……”
“不管怎么说,我家里不收留他,他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你没有生他!”
“让他住两天行吗?”
“一天也不行!他现在去哪儿啦?”
“上街去了。”
“回来就让他走!”
……
叮铃——小虎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脸出现在小虎面前。小虎没有理他,大声喊:“妈妈——我走了。”说完,就转身下楼,出了小区,站在六路公交车的站台上。
六路车驶过来了,他转向车门,正要上车,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妈妈。
月娥叫了声“小虎”,把他拉到一边,流着泪说:“不是妈妈不要你,是……”月娥哭得说不出话来。
小虎也跟着哭起来:“妈妈,我不怨你,我连累你了,我不该来见你。可我见到你了,我也心安了。我回去……回去……”
“小虎,听妈说,这五十元你拿上,以后,妈每月给你寄五十元。你回去要好好上学,争取考上大学,给妈妈报个喜,听见没有?你给妈一个回答。”
小虎咬着牙,很费劲地说:“听见了。我一定!”
小虎回去了。
他回去后,补习了一年初中课程,考上了高中。在高中吃尽了苦头,克服了一切困难——家庭的,学校的,生活中的……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兰州铁道学院。在上学去的路上,他在陆云下车,把这一喜讯告诉了月娥,娥感到欣慰。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