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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恨 第五、六章

作品名称:琴恨      作者:艺国      发布时间:2013-06-07 21:42:15      字数:10257

   五
  焦檀姝考中省城一座名牌艺术学府。接到通知书这天,焦易桐破格带女儿进了一次银河大酒店。坐定后,凡他在外面吃到的,女儿未吃到的,他全在菜单上点了写在便笺上。自从知道女儿在学校每顿饭只吃六角钱的大锅菜,他硬是把烟戒掉了;每月腾出五、六拾元钱贴补女儿的生活费。檀姝答应着说,一定吃得好一点,可半年多下来,又把攒齐的三百元钱如数地交给了他,说是等考上大学添作学费。今天,他这样做一下,是想弥补一点平日在物质生活照料方面对女儿的愧欠之情。吃完饭后,他还要带女儿去各大商场转转,因为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几乎没带檀姝去过商场。女儿那双至今尚未替换的旧皮鞋,还是三年前妻子从外地买来的呢。如今檀姝身脚长得都很快,这双旧皮鞋实在是提不上脚后跟了。
  “爸,干吗点这么多菜呀?我们家可从来没这样奢侈过。”檀姝拿过便笺看着说道。
  “这叫做愧欠千日,弥补一时。”焦易桐笑着对女儿说。
  “爸,话不能这么说。”焦檀姝把便笺揉在手心,说,“养育之恩不在富贵荣华,而在于父母那无私爱心。爸,我心里明白,你倾尽所有,能给我的,几乎全给我了,你又有什么愧欠呢!”
  “话虽是这么说呀。”焦易桐从女儿手里拿回那张便笺,展平后递给服务员;焦檀姝忙又抢了过来,让服务员待会儿再来,然后两眼亲切地望着父亲的脸。
  “但,做为一个男人,”焦易桐接着说,“一生都不能封妻荫子,甚至还要依靠老婆,这不能不算是一辈子的窝囊。就拿我来说吧,你妈找我的时候,因我是个穷工人,你老爷就死活不肯。说家族势力不行的穷小子,模样才气再好也不行。要不是你妈那时看上我有点不俗,总以为结婚后会给她带来好运,跟你老爷死抗了一年,这回儿有你没你还未可知呢。可我呢,果真就像你妈骂我的一样,不长出息。不但没当上官发上财,反而早早得了心脏病。到你妈临去世前,都未能给她带来好运。有一年你妈相中了副仿金项链,我都闹着没让她买呀!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既不能为人夫也不能为人父。也难怪我和你妈结婚那会儿,你老爷不打发她嫁妆,只扔给她几百块钱,让她找了个大头车,夜里把她那随身的东西偷偷运到我家,算是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亲。从这一点来看,你老爷当初就一点没错。”
  “什么错呀对呀的,”檀姝往父亲的茶杯中冲了点热水,坐下说,“爸,我不想让你再考虑这些事了。凡事都应该向前看。你培养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没一点成就感吗?”
  焦易桐怕说深了,坏了女儿的兴致,没再往下说。他又拿过空白便笺来让女儿点菜他记。
  焦檀姝看着菜单要了一个炒土豆丝,一个黄瓜拌豆腐,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就不再点了。焦易桐笑着说:“这些东西你还没吃伤呀!这可是大酒店。光点这几样素菜,人家会把咱爷俩撵走的。”便推说自己要吃,硬是又点了一盘煎青鱼、一盘硬炸肉。
  父女俩吃完后,焦檀姝摸出两盒香烟来递到焦易桐眼前,说她并不希望父亲彻底戒烟。
  “爸,现在你一个大男人就够寂寞了,若再不抽棵烟,等我走了后,你还不得闷煞。”说着便点了一棵递在父亲嘴上。
  这时的焦易桐已经含泪了,他狠吸了几口,用浓烟把心酸硬逼到肚底里。
  又要上两个菜,焦易桐想陪女儿逛完商场后给曲敬文带去,好让他也尽早分享一下檀姝考中省城学府的光荣。因为考琴时,檀姝借用的正是曲敬文的那把向阳红。
  “主要是老弟教女有方啊。檀姝功底深厚、琴技精湛,考中名牌大学那是顺乎自然的事。那把琴只不过起了锦上添花的作用。老弟,难得你这辈子修来这么个称人心愿的女儿。我若也得这么一个女儿,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求了。”
  此时的曲敬文,已经是颜若渥丹、气色爽朗。他用慈爱的目光,端详着坐在窗台兰花下并着两腿面含羞涩的焦檀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尤其是那把向阳红,竟然在他们伯女俩之间起了“霓裳羽衣”的妙用,这是当初他得到这把琴时做梦都没想到的。
  “敬文兄应该有这么个女儿,而我就不该有。”焦易桐也笑着说,“假如檀姝生在你这样的家庭,那命运或许会更好。以她的天赋,完全可以考取中央一级的民族音乐学院。”
  “是吗?”曲敬文赶紧把话抢过来笑道,“你现在把檀姝送给我,也不是不可以呀!其实我内心是多么想得这样一个女儿,可惜命里没有。我那两个女儿,从不跟我这点爱好沾边。女婿给我买了这把琴来,也只是处于孝道。既使我想得到檀姝这么个干女儿,还不知老天肯凑不肯凑这个缘分给我呢?”
  “老天怎么不肯凑这个缘分给你!现在的缘和份不都在这里摆着吗,还用得着硬凑吗?”焦易桐一把拉起焦檀姝,把她推到曲敬文跟前说,“檀姝,别负了你曲伯伯的真心实意,这个干爹你就认了吧。”
  檀姝羞晕红霞,叫了一声:“曲……爸爸”,曲敬文脸上也飞上了一朵大红花。
  曲敬文抖着两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递给焦檀姝说:“闺女,从你拿了这把琴去考试那天起,我就包了这个红纸包放在枕头底下。没想到,今天你连干爹我心灵深处那愿也如了。这样看来,那就不是这一个红纸包了。贺礼是贺礼,见面礼是见面礼,这点讲究,干爹还是明白的。”
  “敬文兄,得这样一个干女儿有什么好处。日后你有钱尽管给她花吧。”焦易桐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然后脸色一沉,又说,“檀姝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我并不随便夸她。但是进这样的学府要花大钱的。唉!摊上我这样的父亲,真是优秀愁,拙劣也愁!檀姝她妈妈要是还活着,也许这也算不得是个难事。可如今……”
  “如今怎么了?”曲敬文瞪直两眼问,“我说老弟呀,俗话说:朋友遍天下,知己有几人!何况咱又是干亲家了。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你别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若是檀姝上学有困难的话,这我就非管不可了。来,檀姝,告诉干爹,今年上大学的费用是多少,干爹我给你出。”
  焦檀姝绷紧嘴唇没有出声,只拿眼斜睨父亲的脸;焦易桐迭忙又改换了笑脸说:“哎呀,敬文兄!我只是拿这话说说而已。没想到,你这刚当了不到一天的干爹,竟然认起真来了。事情没那么严重,我费一下心力,总能让你干女儿安安稳稳上好这个大学。一旦凑不过手来,我也绝不会跟你客气。”
  正说着,大云和朱籁声来了。一进门两人便笑闹着要焦易桐为女儿摆上几桌,请一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说现如今都兴这个。说着两人各拿出一个红纸包来,说檀姝金榜有名,当叔伯的理应略表寸心。焦檀姝不敢接,焦易桐拿过来递给女儿说:“权且收了吧,这都是你叔伯们的一片心意。将来你要用更优异的成绩回报你叔伯们。”说着便打开琴盒,拿出那把向阳红递给檀姝,“你这些叔伯都是很懂音乐的,今天你就把考试拉的段子再拉一遍,好让你这些内行叔伯们脂批金评一下。”
  焦檀姝腼腆地持琴坐了,说了声:“各位叔伯请指教。”然后开弓舒指,完整地拉了一首《豫北舒事曲》,随后又拉一首《兰花花》。
  焦檀姝已经把曲子拉完了,曲敬文还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停在那把琴上,大云和朱籁声也都看着那把琴呆成木鸡。直到檀姝把琴放回琴盒,三人才慢慢收回目光,互相对视着微笑起来。
  看完檀姝拉琴,曲敬文内心非常满足。这是他们第一次听檀姝拉琴。在他们看来,檀姝的琴技,无论是音准节奏,还是情感色彩,都大大超出了他们以前的想像。
  晚上回到家,待檀姝睡下后,焦易桐拿出那几个红纸包来。全都拆开,见曲敬文的两个红包里各包了500包;朱籁声包了100元;大云竟包了1000元。
  檀姝开学的前几天,焦易桐在外面一家酒店摆了几桌酒席。亲朋好友及认为是大致够意思的左邻右舍,该请的他都请到了。他还特意邀请一些民乐界的琴友和京剧界的戏友。就是没请银河村的领导。
  这天上午,焦易桐在宴席大厅正和主持人筹划商量宴席的安排,一抬头见大云和朱籁声先到来了。他微笑着迎了上去,忽然又见他俩身后跟来了孙启韵,便也无不欢喜地上前握了手。
  大云把焦易桐拉到一旁,悄声解释说,这孙启韵是他俩在赴宴的路上碰上的。孙启韵问明情况后非要跟着一块来不可。说这样的露脸场合,没他孙启韵在是不像话的,焦易桐听后,淡然一笑,说既然都是爱好音乐的,能来就欢迎。
  家宴正式开席之前,主持人按事先拟好的节目顺序,首先让檀姝和满雨齐奏了一首《赛马》。然后由焦易桐领着一支现场组合的民乐队,为一个青年妇女伴奏了《洪湖赤卫队》韩英的一段唱腔。孙启韵摸着他那捆笛子手脚发痒,好几次都想硬羼合进乐队,见朱籁声一直不下场,只好硬忍耐着发恨。
  最后是京剧界戏友演唱《杜鹃山》柯湘《无产者》那一段唱。乐队换上了文武场,三大件后面保留了焦易桐、大云和两把民二胡。朱籁声因不熟悉这段唱,便退了下来。孙启韵说了声:“我来。”便拆开那捆笛子上了场。
  演唱者是位中年妇女。她特意留了柯湘头;外套一脱,上身露出扎紧皮带的小方格褂,脖子上挂一条印有五星的白毛巾。她昂首挺胸、精神凛然,大有一副“且把刑场变战场”,“生命不息斗志旺”的架势。武场一阵紧锣密鼓以后,三大件齐音迸豆般地奏响了过门。随即,那“柯湘”便雄鹰展翅,放开了高亢明亮的音喉。
  “柯湘”唱完“胸臆间浩气昂扬”后,乐队开始变调。《国际歌》的旋律沉稳而凝重;孙启韵那手指忙乱起来了,一时不知按那个音孔为是。身旁的人告诉他,旋律已经变成D调了,他这才去扒拉脚旁的那堆笛子。好容易把那只D调的笛子找出来,刚放到嘴边,便又合不上乐了。旁边的人又告诉他,又转成G调了,他只好又去找原先吹的那只笛子。整段唱腔前后共转了四次调,他就把那堆笛子CDEFGAB全捣腾了个遍。末了,唱腔一伴奏完,整个文武场的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柯湘”下场前特意狠白了他几眼。孙启韵把脸一厚,皮笑着说:“嘿嘿。没料到,初次合作,咱们合奏的效果竟如此见好。”
  “是呀,没你这个‘二六’,乐队效果确实到不了今天这样!”鼓师用鼓槌指着孙启韵的脸说。
  焦易桐见事不谐,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他把孙启韵招呼到大云、满楼风那一席上;然后便走到京剧界那一席上,悄声问那鼓师:“什么叫二六?”鼓师反问到:“你指板式还是指人?”焦易桐说:“都问。”鼓师回答到:“二六做为一种板式,原称为二流,来源于一板流水。而后又有了一板一眼的流水,就成了二流水。流与六是谐音字,再加上六字调是西皮正宫调,所以二六就成为戏曲中,介于一板流水和原板之间的一种板式了,主要是用于人物对话式的唱腔;我们用它来指人,意思就是说,这人不是正路货。”
  焦易桐听了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大云他们那桌席上坐下。
  孙启韵原本想最后亮一段胸腔共鸣,见大家都入了席,只好作罢。但他心底仍旧发痒,总觉得自己的脸没有露尽,于是又“之乎者也”地开了话匣子。几句话没说着,见满楼风瞪着怪眼要打他,便只好住了口,心里念出一句不今不古的词来:贵人不语,沉默是金。
  
  
  六
  焦易桐去了趟尚古镇,卖掉了自己玩了近三十年的那把二胡;从银行提出那点储蓄,又把曲敬文、大云、朱籁声三人的贺金凑上,给檀姝交上学费,便如释重负地到汽车站送女儿去省城上学。
  临别之前,焦檀姝从行李箱中摸出一个洁白的手绢包递给焦易桐,说这是她妈妈活着的时候,为她偷攒的压岁钱,整伍佰元。这钱已在她手里捏了两三年了,至今没花掉一文。焦易桐让她带着添补生活费用,她死活不肯,说万一有点应急之事,这点钱也能起点作用,她知道父亲现在手里很空。
  去省城的大客车开动了,焦檀姝从车窗顽皮地挤了挤眼,向焦易桐传递了一个快乐的信号。焦易桐反而更加凄楚起来了,望着远去的大客车,他的手脚一阵阵地发凉。
  回家的路上,焦易桐思考起了挣钱的门路。他不能再死靠这点下岗生活费了,他必须得挣钱。不为别的,单为了妻子的早逝,女儿的学业。
  于是,他决定张贴广告,大量招收学生,准备在家里教二胡。他在自己楼窗下拉了一块横幅,上写着:二胡家教,招收学生。为此,他去旧货市场瞅寻了一把佰拾元的二胡。一到傍晚,他就带着一块写有招生字样的木牌去端云广场拉琴。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多招几个学生。
  以前,他也教过一些学生,但一直都不曾把教二胡收学费当做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来做。他始终认为,拉琴是件很高雅的事,如果把它给搞俗了,真正的艺术品味也就丧失了。
  但是现在他把拉琴的品味冲淡了。因为现实的经济收入已经不允许他再自命清高、妄谈雅趣。因而,他只好与现实妥协了一步。虽不很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地只好决定在家里办个二胡学习班,招收些学生,收点学费,增加些收入,以解决将来的事情。
  这天傍晚,他胡乱吃了点饭,便提着琴来到了端云广场。
  农历八月的白天虽然还有几天的热,但一到晚上便凉快多了。这个时候,正是人们吃饱饭,走出门去消羹化食的美景良昏;再加上各门各户的悦事赏心,于是,远远望去,整个端云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穿戴素洁的少男少女,已经成双成对地占坐了草坪花圃的外栏石;遛狗的人都走在用琉璃花球铺成的小径上。靠近公路边的地方摆了几张雪白的按摩床,几个穿白大褂的按摩师正在为人按腰揉腿。再往里一些,是几辆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冷饮车。白色的车身都独个晾在那儿,主人都在太阳伞下坐着看报纸或出神。广场的中心便是个舞池,面积很大,足以容纳上千人一起跳舞。一台像小座柜一样的大录音机响着,舞迷们随着改换不同节奏的曲子,或跳或歇:有成双成对板着身子跳老式交谊舞的;也有甩头提胯跳拉丁的;也有跳着跳着一推舞伴抡风马浪赌气走了的;还有跳累了用手扇着脸坐到池边台阶上的;也有始终是单个人,独自在一边伸腿蜷胳膊的。再往里就看见护城河了,这是端云广场最东的边。河沿上摆了一台电视机,一群人正围着看唱卡拉ok。
  焦易桐张望了一番,瞅寻了一处有半人身高垣墙的过道,见一旁有一溜护草石便坐了下来。拿出招生字样的木牌往身边一竖,打开琴盒拿起琴便拉了起来。一开始拉,他还不敢用力,怕招一些人厌恶;又怕会违反广场的游玩管理规定,于是轻轻戳了一会儿。见不存在他想像的那些顾虑,他便大着胆子狂拉了起来。
  调动全身激情拉完一曲《赛马》后,见无人走过来听,他便立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仍不见有人向他这边瞧,便又坐下,调低弦开始拉《二泉映月》。
  他拉到自以为很动人的时候,看见不少人打他眼前过:有揽膀搂腰的少男少女;也有老太太扶着走路不利索的老大爷;也有领着孩子到处游玩的青年少妇。但都一晃而过。偶而有侧目或者停下看一霎时的,那脸上的表情也仿佛在说:这人怎么跑到这儿拉琴?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曲子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又用了点激情;高音落下刚收住了,前面的一双巴掌拍了起来。焦易桐抬头一看,是个六十来岁光景的胖子,圆圆一个大脸,一头白发,甸了个大肚子正朝着他连声叫好。焦易桐以为遇上了知音,便立起身打拱谦让,一边让坐。那胖子也不坐,站在那儿一个劲要焦易桐为他伴奏一下,他要唱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冲礼貌,焦易桐为他拉响了过门,那胖子便张开大嘴像狼一样嗥嗥了起来。焦易桐一听不是那个事,便勉强应付了下来;那胖子仍不尽兴,还要再唱一首意大利美声《我的太阳》。焦易桐只好把琴放下,说了声不会,就没再搭理他。那胖子讨了个没趣,搔了下白头,便转身走向那卡拉ok的人群中凑热闹去了。
  焦易桐侧目一看,牌子上那两个招生的大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他这才发现天黑了下来。然而,他仍不死心,便又连续拉了几段高难度的二胡练习曲。最后见实在是招引不到人,刚要把琴收起来,见有个人,坐在他身旁抱了双腿在听。他把那人上下打量一番,隐隐绰绰中,从那暗晦的皮肤和脚上那双带有泥灰的脏布鞋来看,他判断这人是在附近干建筑的一个泥瓦匠。
  “你在柳园拉琴的时候,我在那儿见过你。”那人说。
  “是么!”焦易桐问,“你也喜欢拉琴?”
  “我不会。”那人说,“我见你面熟,又曾见过你拉琴,就过来听听。”
  焦易桐接连三四个晚上去端云广场拉琴,连个想学琴的人影子都没碰到,便怀疑起这个招生的门路来。这天傍晚吃过饭,他刚在考虑去还是不去,正坐在沙发上闲愁,突然听到一阵粗狂的敲门声。他从门眼往外一窥,是对门满赖变了形的身脸,身后隐约还有个人。他把门打开,满赖带着一个人进来了。一进门,那人便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焦易桐举手一看,名片上印着:银河村村委书记办公室主任兼宣教科科长:向尚蟠。满赖迭忙喷着酒气说明来意,刚说了半句,向尚蟠便把话接了过来。
  “我跟楼哥是知己哥们。久仰焦老师大名,琴技精湛,全区无双。我也喜爱拉琴,只恨福浅艺薄,无缘拜偈像焦老师这样的大师。今有楼哥引见,实乃三生有幸。为此特来檀府拜师,未审焦老师肯纳拙生否?”
  焦易桐初见那名片上的字样,心里就不大高兴;今见向尚蟠人物文彬,出语不俗,便生了几份喜欢,况又自思:这是私人爱艺拜师并非代表村上。于是谦虚几句后就热情让座。满楼风见事有门,便以它事为由告辞出门。
  “柳园活动室开业那日,是学生我做的主持。”向尚蟠怕满楼风一走乍来陌生,便赶着话说,“那天焦老师带领乐队伴奏,实令学生我眼界大开。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井底之蛙;什么叫做山外有山楼外楼”。
  焦易桐一听这话,记忆中浮出那个白面书生的模样来了;由此又联想起郑京仁和他的那只大狗;胡音来的瞎胡闹。心里又投进一丝阴影。
  向尚蟠见焦易桐打开琴盒要摸琴,便一手拦住说:“今晚先不扰焦老师指教。学生我先行一下晋见礼。明天中午我在银河大酒店为焦老师特摆一席,让楼哥陪同,也算是个正式拜师的仪式吧。万望焦老师勿负秋水之望。”
  “不!我不去银河大酒店。”焦易桐语气很坚决。
  “焦老师是嫌那儿档次低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完全可以另找个地方。”
  “学生明白了。”说罢,向尚蟠拿出两条中华牌香烟放在茶几上,又巧言话语一番后告辞离去。
  第二天中午吃过酒席之后,焦易桐把向尚蟠带到家中来,以老师带学生的姿态,按教程对他言传身教。他想,两条中华牌香烟折合人民币近仟元,这比直接收取学费要高多了。于是他认为:一开始教,就得正规一点,严格一些,这样才能对得起人家。
  向尚蟠自己带了一把琴来,焦易桐让他先拉一段熟悉的曲子。向尚蟠冲着酒席上的那点余劲,大着胆子拉了起来。焦易桐听出来了,是那首《老鼠爱大米》;又拉了一首,焦易桐也听出来了,是那首《猪之歌》。拉完后,向尚蟠仰着脸等着焦老师评判。
  “拉得熟是熟,就是音律不准。”焦易桐拿起自己的琴说,“你把音阶拉一遍我听。”焦易桐的后一句话,用了对女儿教琴的口气说。
  “什么?音阶?音阶是什么东西?”
  “哦,刀、来、米、法、扫你不会拉吗?”
  “不会。没拉过。”
  “这可就奇怪了!你连基本音阶都不会拉,怎么能拉准曲子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曲子我会唱,自然就能拉,我管它什么音阶不音阶。”
  “这样不行!”焦易桐说,“如果一开始,你不把音阶基础打好,这课是没法给你上的。”说完便持琴运弓,上行下行,各拉了一遍音阶,做示范给向尚蟠看。
  “这有什么难的。”向尚蟠模仿了一遍后,歪着嘴角说。
  “刚才我拉的时候你没注意。音阶体系中,这米和法,西和刀是半音。”焦易桐压着火气说,然后又示范了一遍,特意把那两个半音多拉了几下。
  “怎么这么复杂!”向尚蟠把琴往沙发上一竖,说:“这比拉曲子麻烦大了,你不如直接教我拉几段名曲好。”
  焦易桐没再搭理他,心想要是换成檀姝,那耳光早就递上了。又一转念,古人云:击蒙不当,咎。用教女儿那水平的方式和态度来对待眼前这个成人学生,显然也不大适宜。不如先缓一步,慢慢启发他。
  焦易桐硬往肚子里咽了两口唾沫,然后找出一本《怎样拉二胡》的小书来递给向尚蟠,要他先回去把音阶拉熟练后再来上课。向尚蟠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刚走下一层楼阶,又听到焦易桐追出门来叮嘱,要他务必注意那两个半音。
  向尚蟠背着二胡快步来到村委办公楼,用密点似的指关节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从背上卸下二胡,往长沙发上一扔,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瘫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学这个东西也不见得轻松是吧!”郑京仁提着毛笔正在写一副对联,见向尚蟠进门后那副熊样,心里就明白了个七八分。
  “哪里是不见得轻松,简直就是活受罪!”向尚蟠哭一样地说道:“早知如此,那两条大中华香烟就省下了;也不至于再费上一桌酒席,搭上一整天工夫。”
  郑京仁心里明白:这小子在工作上想些巧事,到还能对村上的大局有利;若是在艺术上想巧,那是非弄拙了不可。就像他自己练了这么多年毛笔字一样,如果不靠着帖子一笔一划地写上几大捆报纸,一下手就飞云卷雨,龙腾虎跃,那么,尽管你是一个多么灵巧的人,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不成样子的。
  “好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郑京仁把笔一扔,说:“这事谁也没有勉强你去做,是你自己打肿了脸充胖。”
  “那……那墨霸的事怎么办?”
  “你先去把胡主任叫到我这里来,越快越好。”
  望着向尚蟠关门出去的背影,郑京仁用四个手指轮流敲击着桌面想到:
  “看来墨鞋这事,还得指望胡音来拿些主意。”
  原来,自从那天晚上,焦易桐提起琴,一步跨出活动室不辞而别,郑京仁立刻就傻了眼。才见墨霸吃东西有了依靠,一转眼又没了指望,郑京仁不能不焦火攻心。他立刻把胡音来找来质问。胡音来一时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忙又跑到医院去找曲敬文。
  曲敬文拿出活动室的钥匙扔给胡音来说:“胡主任,你也是搞音乐的。昔人云:音乐乃天地之精,得失之节。难道你不知道,上帝让人类创造出音乐来是干什么用的吗?所以你回去告诉郑书记,让他尽早死了这个心!”
  胡音来一听这话,知道这个事被郑书记弄砸了,没再多说话就回来对郑京仁说明了曲敬文的态度。
  “那可咋办?”郑京仁愁着眉问。
  “老曲这帮人是不能指望了。我现在就写一个招聘民乐队的广告,明天一早打发人张贴出去。我敢保证,不出当日就能找到拉二胡的人。”
  次日一早,招聘广告的事,自然就由向尚蟠来安排。向尚蟠一听胡音来的交待,忙说:“这事还用得着贴广告么。这二胡我就能拉。”胡音来和郑京仁一听,意出望外。忙让向尚蟠到财务科拿了钱去琴行买回把好二胡,三人一块急着去了郑京仁家。
  墨霸正懒洋洋趴在院子里的假山石前,享受着杨小意为它梳理皮毛,见郑京仁带着两个老熟人进来后,涮地立起身来摆动尾巴。郑京仁蹲下抚摸了一番它的大头顶后,胡音来和向尚蟠依次学了郑书记的样,亲热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动作的熟练程度就相差甚远了。
  “一直还没吃东西吗?”郑京仁问杨小意。
  “还没呢。自从昨晚上吃了您喂的那点酱牛肉,牛奶还没喝一点呢。”
  郑京仁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表的指针,对杨小意说:“快过中午了,还不快拿出东西来给它吃,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已经拿出来两次了。”杨小意忙解释说,“它连看也不看。打开音乐给它听,它也只是闻一闻罢了。您来之前,我刚把喂它的东西收拾了。”
  “现在这二胡不是来了么!”
  郑京仁亲手搬来座位请向尚蟠坐下;向尚蟠拿出二胡来;定弦的一霎时,见杨小意已经把喂狗的东西,般般样样摆在了墨霸的面前。
  向尚蟠拉了几十弓子后,院里的人才似是而非听出了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起初那狗没多大反应;听出是二胡的响声后,耳根一动,伸出红舌卷了几口牛奶。郑京仁伸出大拇指朝向尚蟠晃了晃,向尚蟠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于是大动右臂使了些牛劲。突然,那狗朝他狂吠了起来,杨小意迭忙拽住。那狗仍奓着胫毛挣着链子要咬他。向尚蟠吓得往后一挪,扑通,仰面跌倒在座位后面。他赶紧爬起来,二胡没顾得上拿,撒腿逃出郑家大院。
  “这还怪墨霸要咬他么!”郑京仁老婆从窗口探出头来说,“也不听听那二胡是个什么动静,就领到家来硬拉。我听了,我还想咬他呢!”
  从那以后,向尚蟠每时每刻都想,无论如何要在二位村领导跟前讨回脸面。他以为,凭他在银河村独一无二的灵资,向二胡高手取点经、盗点艺,那还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于是,他想到了焦易桐。正巧有一天,满楼风为拆迁的事请他喝酒,他就问起了焦易桐的情况。满楼风告诉他,焦易桐正在招收学二胡的人后,他就顺着话茬让满楼风带他去引见引见。他又去请示了郑京仁,准他一些时间去焦易桐那里套些艺,保证尽快让墨霸,听到他的琴声胃口大开。
  郑京仁乍一听不以为然。心想,这小子啥也想得容易。但当他见向尚蟠满脸是“取经不到誓不还”的样子后,态度便一下子转了过来。又心想到:这小子何许人也!别看他那天出了丑,反败为胜例来是这小子的特长。官场上的游戏绝不拿到黑道上用;黑道上的规矩也不拿到官场上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对上头是百依百顺,对下头是说人话拉狗屎。人,圆滑的像条泥鳅。这几年还多亏有这么一个助手,否则很多事自己还真应付不过来呢。说不定他去见识一下那二胡高手的拉法,回来后就该换一副耳朵听了。
  “没想到,这小子学了一天的二胡,就沭头了。”见了胡音来,郑京仁故作生气地说,“还不尽给我耽误正事吗?”
  胡音来先是替向尚蟠开脱了几句,又说了些安慰人的话,最后还是建议以村上活动室的名义张贴广告,招聘二胡高手。
  招聘广告贴出不久,与曲敬文是邻居的那个叫画眉舌头的女人见了,一下子就揭了下来,急匆匆跑着小碎步来找胡音来。
  “哎呀!胡主任。找几个二胡高手还用得着贴报子么!我跟我表哥说一声,他一招呼就是一大群。”
  “你表哥是谁呀?”
  “孙启韵呀!”
  “孙启韵是谁呀?”
  “啧啧,”画眉舌头一拍手说,“这孙启韵是谁,你还不知道呀!在咱们银河村,不,应该说在咱们全区甚至全市,一提我表哥孙启韵的大名,谁人不知!就是中央级的人物还有认识他的呢。”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呀,说出来吓你一跳。他是……他是……,”画眉舌头眼珠朝上翻了翻,一伸大拇指说,“他是咱们文艺界的这个。”
  “他能为咱银河村招几个二胡高手吗?”
  “刚才不是说了么,一招呼就是一大群。”
  胡音来一听这话有来头,眼珠子来回逛了逛,说:“这事你若能办成,咱村上是亏待不了你的。但话必须跟你交待实了,我们找二胡高手来,不是拉给人听的,是拉给一只狗听的。这话你必须如实向你表哥说明白。如果有愿意来拉的,每天可以给他开一百块钱的工资。”
  “什么!每天开一百块钱工资!”
  画眉舌头惊得她那细长的舌头,全伸出来了。
  “这么优厚的待遇,谁听说了不赶紧争着来!就是那干专业的,一天才挣几个钱?请主任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告诉表哥,明天,让他招呼十个二十个来。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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