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恨 第七、八章
作品名称:琴恨 作者:艺国 发布时间:2013-06-08 22:12:51 字数:20632
七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从曲敬文那儿回来吃过晚饭,焦易桐仍惦念着向尚蟠来学琴的事,便揭着日历盘算起天数来了。他记得向尚蟠设宴拜师的那天,晚上是个月圆之夜,到今天却是月底了;而向尚蟠一直都没再来。这使他心底一股一股地生出凄凉来。待到脚跟有些发冷的感觉时,一种漠然处之的心态便油然而生了。虽然如此,但他并未把心中的余火扑灭。因为那两条大中华香烟始终像两条驱蚊虫用的燃火绳一样,一见便会引烧起内心的良知——人家就此不来学琴了,这两条香烟自然受之不安。于是他找出向尚蟠的名片,照上面的电话号码想拨通一下,问问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来学琴。即使遇上对方不客气的答复,这也表明自己尽心尽力了。
他刚要伸手拨键,那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他吓了个冷哆嗦,心脏突突地急跳起来,沙沙的心音从耳底听得很清楚。稍定些神后,他拿起电话筒送到耳边。
“爸爸,您好吗?我是檀姝。”
焦易桐听出是女儿那清脆圆亮而又亲切娇气的声音后,父女俩自然是先寒暄一番。当听到女儿这次来电话,是为了让他尽快给她准备一笔挂名费后,心脏便戛地一下停住了。
“什么?挂名费。是学院让拿的吗?”
“算是,也算不是。爸,你听我解释。”檀姝的口气似乎很难为情,“爸,您也知道这名和实的关系,如今的社会更是讲究这个。能攀上名人做自己的老师,已经是女儿的幸运了,花点挂名费就成次要的了。你没见,有多少有钱人家的子弟,拿着钱送还没那个缘分呢,所以……”
“那是为贵族们挖的坑,咱不去攀那个!”焦易桐口气硬了起来。
“但是如今社会兴这个。爸,咱家的经济情况我清楚,但这笔费用女儿是非花不可了。它关系着女儿将来的发展方向,谁让咱是学这项专业的呢。所以爸,女儿求您了,你务必想想办法,尽快把这笔钱给我汇来。”
“得多少钱呢?”
“至少也得万儿八仟。”
“万儿八仟,万儿八仟!”
放下电话后,焦易桐默默地念着这个数目。刚才他的话还像铁石一样;现在他的心却像海绵一样的柔软了。
在死去的妻子的冷眼威逼下,在奋争的女儿的恳求召唤下,在始终内疚的心情驱动下,焦易桐决定去医院找曲敬文。
“不管怎么说,老曲还是檀姝的干爹呢。”
仿佛这样认为,才能使他又多上一层借钱的根据和信心。
他穿上一件稍厚一些的上衣,要到医院去找曲敬文。刚走下楼来,被迎面平房邻居轻易不放出来的一只大黄狗挡住了去路。他只好走那条轻易不走的连接柳园后门的小道。刚走进柳园,他就看见活动室的后窗通亮,再走几步便逐渐听清了里面的管弦声。他感到诧异:难道是老曲来开了活动室的门吗?难道是大云他们沉不住气要了钥匙来活动了吗?他紧走两步想过去靠近后窗望个究竟,不料被脚下的一块石头拌了一下。他抬头一看,离他不远,竟是那尊立在养鱼池边写有“银河”两个红字的大山石。这尊几丈高的大山石,像头立起身来朝天咆哮的怪兽,森森然像要搏击人的样子,夜黑人见了怪吓人的。焦易桐定了定神,刚要再走,忽然听到“怪兽”身后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只听见女的说:“这回可让村上这帮屌领导见识一下表哥的能耐了。我说这些吹拉弹奏的,表哥一招呼就是一大群,他们还不信呢。”又听男的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著书都为稻粱谋,何况这些管弦之人!即使那所谓的艺高之人,也岂能摆脱那蝇头微利,蜗角虚名?就拿你我来说,不为了拿些好处费,谁去管这等闲事!我招呼来的这帮人,甭说每人每晚能拿到一百块钱,就是拿十块钱,让他们奏给死尸听,他们也愿干,何况是为一只活生生的狗呀。”女的又说:“难怪那姓焦的二胡高手,一个劲地往医院跑呢,他这是盯上曲敬文的钱了。听曲敬文家里人说,他还让自己的女儿硬拜了曲敬文干爹呢。这一拜干爹,曲敬文的钱,怕就不是自己的了。”
“是啊,村上让他拉琴他不干,跑到医院为那个曲敬文一个人拉,其人之用心不是很显然么。”
“别人都说这个人清高孤傲,老是摆着一副高雅的神态。依我看,他肚子里尽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真是卑鄙无耻!”
“应该再加上‘至极’二字。”
焦易桐听了,忍住的恶气憋出一身虚汗。他极力命令自己那双发软发颤的腿往回家的路上走。怎么上的楼他也不知道,满脑子尽是一男一女的胡说八道。进门后,他感到一阵胸闷,忙从药匣里找出几粒地奥心血康配上些B1Vc和安定,服了,慢慢坐在长沙发上,沤起背,低下头,以免那可怕的心绞痛发作。
“也怨自己往老曲那儿跑得过勤了,招得外人说三道四。难道我是为了老曲的钱吗?”
“难道不是吗?”突然又一个声音问他,“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整天跑去为老曲拉琴?因为他欣赏你的琴艺而投了你的情趣吗?仅只如此吗?刚才你下楼要去干什么?”
“卑鄙!难道不是吗?”他仿佛有些自我承认了,身子感到一阵发软,捋着沙发背躺了下来。女儿那恳求的声音又在他耳际回响了起来。“爸,女儿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口向你要钱!现在,这项挂名费女儿是非花不可了,它关系着女儿将来的发展方向。”
“发展方向,发展方向……”焦易桐重复着这话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小时候就懂得挂名费的作用,父母双全,又肯舍得花钱,那么,自己毕生的这项爱好,还能落到今天这个结局吗?说穿了,干啥事还是个经济条件的问题。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如果继续不拿这挂名费当回事,檀姝的前途有可能会因此而偏离飞向太空的航道;更有可能还会因此像自己一样连飞都飞不起来。”
想到这,焦易桐感觉脑子一阵昏沉……
他似乎看见一大群猪,围着一个乌黑的木槽挤着争食。一辆大车开走了,又开来一辆。饲养人拿出一把现金冷笑着点了后,递给开车的人。开车的人也冷笑着开始点钱。突然来了一股带有血腥和苦涩的狂风,把那钞票刮了个铺天盖地。乌云深处闪出一条银龙,随后即是一个惊人的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那些钞票都淋湿了,化成烂泥淤在地上。霓虹映照的地上长出了草禾。无数的红颗粒,沙流般地跋山涉水,最终变成无数个晶莹的肥皂泡充天斥地;硬的、软的建筑材料都轻轻飘了起来,组合着一个又一个的高楼大厦。它们全用锁链连接着,东西南北织成一片一片的网。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网里钻出来,眼前却是灰与白的世界。灰的是网,白的是冰山。他爬上空无人迹的冰山,见有一块平坦如砥的冰湖已经裂开冰层,便走过去往下一瞧,里面飘着的全是钞票。他想捞出几张,又怕掉下去没人救。正犹豫着,忽听见背后有个女人喊他,急回了头,见正是自己的妻子。
“我说焦易桐啊焦易桐,你站在这冰窟窿边上干什么?”妻子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放着女儿的正事你不去办,到有闲心跑这雪山冰湖来玩耍。我说,你活到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啥叫丢人吗?你要功没功,要利没利,要名没名。整天就知道挑弄那根弓子拉你的二胡,别的事你一项也做不来。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男人,无业就意味着无家,无家就是无妻无女。这还能怨我三年前就离你而去了么。当初,我嫁给你就是个错误的选择,现在更无脸再去见我父母。悔不该当初不听我父亲的劝告,嫁你这样的人!现在,我不在人世了,可女儿是你自己的。难道也让她落个像你这样的结果吗?难道你就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心也没有吗?难道你让我在阴曹地府都不能安心吗?”
“弟妹言之过重了。”焦易桐见曲敬文走过来劝道,“这人谁不想往好处奔呢。易桐老弟身体状况不佳,又遇上下岗,实乃时运不济。所以你不能这样责备他,两口人更应感情为重。”
“什么?感情为重!”妻子冷笑道,“啥也指望不上的一个人,他能给俺娘俩带来什么感情!”
“话不能这么说,”曲敬文又劝道,“不就是几个钱吗?易桐老弟与我相识,也算是命中有缘。”说着,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两万块钱。我早就让易桐老弟来拿,到现在他也没提钱的事。我料着他是不好跟我开口,就从医院赶着来了。弟妹,听我一句话,家和万事兴,不要因为钱彼此伤害感情。”
“借你的钱吗?”妻子把那包钱接过来,拆开看着说,“借别人的钱总不等于是自个挣的。焦易桐,这钱俺不同意借,有本事你自个挣去!”焦易桐见妻子把那包钱往曲敬文身上一摔,只听轰地一声,那包钱响了。哎呀!焦易桐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一定神,才知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又听到窗外那连续作响的礼炮声,知道黎明已近,银河大酒店又要忙活一天,为人结婚庆典大摆喜宴了。
焦易桐醒来,把腿盘在沙发上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然后,捋了一把脸,自言自语道:“孩子的未来总还是重要的。我不能在她这个节骨眼上误事,自己这一辈子的不幸,不能再让女儿重演。外人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卑鄙就卑鄙吧,为了孩子将来有个好的前程,担些骂名就担些骂名吧。”
于是,他决心还是去找曲敬文。
他打开窗口探了探风向和势头,感到寒冷的季节到了,便从衣橱里找出那件银灰色的风衣穿上。刚要出门,突然那电话机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筒,那边传来了大云低沉的声音。
“是焦易桐老弟吗?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老曲昨天夜里去世了。今天一早尸体已拉到火化场火化了,估计这个时候快到家了。今天一大早,我和朱籁声已赶过去了,正等着你呢。”
焦易桐听了,整个心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借钱的事立马飞出九霄云外。曲敬文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和许多的好处,一下子浮在了眼前,他叫了一声,“老曲啊,好人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焦易桐迎着顶头的小北风向曲敬文家走去,这是他第二次去曲敬文的家。上一次,是曲敬文出院不久约他来家作客,并让他拿走了不少的音乐资料。到现在那些资料还在他自己家里放着呢,檀姝考学那阵子用着了不少。
这是一套二层楼式的住宅。这一片的相邻住户都是同样的模式,和银河村开发的银河小区毗邻,一派的日本古建筑风格,当地人都叫做将军楼。刚走近院大门,焦易桐见一个很大的花圈已经立在一旁,上面写了曲敬文原单位的名称。大门两边贴了白,右旁立着一个全白的花圈,这是曲义的全孝。焦易桐没马上往里进,含了泪站在门口凝视花圈。小北风刚停,银灰般的天上就夹着雨点飘起了雪花。焦易桐见开来了一辆白色汽车,知道是曲敬文的骨灰拉回来了。大云从车上跳下来,急匆匆走过来跟焦易桐握了握手,沙哑着嗓子说了句,“我去迎了迎殡仪车。”就没再说话。焦易桐见大云两只眼睛已经是又红又肿,也就没再说话。大云约焦易桐进门去房里坐。焦易桐跟进房来,见大云在一张摆着祭簿笔砚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知道了这是账房。他没坐,走进里间。一群女眷们便都一齐跪了下来,嘴里呜咽着说:“老曲再也不能跟你们一块玩了!”焦易桐赶忙把她们扶起,宽慰几句后出来,默坐在大云身旁。
“呀!是焦老师到了。”孙启韵从祭簿上抬起头,一边摘下老花镜,一边向焦易桐递过一只手来。“鄙人只顾写账,失瞻尊驾,望祈海涵。”
焦易桐本来不想理他,见有其它人在,处于礼貌,他只好欠了欠身。
“蒙主家信任,权坐账房先生之位。云师傅出纳,鄙人记账。”孙启韵把手缩回去说。
丧事由曲敬文本族家的一个二大爷总理,大云把焦易桐向他做了介绍。
一个女人乍乍呼呼地跑了进来,焦易桐一眼便认出,是画眉舌头。她一进账房就冲着孙启韵嚷道:“哎呀呀!你看这事办得!灵棚扎好了,灵位也摆好了,曲义在那儿守灵,见一周遭光秃秃一个字也没有就发脾气了,骂账房和大总办事不周哩。”
“灵棚扎好之前,这挽联账房就该写好,难道孙先生不懂吗?”曲二爷背着两手在房子里转圈,愤愤地说;画眉一看架势,便推说去拿神食走开了。
“写之容易。”孙启韵说,“鄙人原本想与主人家商量了后再动笔,早写了,怕主家相不中。”
“我到是在来的路上想好了两句。”焦易桐接了话说,“不知中不中二爷的意。”
“说说看。”曲二爷停了步,说。
焦易桐用桌面上的一张便笺写了,递给曲二爷说:“不管怎么说,老曲总还算得上是文艺界的一员,一生的主要兴趣还是文艺。所以我认为,挽联的内容应该体现死者的思想情趣。”
曲二爷举起那张便笺仰头看了,念道:“泪洒九曲黄河溢;悲压三峰华岳低;乘风归去。”
“乘风归去?”孙启韵迭忙接了,摇头晃膀唱道,“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紧接着又变了个腔调说,“老曲有生之时,畏寒极甚。何况乘风乎?不妥,不妥。又况时已临冬,君欲置老曲之魂为冻死鬼耶?”说完自己写了个便笺递给曲二爷,说,“窃思之,如此甚合情理。”
曲二爷拿着看了,念道:“一生勤劳泪如雨;今朝一别辞严亲;跨鹤西归。”便回过脸来拍了一下孙启韵的肩膀头,一竖大拇指,夸道:“好!这挽联是正写法。看来还是账房先生在行。”
于是,孙启韵就以不可一势的架势坐了,提着毛笔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看哪一笔不合适,他就再补一下,直到看着自己满意为止。
焦易桐跟大云说了声“明天再来”便离开了。刚出大门,遇见朱籁声两鞋黄泥走来。朱籁声说他刚从墓地回来,今天一早,随着打坟工去了一个叫马头马腚的山旮旯。在那里,坟穴打得还算阔气。焦易桐问了明天起灵的时间,朱籁声说,当地的风俗是男不过晌,中午12点以前就得把公事做出去。又相互惋惜了老曲几句,两人散了。
到了明天,雨夹雪停了;天还是极阴,小北风刺人的眼脸,使人走路不得不斜着身子。不到上午10点,焦易桐就又急匆匆地赶来了。刚走近将军楼区,就看见曲敬文的灵位前边已经聚集了几大堆人群:有本族家的;有亲戚门上的;有曲敬文原单位的;有文艺界的;还有左邻右舍的,都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焦易桐透过人群的空隙向灵棚里一望,见老曲很大的一张遗像已经立在灵位上。他没和一个熟人打招呼;既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管周围的人群怎么看他,他叫了一声“老曲啊!”便几步跨到灵位前,跪下身,失声痛哭了起来。曲义陪哭了一阵,见焦易桐趴在地上迟迟不起,忙搀扶了起来。焦易桐揩干眼泪,见盛骨灰的灵柩上已盖好一块铭旌,上面写着:中华市民曲敬文(享年五十有九)之柩。文艺界知名人士弦管之友孙启韵顿首拜题。焦易桐看了后,脸色一下子转悲为怒。曲义拿过一个板凳让焦易桐坐了,说道:“焦叔,虽然咱爷俩没打过交道,但我却听父亲说起过你。我父亲说,您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让他崇拜的人。他佩服你的琴技,你的知识,你的修养。你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所以,我清楚您哥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是亲儿子,但实际上我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着,便捂起脸呜呜的大哭起来。焦易桐迭忙劝住。曲义又说:“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只知道挣钱的蠢物罢了,对咱民族传统的孝悌之道一概不懂。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地往他身上仍钱,仍贵重物品。然而竟不知道耐心坐下来,听他拉一首二胡曲子。实际上,父亲是多么希望,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够欣赏他拉一段曲子啊。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也没有!至他死都没有!焦叔,你说我们这能算是尽孝的子女吗?所以现在我才明白,父亲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自从结交了你们,他这才真正有了乐趣。没想到,他竟走的这么急。”曲义抹了一把眼泪,又说,“所以,焦叔,为我父亲送终之前,我想拜托您两件事。一是起灵送殡之前,您和大云叔他们,为我父亲合奏几支他生前喜欢的曲子;二是把父亲生前玩的那把二胡,给他埋到坟里去,这是他最稀罕的一件东西。这两件事拜托焦叔去操劳了,也算是我这做儿子的,尽一点正孝吧。”说完就要给焦易桐磕头,焦易桐迭忙劝住说:“你刚才说的这两件事,头一件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盘算好了;第二件我也一定办好。”又问道:“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把二胡?是那把向阳红吗?”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价钱。就是那把一万六的二胡。”
“好吧,我亲自带着这把琴去安排殉葬。”说完便拜辞了灵位去了账房。
焦易桐把曲义的意思跟大云说了,大云便找了个人,让他去林上把朱籁声叫来。朱籁声来到后,三人又同曲二爷商量好了,安排在吊唁拜灵仪式完毕后,为曲敬文合奏三首曲子。一首是《赛马》;一首是《江河水》;再一首是《二泉映月》。曲二爷又让家里人把那把向阳红找出来交给焦易桐。焦易桐先是擦掉琴盒上的灰尘;又用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把向阳红从头至尾擦了一遍;锁好琴盒,拔下钥匙装进风衣口袋,预备最后一次用完后带到林地上殉葬。
事情刚商量定,只见一个瘦老头,背着把胡琴走进账房来。黝黑的面皮,戴一个破黄帽,穿着一双沾满污泥的黄球鞋,反穿一件秋衣,腰间扎了根粗草绳。进房后见没人理他,便悄悄在一张闲椅上坐了下来。
这时,画眉舌头跑进来,尖着嗓子叫道:“哎呀,大少爷又发火了。嫌到现在,还没把感谢信送到他父亲的原单位去。让我来账房催呢。”
曲二爷又迭忙让孙启韵拿大白纸来写。孙启韵把大白纸铺开,提着毛笔让曲二爷说内容,他写。曲二爷低下头呻吟片刻,开始说感谢信的台头。正文最后说道:“为此,感谢单位领导的鼎力相助。”便拿眼朝大白纸上看了看,见鼎字涂抹了,改成了一个“大”字后,脸上便不高兴,指着,对孙启韵更正说,应该是鼎字而不是大字。孙启韵说:“大力相助就是鼎力相助,大者鼎也,鼎者大也,二者一也。”
“这位账房先生此言差矣!”
只见那位瘦老头站起来说:“鼎者为鼎者,大者为大者,二者绝不为一。鼎者为三足,大者是两腿。鼎力相助乃全力相助,余力不遗;而大力相助总不能穷其之力,焉能说二者一也呢?请问这位账房先生,这两条腿的力量能和三条腿的力量相比吗?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鼎字不会写,就该老老实实说,老老实实问,老老实实学。不要‘自知其陋而谨护其失,宁使学终不进,不欲虚以下人’,这样遮遮掩掩,没什么意思。来,让老混蛋我写给你看。”说着便提笔把鼎字写了出来。孙启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比划着,在大白纸改了,然后极不自然地问那瘦老头:“请问您老贵姓,台甫尊称?”
瘦老头从腰里摸出一个小白纸包来,说:“贱姓司马,草名乐山。是曲敬文的老朋友,今天特意来吊丧照应。”说完便把小白纸包递给大云。大云把小白纸包拆开,说了声:“司马乐山照应祭金200元整。”孙启韵便提笔在祭簿上写了。瘦老头看着祭簿摇了摇头,说:“不对。不是月山,是乐山。”孙启韵把月字改成岳字后,瘦老头还是摇头说:“更不对了。”孙启韵一连又改写了好几个发yue音的字,瘦老头仍摇着头说不对。
“是个月字就可以了。一个名字,哪来的这么讲究!”孙启韵早已不耐其烦了,笔一扔,沉了脸说。
“哎?我说这位账房先生呀!”瘦老头语气有些冲动,“话怎能这么说!你是真没文化,还是装文盲?名字这东西是随便写的吗?《论语》你没读过吗?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乐字(老头的乐字,他自己读作yue)不知是哪个字吗?”说着便蘸着唾沫在桌面上写了。孙启韵扭着脸,只好比着在山字前填了。大云沉不住气,放开大声哈哈笑了起来。随后满屋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瘦老头见自己把全账房里的人都逗乐了,便又指着孙启韵的鼻子说:“你是个账房先生吗?是账房先生,乐(yue)山的乐字不会写么!顶不了这个活,别厚皮脸壮,坐在这个位子上,人模狗样冒斯文充先生。”然后把脸转向其它的人,又说,“你们看,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没有!蹲占着个茅屎坑拉不下屎来,在这里硬憋,这岂不要给主家误大事么!真不知道丢人多少钱一斤!”说完,紧了紧腰上的草绳,背起胡琴扬长而去。
司马乐山走后,焦易桐附在大云耳边,悄悄更正说:“这个乐山的乐字,不该念yue,应该念le才对。”
“这老头怎能不知。他这是故意糊弄咱们这位……”大云拿一只眼朝孙启韵挤了挤,说。
焦易桐见孙启韵被司马乐山臭骂了一顿后,像吃了屎一样,扭了头,缩起身子不再吭声了;又见满账房都像凝结住了一样,便大声问道:“刚才走的那个老头是谁呀?怪有意思的么。”
“这个老头!可不能小瞧他。”曲二爷白了白眼,说,“别看他现在这副脏样,走到哪儿,哪儿人嫌。想当年他可是咱们全县城有名的文曲星,是建国后的第一批师范教员。他原先的名字叫司马真诚,师范学校一毕业,担任山里头一所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文体教员。那一年上体育课,他吹了解散的哨子让孩子们自由活动;有几个男生就跑到附近的水湾游泳。待他又吹哨子把孩子集合起来后一点名,发现少了一个男生,便问其他的同学。同学说,刚才还都在大湾浮水来着。他一听便慌了手脚,忙带着那几个男生去了水湾。几个男生下水一摸,就把那个孩子的尸体拖出了水面。
为这事,教育部门撤了他校长的职务,把他打发回原籍种地。回去后,他吓得拉了半个多月的绿屎。打那以后,神经就开始有些不正常了,整天拿了把破胡琴这里拉了那里拉,逢人便说阿炳是他的老师,刘天华是他师兄。有一回,他见一帮人在一个露天舞台上合奏曲子,便也拿着自己那把破胡琴凑过去坐在地下随着拉了起来。当时是区文化馆,为庆新春举办文艺节目,正在室外排练。见一个穿破棉袄扎草绳的人混了进来,几个人就把他抬了出来。说他简直是个老昏蛋,不看他这把年纪早就报警了。但他似乎一点怕情都没有。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完后又诌出些诗来大声地念。后来我听曲敬文说,老混蛋还把当场诌的那些诗写了寄给文化局。曲敬文听说后,跌忙去了文化局,解释说这个人精神有些毛病;又怕惹出事非来,就硬把那些诗要了回来。拆开一读,觉得没牵涉到什么政治和人身攻击性问题,便又让我看。昨天我来的时候,在曲敬文书房里还见到过那些诗稿呢。各位都是些文化人,现在我去拿来,让各位也开开眼目。”说完,曲二爷便去了曲敬文的书房。一会儿拿一个牛皮纸袋出来,打开,从里面拿出十几页诗稿让在坐的各位看。焦易桐接了过来,各位也都围过来瞧。曲二爷指着诗稿上的题目,说:“曲敬文曾对我说,司马乐山就冲那些人骂他是个老昏蛋,他就写了这首《我发昏》。”
焦易桐念道:
我发昏
发昏在知识与艺术的海洋里
乘风破浪;
脱离声色犬马
不喜富贵荣华;
我发昏
发昏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勿我两忘;
养育浩然正气
沐浴金色阳光;
我发昏
发昏在艰难辛酸的人生中
奋发向上;
寻食他人残羹
化作自我琼浆;
发发昏
发昏在秀丽清美的山川之间
唯智乐水仁乐山;
我发昏,我发昏。
“就凭他爱扎这根草绳,就又做了这首《兰草》”曲二爷又指着说。
焦易桐又念道:
都说草本不挨冬
偏吾家兰赛劲松;
阜立堂前迎素客
专随梅腊斗雌风。
“冲别人都叫他夜猫子,嫌他尽夜里外出游逛,他又做了这首《夜莺》”曲二爷又说。
焦易桐又念道:
夜幕降临
百禽归巢之际
你就要腾飞了。
人们把你的歌做成了梦;
你把人们的梦唱成了歌。
“他又硬凑到人家的乐队里去混,人家把他撵出来,就做了这首《俗离》”。
焦易桐接着念道:
怀惠坠巴人
谁来送阳春
土鸡老鸹骄雉唱
岂让好鸟闻。
“有时他也往年青人堆里混,年青人讨厌他。于是他又写了这首《老来少》”。
焦易桐念道:
秋暮青黄观复根
妍开苔面独精神
仍招蜂蝶好鸟恋
直拌冬雪送阳春
“这一首,听曲敬文说,是他喝醉酒满嘴‘之乎者也’的时候做的。旁人都说听不懂,他来不及讲究平仄格韵,只好随口一诌”。
焦易桐忙又念道:
历来说透不为文
洺汀大醉是假昏;
君未读通《红楼梦》
勿言诗皆为秀阃。
“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反着穿衣服。他便又摇着头诌出这首诗来。”
焦易桐往下念道:
文能读出几层味
饭能嚼得几口香;
十里重人谁不识
岂只让人看衣裳。
“偶尔一次半次去照应红白公事坐席,有人想灌他几杯,出他的洋相,他便又做这首诗来回挡。”
焦易桐最后念道:
如若平素互谦让
何必席间硬劝酒;
常存孝廉与仗义
不会独坟没荒丘。
“各位听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疯疯癫癫50多年了,没有一个人愿搭理他。偏偏曲敬文,竟成了他唯一的一个知心朋友。别人都把他当疯子躲远远的;可曲敬文偏要把他当做亲哥哥来对待,每逢过年过节都送些钱和吃用的东西给他。一开春,两人便带上胡琴爬山玩水,成好几天待在一起。累了,就拉上几曲,饿了,就在路上买一块烤地瓜两人分着吃。别人经常开他俩的玩笑,说曲敬文也得道了,整天跟着那个‘司马真人’到处云游。司马真诚听说后,立即把名字改了。就是现在他叫的这个名字:司马乐山。”
曲二爷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又埋怨到:“不知道这家里头,是谁给他报的丧?曲敬文好几次住院都没让告诉他。人死了,这样的人还招呼来干啥!各位没见刚才他那发疯的样吗?多亏人家账房孙先生有涵养,不跟这疯子一般见识。否则又要乱上添乱了。”
焦易桐、大云、朱籁声三人碰了一下眼色,都会意:你曲二爷当不了这个大总,也别再和孙启韵似的,坐在这间屋里活受罪。人能吃几碗干饭,还是事先心里有个准数为好。
“俗话说,编筐编娄难在收口。”曲二爷向在坐的作了一个揖,说,“这丧事就差今中午这一哆嗦了,务求各位办事严谨一点。拜托了!”
孙启韵和大云赶忙开始对账;焦易桐和朱籁声准备好乐器和谱台,等祭拜仪式完毕后,三人好为曲敬文奏上最后的曲子。孙启韵总计了个数给大云看。大云把收纳的祭金点了三遍,与那祭簿上的总数一对,不多不少正好长着800元。焦易桐和朱籁声又帮大云细点了两遍,还是那个数;孙启韵抓耳挠腮又重新总了几遍账,见也还是那个数----现金长出800元,便滴着黄豆大的汗珠坐在账桌边直眨眼皮。曲二爷又跺着脚埋怨了一番。
祭拜、奏乐、起灵后,大云随着送殡的队伍,滴着热泪,看着曲敬文的灵柩被抬上汽车送往墓地。然后,他转身回到账房等着向主家交账;焦易桐和朱籁声跟着安葬的队伍来到林地。
这是一块四周林木围绕的坟地,约有几十方丈大,已有七八座坟头立在上面了。曲敬文的墓穴选在林地的西边。打坟的人透过稀疏的树林往上一抬头,能望全整个马头马腚山。这马头马腚山,远远望去极像个小孩玩的木马玩具;马头和马腚紧连着,没有马身子;马腚光秃秃的,即没长树也没长像样的植物,只长了些细密的小草;马头可就雄壮了,白天,那一块块直立着的长石,大小长短不一,看上去相互排斥,摇摇欲坠;而又相互拥抱,互依互靠。谁也不想离开谁;谁也想搞点分裂,独自形成自己的小山头;一到晚上,尤其是明月顶在马头上的时候,阴冷的月光往下一照,坟林就格外阴森可怖。
墓穴早已打好。包工包料的人,持锨握镐站在坟边,等着监工查看落柩后盖顶填土。
朱籁声围坟穴边转了一遭后,让抬灵的人开始下葬。灵柩落定后,他跳下墓穴,要焦易桐指个恰当的位置来殉放那把向阳红。焦易桐干脆也跳了下来,把琴往棺盖上一放,说放在这上面老曲用着方便。两人刚爬出墓穴,几块水泥板就把坟口盖了,眼看着填土堆起个大馒头来;人们便招呼着开始往回返。
安葬的人刚收起工具离开坟头,就见司马乐山从树林里闪了出来。他一手持了那把破胡琴,一手攥了个烤地瓜,一头栽倒曲敬文的坟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又开始拉他那把破琴,拉一阵又哭。焦易桐见没人理他,便过去把他扶起来劝道:“您老这把年纪了,就不要太悲伤了,身子骨要紧。我也是老曲的琴友。”
“琴友?”司马乐山抹了一把鼻涕,朝焦易桐瞪起怪眼问,“你也拉琴?”
“是的,我也拉琴。”焦易桐又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好了,回去吧!老曲虽然走了,以后,我抽空陪您老人家玩。我那胡琴比老曲拉得还好呢。”
“啥?!你说你那胡琴比老曲拉得还好?还要抽空跟我玩?玩你娘个屌蛋吧!”司马乐山把焦易桐一推,趔趄着说,“比老曲那胡琴拉得好的人多着呢,我稀罕谁呀!”说完便又捶着胸,叫着曲敬文的名字,一屁股坐到坟头上大哭。焦易桐讨了个没趣,只好摇着头,跟随上安葬的人们,走下山坡来。
刚走到马腚山左右分岔的道口,迎面坡道上又来了一支上林安葬的队伍。只见队伍前头,两个人一前一后抬了副半大的朱漆棺材;后面紧跟着一伙背乐器的人。焦易桐两眼一亮,见向尚蟠急匆匆从队伍后头赶到前头来,几乎打个照面。刚欲张嘴主动打个招呼,却见向尚蟠昂首疾步从他前面过去,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焦易桐立住脚,望着向尚蟠的背影呆楞了起来。待队伍过后,末尾的几个人中,焦易桐又见一个人,背影极像孙启韵,手里拎着那个装有七只竹笛的帆布包。是的,是孙启韵,没错!焦易桐看到的这个背影,从曲敬文坟上回去的这些人,对他来讲,他是一个都不理,一个都不认;仿佛他根本就没参与忙活曲敬文的丧事似的。
“不是他是谁呀!天下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孙启韵。”朱籁声见焦易桐问,便说。
“他一天能同时忙两家丧事,确实也是个能耐。”
“只要有名有利的事,他哪里不掺合。”
“今天上午在账房,那屎他可吃了不少。不知这样的人,有没有记性?”
“哼,这狗能改得了吃屎!”朱籁声擤了把鼻涕说,“这不,老曲这丧事还没交待完,他就又掺合进郑京仁家的丧事上来了。”
“噢?刚才过去的那帮人是为郑京仁家里忙丧事的?他家什么人死了?这几天可没见村上有什么大举动呀。”
“嗨!这也叫丧事罢了。不是他家的人死了,是他家那条狗死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就开始给他忙活这样的丧事。这还少得了孙启韵!”
“是他家养的那条藏獒死了吗?”
“就是那条叫墨霸的藏獒,死了!是让人给毒死的。昨天我在监工打坟的时候,听打坟的人说的。还听说,银河村早已在这马头马腚山西麓,开发了一个规模比较壮观的宠物公墓。为这件新奇事,报纸上还发表评论褒贬不一呢。有些人写文章赞成,说现代社会就得以高效益为标准开发项目,这样才能拉动GDP的增长;也有人写文章反对,说经济社会开发项目不能只为了赚钱,也应兼顾一下民风民情,据说到现在还在报纸上争论不休呢。可人家银河村不管你争论不争论,投上资就建起来了。那些养宠物的富贵人家听说后,一家家争相购买,开发多少买掉多少,连墓花都有人买了。有的人看准了,一次竟买下好几个空墓,一转手还又赚了不少钱呢。听说郑京仁早就为他的藏獒占下了一个----近水楼台么!这回算是用上排场了。”
“那么,孙启韵跟去干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柳园活动室,你拿邪走了吗?”朱籁声笑了笑,又说,“你走了后,我和大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是在为一只狗演奏。后来才知道,那狗听不到优美的琴声,再好的食物也不稀罕。为这,郑京仁又让胡音来悬重金,让孙启韵招呼了一帮人,大概就是刚才过去的那帮人,来为他那条狗击鼓奏乐。谁也想不到,这狗福深命浅呀,才享了几个日头就一命呜呼了。孙启韵和他招呼来的这帮音乐大师们也得跟着出殡送葬----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两人谈着这件事,不觉已走下山来。伴随着微风,隐隐飘来几阵鼓乐合奏的声音。朱籁声拍了拍焦易桐的肩膀:“你听,像是开始了。”焦易桐立住脚,仔细听了听,笑着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听清楚了,奏的是《长恨歌》。”
八
焦易桐在曲敬文的丧事上忙了两三天,回家后感觉气短胸闷、心焦阵痛。服了几片药便伸腿在床上躺下了。应酬这样的丧事,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简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焦易桐来说,等于干了几天的装卸工。满身腰疼不说,那惹不起的心肌炎又开始卖关子了。他辗转反侧,改善着心肌的缺血,一时难受得睡不着觉,满脑子像过电影一样,浮现着这几天治丧的各路情景。想到了曲敬文的溘然长逝;司马乐山的不幸人生以及两人的非凡友情。又想了想向尚蟠的举动、孙启韵的嘴脸;临窗洒泪,对壁伤怀,一时竟也有了虚无人生、慨叹世故的悲凉心境。一句“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的俗语,从他的舌头尖上轻吐了出来。
“难道做一个好人,真就不能长寿吗?”他又在脑子里想。
突然电话机响了起来,他的心又跳成了个蛋。是女儿檀姝打来的,还是催问那挂名费的事,焦急的语气里透着坚定和央求。他一时无措中,竟含糊其辞地答应女儿说,这几天就汇款给她。他没把曲敬文去世的事告诉她,生怕她分心。
“死了的人两眼一闭,什么事也不管了;活着的人,只要还喘最后一口气,就得去考虑和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或许,这就是死和生的区别吧……”
焦易桐想吸烟,见桌几上都找不到,就去风衣的口袋里摸。一摸就把一把拴了红绸绳的小钥匙扯了出来。这是曲敬文的遗物,是那把已经埋到坟墓里的向阳红盒子上的钥匙。焦易桐把它放在手心里托着看。突然他全身颤了起来,一个让他吓了一大跳的念头闪了一下。这个念头又一闪,他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让沸腾的血液平缓下来后坐到沙发上,提着这把小钥匙思考了半天。
“活着是朋友,死了更是朋友。死了的应该为活着的活!”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道:“老曲啊,你活着是个好人;死了也是个好鬼。我去拿你那把琴来应应急,你不至于见怪吧,这不都是为了咱们的女儿么!再说了,那样名贵的一把好琴,大半年后就会腐朽掉了,不如现在让它起点正作用。”说完便双膝跪了下来,朝着曲敬文坟头的方向,连磕了四个响头。
等到夜深,焦易桐带着锨镐来到曲敬文坟头上的时候,月亮已经从马头马腚山的头顶上落下去了。说来也怪,平时胆子很小,处事谨慎的他,竟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好像是曲敬文乐意此事,特意邀请他来拿琴似的。他一口气把曲敬文的坟头刨开,掀开水泥板,用手电筒往墓穴一照,那把向阳红的琴盒,正光芒四射地静趟在曲敬文的棺材上。他跳进坟里,打开琴盒一照,那张写有一万六千元字迹的发票就插在盒盖的平绒兜里。展开又一照,纸面油光,字迹清新。他忙装进口袋,然后取出向阳红,换上自己预先带来的那把二胡,盖好琴盒,爬上坟来。这些麻利的动作,上下坟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盖上水泥板,重新把土堆好,然后跪下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嘴里说:“老曲啊,对不起了!那把不值钱的二胡,你先将就着玩吧。这把向阳红我拿走了,改日我再来给你上坟。”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大黑。焦易桐看不见回去的路,手电筒又不敢开,怕让人发现,只好凭感觉摸索着道往前走。一声猫头鹰的突然瘆叫,让他快走了几步。呼啦啦一声,他脚
踩活了堰边石,连人带琴一块跌了下去。幸亏不很高,人没伤着骨,只把屁股跌得生疼。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提琴盒,开着,琴早已不知跌到哪里去了。他伏下身摸了半天,才在草丛里找到向阳红。
回到家来,他把琴往沙发上一扔,衣服没脱便栽到床上,拉开被子蒙上了头。因心脏跳得太急,他只好转侧了身,让嘴巴露出被头来喘气。脑子也不去想任何事了,只用耳朵听四周的动静。
惚兮恍兮之间,他见曲敬文带着司马乐山站在了自己床前。他迭忙起来,见司马乐山瞪着怒眼像要质问他的样子;刚要解释,又见曲敬文微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说:“你还是躺着吧,看这几日把你忙活的!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用不着惊慌。我临走之前,就该嘱咐家人,把这把向阳红留给你。可我也不知道走得竟这样突然。我来是特意告诉你一声,这琴留给你用了,你怎么处置它也是你的事了。不要有所顾虑,也不要有所内疚。这琴我是心甘情愿送给你的,要不,在那里面烂了也是白烂。只是有一件事要拜托老弟了。就是我这个司马老兄,老让我放心不下。我回去以后,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他。”说完便带着司马乐山去了。焦易桐想喊住他俩再做些解释,但任凭他怎样用力,那声音就是不从嗓门眼里出。他想追去,身子却像灌满铅一样,一动也动不得。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醒了。眼一睁,才意识到刚才是个梦。
焦易桐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勉强起来,洗了把脸急忙把琴盒打开。一看,他那心又凉了一半,原来那琴的杆顶弯脖没有了。他明白,是那天夜里掉到堰石下把琴的杆头跌去了。他忙又急赶到那堰石下的草丛把杆头找了回来。先是用强力胶液粘了,拿着看了看,然后又用细砂纸打磨了一番。见多少有些改观,便坐下拉了几弓。觉得声音比以前更加厚实明亮,琴的音质并未因此受到损害,这才安心把琴放进了琴盒。
他出门买回些菜肴、黄裱纸和香。摆了,给曲敬文烧香上完供;把纸拿到楼下念诵着烧了,便带上向阳红,坐公交车去了尚古镇那家旧琴回收行。
琴行老板接过焦易桐拿来的这把琴,眯细了眼,上下大量了一番,说:“是把好琴。”焦易桐又把发票拿给他看。琴行老板看了,说:“是的,一点都错不了。这是上海第一届民族乐器博览会上展出的那十二把二胡中的一把,没想到,这一把就来到了咱们山东。我听后也去了趟上海,可惜去晚了,十二把名琴已经全卖完了,只能等开第二届民族乐器博览会的时候再去一趟。买下这样的名琴,什么时候也赔不了账。哎呀!这样的名琴,你们怎么不知道爱惜?你看这琴的弯脖是给弄断了粘上去的。哎呀!可惜了,真可惜了!”
“是孩子不小心跌断的。”焦易桐解释说,“我试了,并不影响音质。”
“但这琴的品相完了。”琴行老板愁着眉说,“看来你不像是个玩琴的行家。这琴和你上次拿来的那把不同。它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它现有的价格上,它还有名牌的价值,民族乐器博览会纪念的价值,绝版不可复制的价值等等。现在你把它那完整的品相给毁了,我只能给你估一半的价了,否则我给你估两万都不多。”
“给多少吧?”焦易桐迫不及待地问。
“一万。”琴行老板伸着一根指头说。
“一万就一万吧,快把钱给我。”
焦易桐卖掉了向阳红,带着那一万元现金赶着回来,打算先回家给女儿去了电话后再去邮局汇款。他刚进门换上便鞋,就听到楼下响起了警笛声……
出过一身冷汗后,他听着不像是敲他自己家的门,便大着胆子从门的猫眼里向外窥视。只见对门那边,几个警察带着满楼风出来了。他见不是自己惹的事,便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见满楼风刚走下楼阶几步,又转身上来跟警察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了敲门声。他迭忙把们打开,只听满楼风不紧不慢地说:“桐哥,我犯了点事,要到局里待几天。满雨就又要烦桐哥照顾了。拜托!”
焦易桐没敢多问,目送着满楼风往楼下走。满楼风刚走下一层楼阶便又急急折上来对焦易桐说:“哦,对了桐哥,有件事忘了对你说。你还记得以前你曾跟我提到的那个高个子老曲吗?”
“他叫曲敬文,刚去世不久。你提他干什么?”焦易桐心里一阵发毛。
“我跟你透个实情。他那次发病住院,不就是因为看到柳园你们拉琴的地方,那对联让人给偷改了吗?你知道这偷改对联的人是谁吗?是堂堂正正的郑书记,郑京仁!”
“啊?!”焦易桐听后感到很意外,“这不大可能吧。”
“是向尚蟠亲口跟我说,这还能差得了。”满楼风急着说,“那天向尚蟠请我喝酒,谈起柳园大门楼拆迁的事,要我这边的老板多给他点好处费,他就亲自去剃郑书记的头,保证把大门楼的价格拿下来。我多给他竖了几个大拇指,他就借着酒兴说起郑书记来了。说郑京仁没什么不好对付的,只要能投其所好,他那个鉄硬的头就好剃。还说郑京仁有个癖好,专好偷着舞弄点文墨戏弄别人取乐。又说那天他送给郑京仁一方好砚台,郑京仁就高兴得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指着办公室窗外对他说:小向啊,看见咱柳园活动室那副对联了吗?我现在把它该了,晚上没人的时候,你悄悄去贴了,保证明天就会有好戏看。结果,向尚蟠偷着贴了后,你们那个曲敬文不就住院了么。操!桐哥,你说,像郑京仁这样的屌人也配当书记!”
警察见满楼风啰嗦起来没完,便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快走。满楼风又回过头来说:““桐哥,没事!这回不是惹人的事;是惹狗的事。我把郑京仁家的狗给惹了。哼!联起手来操划我,我也得让他付出点代价。我的事,我向局里说清了,顶多呆几天。拜托了!”满楼风被警察带着走下楼去了;焦易桐也跟着下了楼。满楼风刚被摁进警车,就见满雨飞跑了过来,胸前抱着一个大红皮本子。他刚喊了两声爸爸,那警车就闪着警灯开走了。
焦易桐把满雨揽过来,擦去他脸上的泪,哄着说了几句好话。然后拿过那大红皮本子一看,原来是一本荣誉证书。打开,见上面写着:满雨同学在今年全省少年儿童民族器乐大赛中获少年组二胡银奖。
焦易桐把满雨带回自己房里,先做了点饭让他吃了;满雨回自己房里做作业去了;焦易桐拨通了女儿檀姝的电话。
“爸,你先听我告诉您一件事,”电话刚接通,只听见檀姝抢着说,“本来考虑给你去电话,没想到您竟先打过来了。今天一早,我收到曲敬文伯伯汇给我的两万元汇款单,现在刚提了现金到学校来。”
“什么?!”焦易桐的回声像个炸雷。
“今天一早,我收到了曲伯伯给我汇来的两万元汇款单!”焦檀姝大声地说,“刚收到汇款单,我也有些吃惊,不过这确实是曲伯伯给我汇来的。那留言栏里还一再叮嘱我不让我告诉你呢。曲伯伯把留言重复了两遍,最后一遍还用了三个感叹号呢。我再三考虑,这是件大事,不能不让您知道,所以我只好违了曲伯伯的嘱咐了。”
“檀姝,你不是在和爸爸开玩笑吧?”焦易桐又颤着嗓子问。
“爸,看你说的。这样的大事,谁敢和家里开这样的玩笑!”
“……”
“爸!您怎么了?听上去您好像是在哭啊。”
“檀姝呀,”檀姝似乎看到她爸在声泪俱下,“你曲伯伯前几天刚去世了呀!而我最近又做了件伤天害理的大事,我真是愧对你曲伯伯呀!檀姝呀,你回来,你现在就回来!无论你怎么和学院说,你都要马上回来!我要带你到曲伯伯的坟上去磕头认罪!”又叮嘱说:“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带上你那把琴。”
焦易桐挂上电话,立即又去了尚古镇。他要把曲敬文那把向阳红再买回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苍蝇,一个在阴暗里鬼鬼祟祟吸吮腐臭的苍蝇,虽然自己做得非常隐蔽而机巧,但三尺头上的神灵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决定尽快把这桩不该有的罪孽全部赎清。
“什么?你想把那把琴再买回去。”琴行老板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有点不懂道理,是不是?这做成的买卖岂有反悔之理。”
“我确实是一时轻率。我可以再给你加些钱。”
“不是加钱不加钱的事!今天下午,那把琴已被人买走了,你加钱又有什么用!”
“被人买走了?”焦易桐浑身一阵冰冷,“是个什么样的人买走的?您能不能再帮我买回来?”
“这个忙我可真帮不了。”琴行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后,耷拉了眼皮说,“一天到晚来这琴行的人不断,哪一条路的人都有。卖出去的东西就像泼出去的水,哪能想收就收。”
焦易桐一时没了辙,两只眼围着四周扫,想从旧琴堆里找出那把向阳红来。
突然他两眼不动了,盯着一件乐器看。
“这不是大云玩的那件中阮吗?怎么也来到了这里?”他疑惑地走近琴货架,把那件中阮拿下来仔细看。“是的,是大云的那件。”他确定无疑后,转过身来问琴行老板:“请问,这件中阮的原主是不是个大高个?”
“是呀。”
“脸色黝黑?”
“是呀。”
“他没说他姓什么吗?”
“他说他姓宋,叫宋什么霄。”
“宋云霄。”
“对。是叫宋云霄。”琴行老板笑着说,“个头极高,腰背挺直,真有些耸云入霄的样子。听他说,他当年曾打过篮球,还是个主力呢。看来你跟他认识,那也是个怪有意思的人。”
“哦,我俩是琴友。”
焦易桐嘴上应着说,心里却一阵阵发虚。他担心那把向阳红有可能被大云发现,便又急着问:“那把二胡是不是被我那个琴友买走了?”
“不是的。”琴行老板说,“你那个琴友来的时候,你那把琴我早已收拾起来了,他连见也没见过。”
焦易桐听了,心下仍是不安,便又找着话头进一步问:“刚才听你说,我那个琴友也是个怪有意思的人,何以见得?”
“嗨!今天邪了。”琴行老板在椅子上坐了,拍了下大腿,说:“这不,你走了后,又来了这么一个。看得出,你们都是些极爱乐器的人,却偏要硬拿来卖,卖了就又要后悔。你那个姓宋的琴友更是古怪得让人没法理解。”琴行老板冲了一壶茶,摆了两个盅子。招呼焦易桐坐下后,又说,“今天上午,你刚从这离开不久,他就来了,把这件中阮往柜台上一放,转身蹲在地上说:‘老板,收了吧,钱不钱无所谓。’我把琴拿起来鉴定了一下,虽然也是修理过的,但也确实是件好乐器,就对他说:‘该值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只见他转过身来,两眼含了泪,抚捋着这件琴说:‘老板,实话和你说,这件东西给我多少钱,我都舍不得卖。可是不卖又不行啊,我是感情上受不了,才狠下心拿到你这儿来的。’他见我不明白他的话,又说:‘最近我一个琴友去世了。这琴就是他给我拾掇好的。我那琴友活着的时候,这件东西不知陪了我俩多少时间。现在一看见它,就像见了我那琴友一样,心里非常难受。按说有这么件东西,对我来讲应该是件纪念物。可是我受不了,不见不要紧,一见就会彻夜难眠,所以我狠了心拿到你这儿来了。但我必须跟你讲明白,我这把琴拿到你这儿来,一不是卖,二不是送,三不是……’他说不下去了,只看着这件琴来回摇头。当时我明白了,我也有过触物生情的经历。就对他说:‘是了,咱不叫卖,也不叫送,更不叫收;咱叫它藏,你看中不中?’他听了我的话,眨巴了几下眼皮,然后把我给他的钱接了。连点都没点,就一把装进口袋,说了句:‘那么……,这琴就放在你这里藏着吧。’又摸了一下琴,低着头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吗?”焦易桐呷了口茶,问道,“没再说些什么吗?”
“说说还真有意思。”琴行老板下巴骨动了动,嘴角撇出一丝笑来。他欠了欠身,又说,“今天我店里不忙,没事也是闲着。我这人健谈,说开了就拉不住了,权当是和你拉拉呱吧。
“吃过中午饭以后,我把这件琴拿出来只顾低头细看。只听柜台上啪地响了一下,抬头一看,你这个姓宋的琴友又回来了。喝得满身酒气,拧着腰伏在柜台上,那脸上的悲伤比他今上午来的时候又添了几分。他见我两手刚离了琴,便一把抢了去抚摸着说:‘老曲啊,我还是把你带回去吧!’眼里的泪就哗哗淌下来了。我见他这个样子,知道是那酒起了作用。再说,我不能眼见着刚做成的一桩买卖就泡汤,迭忙又劝他几句,说:‘朋友遗下的东西呀,不见不伤心。这琴还是放在我这里为好。一来你眼不见,心不动;二来它又有了个好归所,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他抬起醉眼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这琴,叹了口气说:‘老哥,你也是琴道上的人。你能听我聊一聊吗?你若能耐心听我聊聊,尤其是听我说说这琴的故事,也许我这心里就不这么别扭了。’
“我当然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那段时间正巧又没顾客上门,赔上些时间还是有必要的,便又重新沏上壶茶,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他说:‘老哥啊,这人就得信个缘分,光有缘还不行,还得有份。就拿这件琴来说吧,今天把它拿到你这儿来,也算咱们有缘,但有没有分就难说了。既然有缘,咱总得套个姓名吧。我叫宋云霄,你记清了,是九天云外的那个云,是气冲霄汉的那个霄。我那个刚去世的琴友叫曲敬文,你也记清了,是敬重文化的那个敬文。我俩曾在一个单位篮球队当主力队员,友谊是那时候结下的。他对我可真有天高地厚之恩,海枯石烂之情。我陨首结草恐怕都回报不了。还是拿这件琴来说吧,你看,这琴的背面有几处伤痕,你若不用放大镜光凭肉眼看是发现不了的,别看你是个行家。这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我那女人刚从她开的那个宠物美容院回到家,一进门见我抱着这件琴在弹,便火冒三丈地指着我的脸,说我整天拨弄这些玩意,烦死人了。当时我还比较委婉地回敬了她几句,说你什么东西不烦?狗嚷猫叫你不烦!她就又上了更大的火气,手指头逼近我鼻子,说她狗嚷猫叫是为了挣钱。说我玩这玩意能拨弄出钱来吗?烧火连个煎饼都摊不下来!一个大老爷们,自个不去挣些大钱,尽指望一个女人家!整天跟那些琴朋瑟友刁刁刚刚。我见她喷着唾沫星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就顺手打了她个反巴掌。她劈手夺过这件琴,往地上咔嚓一摔,又用脚狠狠去跺。我赶紧趴下把琴护起来,那女人的脚竟向皮鼓似的在我脊背上猛跺起来。老哥,你说,这天底下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吗?我一气之下带着这件琴跑出来租了间破草屋住。时间一长,就有人劝我,说我再不回去,那女人可就成别人的了。于是傍晚的时候,我就躲在一旁盯那个女人的梢。果然见我们住的那楼下,停了一辆乌黑的轿车。一个扎着领带亮着油头的家伙,探出头来,摁着喇叭直朝我们家那亮着灯的窗户望。不一会儿工夫,就见那个女人描眉画眼地下楼来了,一屁股蹲进轿车走了。以后我又去盯了几次。刚开始那女人还能被送回来,一个人走上楼去。但后来两人竟一同上楼灭了灯,单留下楼下那辆轿车守夜。我望着那辆轿车发恨,只想摸块石头把它砸了。但又一寻思,这还有意思吗?便回到那间破草屋来。老哥,你能想像得出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是好几天都茶不思饭不想啊!好几次都有了轻生的念头。没几天老曲听说了,来到破草屋,见我在一个烟灰缸里清拌黄瓜吃,立即从家里拿来了锅碗瓢盆和刀板杯盘。没过几天,又见我孑身一人,过的日子不像杆胡琴,就把储藏室整理出来让我搬过去住。没过多久我就收到法院送达给我的离婚起诉书。离婚时家庭财产我一丝都没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老曲陪我吃供我用。白天用温情的话语滋润我那干涸的心田,晚上则用琴声激活我那凝固的冷血。就是这件被糟蹋坏了的琴,老曲不知用了多大工夫把它修复好,又用二胡陪伴它重新奏出悠扬的琴声。从那以后,我又开始了崭新的生活,白天我拼命地干活这钱,用劳作来消解内心的苦闷;晚上就用琴声荡抚我流血的心伤。所以呀,老哥。你得十分透彻地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对这件琴的感情,理解我受不了这种情感对我的折磨。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地把琴交给你。’我听了这段故事后,也受了一些感动,便去找了一块丝绸把这件琴包起来对他说:‘你看!我会比你更加珍爱它的。我理解你,我已经彻底理解你了。’他瞪起两眼盯了我一段时间,又把琴抚摸了一番,然后把杯底的茶水一仰头干了,一跺脚去了。”
琴行老板用四根指头弹弄了一下柜台上的计算器,又说:“人都有同情人的一面。按说应该把这件琴收藏起来,等他后悔了再回来拿,不该放在琴架上把它卖掉。但话又说回来了,情总归是情,买卖总归是买卖。我开这个贱行做得是生意,挣的就是一进一出,即不是个心理调治所,也不是个货物寄存处,哪还管得了什么卖、送、收、藏。他收了我的钱,那就叫成交,琴自然就属于我的了,我爱想如何处理那是我自己的事了,谁也管不着。”说完,见来了顾客看琴,便起身应酬去了。
焦易桐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昂头朝天叹了口气。他咬着嘴唇断定,要想把向阳红重新要回来,恐怕是没门了。他听得出,琴行老板最后的几句话,实际上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但他的心还没彻底死掉,他还想在价钱上再试探一下琴行老板。
“唉!老板,我再最后咨询一次,请不要嫌烦。你能直言不讳告诉我,要想再买回我那把琴,估计得多少钱?”
“这个么……”琴行老板狡黠地瞟了他一眼,说:“也很难说,这卖出去的东西,价钱就由人家说了算了。”
“那么,假如这把琴还在你这里,你打算卖多少钱?”
“这个么……”琴行老板没立即做出答复,他眼珠子转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哎呀,老弟!你就别在这里跟我兜圈子了。你那把琴,我确确实实是卖给别人了。”
“你卖了多少钱呢?”
“这个么……”琴行老板长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这是贱行的营生,恕我无可奉告!”
焦易桐的心彻底灰了下来。茫然之中,他又看了看大云的那件中阮。突然,他的心又亮了一下,随即周身已凝滞的冷血开始温活了,一个使他感到欣慰的念头在心底慢慢沸腾起来:他要不失时机地替大云买回这件琴。不!确切地说是替老曲买回这件琴;带回去,通着大云一起到老曲的坟上烧掉。让那薪尽神传的琴韵,带着他俩的哀思,去追抚九重天外老曲那孤独清洁的灵魂。只有如此,或许才能摘除他内心的十字架。
可惜没了那把向阳红!
焦易桐带上大云的那件中阮,回去的路上走着,步履是有生以来最沉重的一次;整个的天和空气都凝固得像水银灌了一样;没有一丝风,但极阴冷。脚跟抜着的凉气,时不时窜到鼻孔中来。他朝去车站的方向望着,看见一只断了后退的狗,三条腿跑着,在往来汽车轮的狭缝中寻找着自己的希望。这条狗,不要命了,满大街这样乱窜!若能安心呆在家里,也不会饿死。焦易桐联想到自己;又联想到向阳红;琴行老板的话音又仍在耳底作响。他的脑子乱成了锅粥。他干脆不去想事,眼前只浮现着向阳红,由向阳红引发开去,再去联接其它相关的物件:倘若能找回向阳红,把四件曾经伴随他们四位琴友合奏过的乐器合起来,拿到老曲的坟头上烧掉,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义局!然而,这却成了一个梦,一个本来能够实现,却因他的一时迷昏,而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即使找回了向阳红,这个梦也将要永久地做下去了。因为,原先的向阳红已经成为过去;如今的向阳红已经成为遗憾,而且是终生的遗憾!让人活着,带着不安,带着谴责,带着罪孽。
檀姝回来后,绝不能将向阳红的事告诉她。就让这件丑事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的深处吧!宁可得到神灵的判罚,也不能让任何一个世人知晓。
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那把琴。找回那把曾几度把他们交合在一起,被他跌伤了、黏结痕迹永远无法抚平的琴。为了怀念与慰藉,更为了消除他那惭愧和遗恨。
然而实际上,他心底很明白。他不止一次地责问自己:“我还能找回那把向阳红吗?”
2010年4月16日完稿
(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作者: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