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三十一章

　　第二十九章
　　
　　可是，时间一长，家庭就出现裂痕了，裂痕首先是从钱上产生的。开始，智娃的工资智娃一手拿，桂娥要花钱，得向智娃要。她不敢多要，家庭开支需用多少，就要多少。后来，桂娥感到这样不自由，慢慢就一次多要一些，一次花不完，就给自己积攒起来。这样，她就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智娃觉察到了这一点，以后桂娥再要钱，他就不那么慷慨解囊，先问：“你要干什么？”桂娥就说她要给家里添置什么，她要给自己买什么衣服等等。智娃就说：“走，咱俩一块儿去。”次数多了，桂娥就不高兴，觉得智娃不放心她，两人就有了隔阂。桂娥不要钱，也不说买什么，看你怎么办？这等于把一切都推给了智娃，智娃单独也不好运转。再进一步发展下去，两人就发生了口角。
　　有一次，智娃下班回家，家里冰锅冷灶，没有做饭（其实，桂娥和霞霞在街上已经买饭吃了）。智娃问：“你咋不做饭？”桂娥说：“我没钱买菜，拿啥做？”智娃把小虎一拉，说：“走，咱上食堂去吃。”心里说：“不做你就甭做，看你和你女儿吃什么。”这样下去，家庭矛盾更尖锐了，到了不能维持的地步。桂娥要卷铺盖离开，智娃才苦苦拦挡。
　　桂娥把介绍人老庞叫来调解家务，老庞当然偏向桂娥，说智娃：“就这么四口人，除了孩子，只有你两口，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桂娥把钱能偷给谁？”
　　智娃说：“我不是这么想，我是想节省一点，将来孩子大了要花钱。”
　　桂娥接上说：“你这么想，我也这么想，可咱该花的钱还要花，总不能为了将来而不过现在的日子。”
　　老庞指责智娃：“桂娥的话很有道理，应该先考虑现在，别想那么远。我说智娃，咱都算老伙计，你听我说，你就放放心心，每月的工资发了，把抽烟钱留下，剩下的全交给老婆。像我一样，啥心不操，看她怎么用去。她再不天天向你要钱，你也省事。人么，就图个痛快。”
　　智娃低头考虑了半天，说：“行，我就按你说的办。”又对桂娥说，“咱三对面把话说清，我把权交给你，以后我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桂娥发自内心地一笑，说：“你不靠我靠谁呢？”
　　就这样，家庭大权就操在桂娥手里了。
　　
　　第三十章
　　
　　智娃交出了财权，并不像老庞说的，他就啥心不操，轻省痛快了。其实相反，他处于更加被动的境地。桂娥成了家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做主，不和智娃商量。智娃成了家中佣人，失去了自主权，连发言权都没有了。智娃爱喝酒，想买酒，一摸，身上没钱，只好作罢。人常说：“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慢慢地，他的朋友也少了。智娃患有矽肺病，常常咳嗽，气短，需要加强营养，可桂娥并不为智娃的身体操心，只为自己着想。智娃回到自己家里，像进了别人家的门，委屈，不自由，一举一动都要看桂娥的脸色。
　　一天中午，小虎放学回到家中，饭已经熟了，桂娥和霞霞端着碗坐在桌前吃饭，不见他爸。他知道白天他爸休息，吃饭应该在家，就问后娘：“妈，我爸怎么不在家？”
　　“谁知道干啥去了。”桂娥冷冷地说了一句，仍旧吃饭。
　　霞霞又抛出一句：“家里啥活都不干，吃饭还不见人，养的啥习惯么！”
　　“你们太自私了！”小虎生气地说，“我找我爸去。”书包一扔，就甩手出了门。
　　他东找西找，跑遍了矿上的几条街，却不见他爸的影子，问了几个他爸的棋友，也都说没见。他失望地站在俱乐部门前，看着过往的行人，希望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发现他爸，却是不断地失望。在这大千世界中，相依为命的只有他父子两个。“离了爸爸，再有谁关心我呢？就是找到天黑，也一定要找见爸爸。”在街上找了几个来回找不见，他灵机一动，说不定爸爸已经回家了。于是，他又往回家的路上走，希望一进门能见到爸爸。可是，一踏进家门，还是不见。后娘和霞霞却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安安稳稳地呆在家里。
　　小虎问：“我爸回来了没有？”
　　桂贤眼睛一瞪：“你看回来了没有？”
　　小虎的心又凉了。上学时间到了，他还没吃饭，也没有人问他“你吃不吃”。他揭开锅盖，饭在锅里已经冷了。他打开煤气灶，把剩饭热了热，赶紧扒了一碗，就背书包去上学。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抬头往远处一看，学校西边的山峁上有一棵树，树下坐着一个人。“是不是爸爸呢？”他对同行的一个同班同学说，“你给陈老师请个假，就说我找我爸去了。”说完就转身朝西走。
　　他上到山顶，来到大树下，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爸。他心想：“爸爸一个人蹲在这儿干什么？”
　　智娃没有发现小虎，仍然坐在树下，背靠着树身，紧闭双眼，不知在思考什么。小虎站在身边他都不知道。
　　“爸！你不饿吗？”小虎叫着摇了下智娃的肩膀。
　　智娃睁眼一看，是小虎，惊奇地问：“你不上学去，来这儿干什么？”
　　“你来这干什么？”小虎反问道。
　　“我没地方去，来这儿散散心。”智娃愁苦着脸说。
　　“散心连饭也不吃了！”
　　“哎，我哪有心思吃饭呀！”
　　“你怎么了？谁又惹你了？你给我说。”小虎显出要报仇的架势。
　　“小虎，爸干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爸越想越后悔。”
　　“什么事情对不起我？”小虎不解地问。
　　“爸不该再……再结婚。”智娃擦着泪说。
　　“是的，爸。她对你一点也不好，对我也不好。要不，咱不要她了，把她赶走，让霞霞姐留下。”小虎傻乎乎地说。
　　“你不懂事，小虎，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走，回去吃饭。家是咱的家，怕什么？回家去！”小虎把他爸硬拉起来。
　　到了学校门口，小虎说：“家里没饭了。要不，你到职工食堂去吃。我上学去了。”
　　小虎进了校门。
　　智娃看着小虎的背影，小声说：“可怜的娃啊！”
　　
　　第三十一章
　　
　　智娃病了，这一次病得不轻。他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晕倒的，立刻被抬往矿职工医院，诊断为脑溢血。两天昏迷不醒，第三天恢复知觉，可是左半身瘫痪，手脚不能动，反应迟钝，说话口齿不清，成了半植物人。桂娥是智娃住院后才通知她的。她得知这一消息，不但不惊慌，反而幸灾乐祸，因为她心里早有一个打算——让霞霞接智娃的班。她当初和智娃成家，只是看上两点：一是智娃有单元住宅，二是女儿能接智娃班。最近一段时间，她接连几次劝智娃提前退休，好让霞霞接班。智娃不答应，他想再坚持几年，要是小虎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让小虎接班。要是小虎考上高中或者中专技校，他自然会让霞霞接班，这是智娃的心愿。为此，两人吵过几次架。有一次，正吃饭时，又嚷了起来，智娃气得把碗摔了。智娃常常不愿回家，在外边过夜。智娃本来就血压高，患有冠心病，经常吃药，吵架后他药也不按时吃了，心理负担加重，突然引起脑溢血。
　　桂娥得到智娃住院的消息，不慌不忙赶到医院，智娃已经在监护室，她询问医生的第一句话是：“这病能不能好？要是不能好，就得赶快准备后事。”
　　医生说：“尽力抢救，看能不能保住性命，完全恢复是不可能了。”她又感到失望，因为要是卧床不起，她就得长期伺候，那就等于要她的命。为了顾面子，她还是尽职尽责把智娃在医院伺候了一个多月。在家把饭做好，送到医院，一口一勺喂智娃吃，帮助智娃解大小便。尽管恶心难耐，心里说“倒霉透了”，但表面还装得乐意伺候，同病房的人夸她贤惠。
　　一个半月以后，病情再没有好转的希望，医生只好劝出院。出院时病人不能下床，大小便不能自理，大脑反应迟钝，吐字不清，但饮食正常，消化良好，这就要家人长期伺候了。
　　回家以后，桂娥就是另一种嘴脸。饭食嫌智娃吃得多，一天大便两三次，而且没有知觉，等人闻见气味，被子一揭，已经解在床上了，桂娥只好捂着鼻子擦洗。因此，桂娥只准他一天吃两顿，一顿只让他吃一碗，再要多吃，就不给了。有时，智娃在床上饿得喊叫，小虎看着难受，给他爸悄悄喂点馍馍，桂娥要是看见了，就说：“你爸再拉在床上你就收拾。”后来伺候智娃的事便转让给小虎了。小虎不能正常到校，学习受到影响，成绩持续下降。
　　智娃卧病在床的时候，桂娥经常口吐恶言，诅咒智娃：“还不快死，我实在遭受够了……倒霉透了，遇上这么个冤家，啥时才能苦到头……”智娃听见咒骂他的话，心里难受，有苦说不出，只好用被头蒙住脸暗暗流泪。
　　霞霞多次抱怨她妈：“谁叫你把我领到这儿来？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说来说去，全怪那个姓庞的，他说得好听，现在看……”
　　伺候一段时间后，桂娥借故娘家有事，回乡下去了，霞霞也跟着走了，家里只留下小虎照看他爸。小虎既要上学，又要照顾智娃，弄得两头耽误，他爸不能及时料理，他的学习又受影响。智娃看见，痛不欲生，多次喊叫：“老天爷，我实在活够了。”
　　智娃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忍受了半年多的床笫之苦，在秋季的一天夜里去世了。咽气时，只有小虎一人在他身边。
　　智娃去世的那天半夜，老朱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听见智娃在他住的楼下大声啼哭。他惊恐万状，叫醒月娥：“月娥，你听，楼下有哭声，好像是智娃的声音。”
　　月娥吓得紧紧抱住老朱，细心分辨那声音。那哭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弱的时候就听不清楚，强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听得是智娃的声音，哭得极其伤悲。老朱和月娥越听越害怕。
　　“是的，是智娃的声音。他出什么事啦？”月娥问老朱。
　　“他怎么知道咱住的地方？”老朱反问道。
　　两人心惊胆颤，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直到天亮，老朱再没有睡着。月娥睡着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智娃对她说：“小虎就交给你了！”她醒后全身是汗，几天不思饮食，病了一场。
　　小虎眼看着他爸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攥他的手慢慢松开了。他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处理，急忙跑去找老庞。老庞上班不在，他老婆在家。小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娘，我爸断气了，你赶快去看。”
　　那女人说：“你妈在家，叫我干什么？”
　　小虎流着泪说：“我妈去她娘家了。”
　　老庞老婆才随小虎过这边来，一看现状，她也慌了手脚，立即打电话给桂娥，叫她赶快回来，智娃去世了。
　　桂娥接到电话，心里说：“总算脱了孽了。”她当天赶回来料理后事，在寿衣店买了一身老衣，给智娃换上，就近买了一付现成的棺木，将遗体入殓。
　　合棺时，小虎爬在棺盖上哭得拉不起来。
　　按理说，应该通知智娃老家亲属，可是，没有他老家的电话号码，去人更不可能，便因陋就简，就在煤矿附近选了个墓地埋葬了。
　　智娃去世后，桂娥和老庞撺掇一体，让霞霞顶替智娃在矿上招了工。小虎得知消息时事情已经办妥，再无法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