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亚洲佣兵

　　在年迈的华人铸炮师陆五带着几十名香山籍华工，敲锣打鼓地从西望洋山上跑至山下的葡人居民区告警之时，大葡商万奴的铸炮厂监工，那位中葡混血儿，果断地带领厂区的几十名黑奴工人放弃了卜加劳铸炮厂。他们匆匆抬起两大箱子特制的“军火”，迅速地赶到了最高处的西望洋山天主教圣母堂布防。
　　在卜加劳厂夜晚赶货的黑奴工人，大部分不是大葡商万奴的“私人财产”。万奴为了按期完成交货任务，特向其他在澳葡商“租借”了很多帮工的黑奴工人。
　　
　　至于19岁的中葡混血儿监工，他既是厂长万奴的契约雇工，也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其中国姓名叫陆凡，“陆”是他亲妈的姓氏。
　　
　　就天主教徒的信仰而言，西望洋山上的圣母堂远比铸炮厂重要；就地利而言，山顶区域的呈哥德式尖顶建筑风格的圣母堂更容易防守。
　　
　　磅！磅！磅！磅！磅！磅......
　　
　　年轻的陆凡抬到圣母堂的两箱军火，叫“轰天雷”。
　　
　　轰天雷，一种在明代出现的黑火药手雷，其属于人类历史上最早用于实战的手雷，由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首任厂长伯多禄·卜加劳（PedroBocarro）发明。
　　
　　轰天雷的制作并不复杂，首先，要弄出一个球状的空铁壳，在铁壳的表面留一个小窟窿；然后，用一个小漏斗，把黑火药小心翼翼地倒进空心的球状铁壳里面，一同倒进空铁壳的，还有许多尖锐小铁片；最后，在装满黑火药、尖铁片的球状铁壳外面留下一根连接黑火药的导火索，就成了一颗“轰天雷”。
　　
　　相对于今天的黄火药（诺贝尔于19世纪发明）为原材料所制成的现代手雷，前任铸炮厂厂长伯多禄·卜加劳在澳门发明的轰天雷体积大、威力小，铁制的外壳易锈，且容易发生误炸（黑火药的化学性能远没有黄火药稳定）。然而，当防卫圣母堂的葡人把一颗接一颗的轰天雷扔向仰攻西望洋山天主教圣母堂的日本浪人雇佣兵时，轰天雷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炸开的轰天雷变成了一片片八面乱窜的“火老鼠”（铁片），无差别地杀伤了靠近西望洋山圣母堂的日本浪人雇佣兵。往仰攻圣母堂的日本浪人投掷轰天雷的澳门人，除了中葡混血儿陆凡、卜加劳厂铸炮厂的黑奴帮工们外，还有十余名年龄大小不一的白皮肤葡人修士。
　　
　　三十余名在带火铁片的杀伤下幸存下来之日本浪人，在大叫大嚷中把其手中的锋利武士刀挥向了从澳门海滨败退至西望洋山圣母堂防区的葡人黑奴兵。
　　
　　每一名当过旗本武士的浪人，无论其生活过得如何落魄，身上的和服如何脏破，都不会贱卖自己的武士刀，那是他的“武魂”所系。另一方面，“工匠精神”是日本的立国传统，每一把能被称为“武士刀”的兵器，都由专门的日本兵器匠打造，而这些兵器匠都出自于延续上百年的日本工匠之家。
　　
　　杀——杀——杀——
　　
　　然而，曾在班达岛参与过屠杀东南亚土著行动的三十余名勇敢闯阵之日本浪人雇佣兵，瞬间在短兵相接中败下阵来。而葡人黑奴兵的近战武器，是外表低调、朴实无华的“巴西红木长棍”。
　　
　　巴西，17世纪葡萄牙人最富饶的海外殖民地，其盛产各类品质优良的红木。在欧洲，巴西（Brazil）一词的最早意思为“红木”。
　　
　　在“轰天雷”爆炸产生的火光中，只见居高临下、肌肉发达的黑奴兵们，以泰山压顶之势，把手中的巴西红木长棍凶猛地砸向了身材矮小、大喊大嚷的日本浪人雇佣兵。
　　
　　与此同时，尽管手中的武士刀没有黑奴兵的巴西红木长棍长，但浪人们的移动速度很快。然而，他们的出刀速度还不够快，没有快到可以在巴西红木长棍砸中他们之前，用手中的武士刀完成针对葡人黑奴兵的一击必杀。
　　
　　铛！铛！铛！铛！铛！铛......
　　
　　三十余名日本浪人没有一个选择躲开黑奴兵的棍击后再伺机攻击，皆因，他们对自己手中的武士刀足够自信；而且，他们轻视在火光中砸向他们的长木棍。
　　
　　两种兵器相碰之时，日本浪人雇佣兵没有看到自己手中的锻铁武士刀劈断黑奴兵手中的长木棍，他们低估了巴西红木的硬度（巴西红木的气干密度超过1g/立方厘米）。
　　
　　大部分与黑奴兵对战的日本浪人刀飞脱手，没有刀飞脱手的日本浪人亦被动能强大的巴西红木长棍砸得双手发麻、两腿发软。
　　
　　就普遍性而言，黑人的爆发力强于黄种人；就地利而言，袭击日本浪人的黑奴兵居高临下。
　　
　　磅！
　　
　　随着老神父张汉用那一门严重起锈的红夷铁炮，往西望洋山的山脚区域打出了一发威力强大的开花弹，相继挨过炮弹、枪弹、轰天雷、棍击的VOC日本浪人雇佣兵在大炮声中全线溃败。三百人的攻山浪人，最终只有不到一百人能活着回到停泊于荷兰人军官们占据的妈阁炮台（澳门圣地牙哥炮台）。
　　
　　另一方面，老神父张汉用红夷大炮炮轰的山脚区域部队，是另一支隶属于VOC总部巴达维亚的黄种人雇佣兵，他们源于东南亚的“亚齐苏丹国”。
　　
　　亚齐苏丹国，简称亚齐（Atjeh），其在人类历史上存续于1500年至1873年，曾活跃于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奉伊斯兰教为国教。从葡萄牙人于公元1511年夺取马六甲城开始，试图称霸于苏门答腊岛的亚齐国王（苏丹）就视葡萄牙人为眼中钉。
　　
　　在16世纪的1537年、1547年、1568年，代表伊斯兰势力的亚齐国曾三次大举围攻马六甲城，均以失败告终。
　　
　　另一方面，在与亚齐人结盟前，荷兰人曾在东南亚与柔佛王国（被葡萄牙人于16世纪夺去马六甲城的东南亚弱国）结盟，后两者曾在1606年联合围攻葡萄牙人占据的马六甲，结果在“拉奇多角海战”败于葡萄牙人之手。1613年，柔佛人再次被强大的亚齐人攻破国都巴都沙哇，荷兰人遂暂时放弃了无用的同盟柔佛人。
　　
　　1619年，在巴达维亚（今天的雅加达）站稳脚跟的VOC主动派人联系与葡萄牙人仇深似海的亚齐国，与亚齐国当时的苏丹（国王）伊斯坎达尔·幕达结成了专门针对葡占马六甲地区（今天的新加波）的同盟。
　　
　　进入17世纪的20年代，一支由亚齐人组成的东南亚廉价雇佣兵出现在了VOC总部巴达维亚的军事序列。
　　......
　　
　　从澳门葡人居民区陆陆续续地赶至澳门南面海湾增援的葡萄牙人，清一色地携带了一支以上的火枪，有长有短，有新有旧。有的人携带了燧发枪，有的人携带了火绳枪。
　　
　　砰！砰！砰！砰！砰！砰......
　　
　　在西望洋山上布防的澳门黑奴兵联合由卜加劳厂工人、圣母堂教职人员所组成的民兵部队，千辛万苦地把日本浪人打回山下之时，从四面八方赶至战场的葡人民兵在西望洋山的山脚区域，与清一色留着大胡子的VOC（荷兰东印度公司简称）东南亚穆斯林雇佣兵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亚齐人长得不高，但顽强善战；对于亚齐人的战斗力，澳门的葡人亦非常清楚。皆因，亚齐苏丹曾在16世纪的1537年、1547年、1568年三次大举围攻葡属马六甲城。
　　
　　然而，澳门葡人还是轻视了这支亚齐人雇佣兵的战斗力，他们对亚齐人穆斯林战士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那时的亚齐人最令马六甲葡人害怕的，是他们的毒箭。
　　
　　自VOC于1619年与雄踞在苏门答腊中北部的“亚齐苏丹国”结盟后，先进的欧洲火器大规模流入了建国时间逾百年的亚齐；另一方面，不善陆战、嗜财怕死的荷兰人亦得到了廉价的马来人雇佣兵。这支佣兵长期活跃于巴达维亚周边，在1627年首次出现在中国东南近海。
　　
　　来自东南亚的穆斯林战士，早已在VOC荷兰军官的训练下熟练地掌握了“欧洲火枪排射战术”的运用要领。与因匆忙出征而衣冠不整、散发赤足的澳门葡人民兵所打出之凌乱火枪狙击相比，保留亚齐苏丹国籍、拿着VOC雇佣兵薪水的东南亚逊尼派穆斯林战士，用所有权属于VOC的火绳枪打出了一波接一波的密集火枪攻击。
　　
　　砰！砰！砰！砰！砰！砰......
　　
　　枪火所过，人畜无存。亚齐雇佣兵们很得意。
　　
　　在荷兰人、英格兰人联军共同偷袭澳门的1627年，由诺贝尔在19世纪发明的无烟火药（黄火药）还没有问世。以黑火药为动力燃料所打响的十七世纪火绳枪、燧发枪，会在发射的过程中产生大量的浓烟，且挥发出难闻刺鼻的火药味。
　　
　　在浓烈火药味弥漫的凌晨空气中，整个澳门岛之西南部浓烟袅袅。于1622年参与过“澳门之战”的张汉神父，在日本浪人雇佣兵败退西望洋山之际，对着山下那浓烟最密集的区域打出了一发威力强大的开花弹。
　　
　　从西望洋山打出的红夷大炮开花弹精准地落到了敌人所在的区域，它在几百名手执冒烟火绳枪的逊尼派穆斯林雇佣兵的队伍中炸开。
　　
　　磅！
　　
　　装备精良、弹药充足的亚齐人顷刻间倒下了一大片。
　　
　　在进犯澳门的VOC亚齐雇佣兵陷入混乱之际，澳门葡人总督罗保（D.Filipelobo）亲率一支全副武装的黑人卫队赶到了血肉模糊、硝烟弥漫的山下战场。
　　
　　南吹的盛夏海风混杂着令人作呕的火药味与人血味，强灌至手持两把燧发洋枪的总督罗保之口鼻。随着罗保一声令下，200名训练有素、强壮有力、忠心耿耿、信仰耶稣的澳门黑奴战士，娴熟地把手中的火枪对准了信仰伊斯兰教的异教徒亚齐人。
　　
　　砰！砰！砰！砰！砰！砰......
　　
　　原来，在荷、英联军于1627年乘夜偷袭澳门前，由澳门葡人“议事会”提供补给、支付薪水的澳门黑奴兵总计有400人。当中的80余人属于“自由人”，他们因在1622年的“澳门之战”中表现出色而被前任（首任）澳门葡人总督马士加路也（D.FranciscoMasCarenha）特赦，得以摆脱了奴隶的身份。
　　
　　又到了1626年的公历7月19日，军人出身的罗保接替葡萄牙贵族马士加路也，成为了第二任的澳门葡人总督。他特意把400人的黑奴兵分成了两部分，即A组与B组。
　　
　　按照葡人总督罗保的部署，若A组的200人在星期天值夜，B组的200人即在星期一当班，隔天一轮，每组执勤24小时；若B组在值夜的第二天于“大巴山”区域休息、备勤，A组即负责当天的澳门防务（主要负责妈阁炮台防卫），直至第二天的清晨与B组换防，如此类推。
　　
　　另外，A组、B组各设黑人长官一名，2名长官属“自由人”，他俩又对自己的A、B组内部进行划分，总共形成了c、d、e、f四个小组，每一小组轮流执勤12小时。
　　
　　在最开始发起偷袭之时，VOC的亚洲雇佣兵在抢滩登陆中把澳门的B组当中的e小组黑奴兵打得伤亡惨重，随后又重创了从葡人聚居区边缘地带一线备勤的f小组黑奴兵。
　　
　　对此，原本身处大三巴澳门葡人总督府的罗保当机立断，他亲率在大三巴区域“二线备勤”的A组黑奴兵匆匆赶至西望洋山区域，与凶恶的异教徒火拼。
　　
　　“上帝的旨意！勇士们冲锋啊！打败异教徒！”
　　
　　一轮紧张激烈的火枪对射后，毫发无损的总督罗保在战场上声嘶力竭地高声呼喊。
　　
　　眼看救兵赶到，刚刚在西望洋山天主教圣母堂防区打败攻山的日本浪人雇佣兵之守山部队，立即响应了总督罗保的号召，他们居高临下地对山下的VOC亚齐人雇佣兵发起冲锋。
　　
　　同一时间，在西望洋山的山下，由罗保亲率的A组黑奴兵、从四面八方不断赶至战场的葡萄牙人民兵、每人扛着一支火枪参战的中葡混血儿、与澳门葡商签订了正式雇佣契约的高薪华工“伙计”，所共同组成的上千人澳门抵抗部队之英勇狙击下，数量处于劣势的亚齐人穆斯林雇佣兵知难而退，他们一边施放毒箭护身，一边有条不紊地往澳门半岛的西海湾撤退。
　　
　　夜里的海浪以缓慢的节奏温柔地打在了澳门葡人修筑的城墙上，VOC的日本浪人雇佣军残部最先撤退至澳门岛西南面的海滨上。此时，海滨上那由澳门葡人修筑的妈阁炮台（西湾炮台）已经落入了一众荷兰军官们的手上，炮台上的九门红夷大炮已经从原来的炮口统一朝南变为了炮口统一朝北。
　　
　　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
　　
　　九发原本属于澳门葡人的红夷大炮开花弹最终打到了西望洋上山脚下的葡人居民区，VOC的亚齐籍雇佣军残部在控制了沿海炮台的荷兰军官们发起之强大火力掩护下，成功突围至澳门西南面的海滨上，与强大的荷兰舰队顺利汇合。
　　
　　“总督，穷寇莫追！我们绝不能离大三巴的总督府太远！”
　　
　　在VOC的亚齐苏丹雇佣兵开始败退之时，曾担任过耿仲明私人外籍顾问的葡人胡安，冷静地挡住了已经杀红了眼的澳门葡人总督罗保之前进脚步，当局者迷的罗保被胡安猛然惊醒。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过去近两年的岁月里面，耿仲明通过见多识广的胡安深刻了解到了大航海时代的外面世界；另一方面，已经辞去耿仲明私人顾问一职的胡安，亦从耿仲明的身上学到了实用的中国兵法。
　　
　　很快，一名土生土长的中葡混血儿气喘吁吁地从大三巴方向的夜色中跑到了满身黑火药味的总督罗保之面对，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
　　
　　“报！有敌人从澳门岛之东北入侵，目前已抵达大三巴的‘圣保禄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