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澳门风云

“我观看，而且沉默。”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年——1603年）

公元1588年，抵御入侵的英格兰人在英吉利海峡首次击败西班牙帝国的“无敌舰队”，这场战争的胜利让信仰新教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在国内之威望达到顶峰。这是英格兰人在大航海时代的扬名之始。

此役过后，一直谋求独立的荷兰人与野心勃勃的英格兰人结成了专门针对西班牙帝国的“新教联盟”。合则强，分则弱，结盟让英国、荷兰最终拿到他们想要的：

公元1604年，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与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三世签订《伦敦条约》，英、西两国结束了在欧洲战场的敌对状态，英国获得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海外扩张环境；公元1609年，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三世又与荷兰共和国签订《十二年休战协定》，西班牙变相承认了荷兰的独立。

作为荷兰人的同盟，驰骋大海、实力有限的英格兰人在17世纪的头三十年表现得相对低调：

公元1607年，英格兰人艰难地在北美建立起第一块殖民地；

公元1612年，英格兰人在坎贝湾海战击败葡萄牙舰队的围剿，古印度的莫卧儿帝国随后选择与英格兰人结盟，共同对付殖民印度的葡萄牙人；

公元1620年，大名鼎鼎的“五月花号”从英国抵达荒凉的北美殖民地；

公元1622年，聪明的英格兰人联合伊斯兰世界的萨法维王朝（古伊朗），在霍尔木兹海峡打败了已盘踞在波斯湾一个世纪的葡萄牙人。

随着英格兰人把葡萄牙人赶出了波斯湾，他们依靠同盟萨法维的帮助，把海外殖民的重心从北美转移到了阿拉伯海。垄断了利润丰厚的波斯湾海贸，是英格兰人实力膨胀之始。

公元1627年，在同盟荷兰人的召唤下，富起来的英格兰人从波斯湾派出了一支实力强大的远洋舰队，直奔台湾的热兰遮城。因为葡萄牙人牢牢地控制了马六甲海峡（今天的新加坡西北），这支来自波斯湾的英格兰舰队被迫绕了一个大圈，从马六甲南面的荷属巴达维亚（雅加达）进入太平洋，耽误了不少时间。

姗姗来迟的英格兰人到达台南的热兰遮城时，战败的荷兰人已与郑芝龙达成停战协议。

“我理解各位的愤怒。然而，就算各位船长现在跑到公司总部巴达维亚投诉我德·维特，除了把我的饭碗（荷兰东印度公司台湾总督）砸了外，各位同样一个银元也捞不到......我有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在我们的附近，有一伙远比中国海盗‘十八芝’富有得多的‘肥猪’，只要我们配合得当，抢劫他们的计划必成！”

在时任“台湾总督”德·维特的极力怂恿下，远道而来的英格兰人把其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葡人租借的中国澳门。

......

天启七年（1627年）农历七月下旬某夜的一更天，广东近海的海面上刮起了强劲的南风；二更天，澳门岛所处的海域下起了一场持续不到半个时辰的骤雨。

雨停后，来自太平洋的南风亦由强转弱。风势转弱之时，广东大陆的沿海居民已在海风轻拂的三更天前纷纷睡去。

那时的广东可不像今天的广东，它还是一个发展滞后的“边陲之地”，并没有像今天那样丰富多彩的、可供古人愉快消遣的“夜生活”。明代的县城官吏严格地执行着大明朝廷所制定之“宵禁令”，而广大农村地区的人们亦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乏味日子。

然而，那一夜的澳门却有不少人处于不眠之状态；这一切，源于耿仲明与澳门大葡商万奴在两天前所签订的军事物资采购契约。

按照采购契约所载明的交货期限，大葡商万奴赶货的工期非常赶。为了满足耿仲明在契约中所提出来的苛刻交货日之要求，作为签约见证人之一的澳门葡人总督罗保（D.Filipe Lobo），特意为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扩招香山华工”、“夜间通宵开工”、“订单分包转包”大开“政策之绿灯”。

总督罗保深知，在其任内，若澳门发展得越繁荣，对其回国后的政治前景就越有利；而且，澳门的繁荣对远东的葡商群体而言百利无一害。

在来自热兰遮城的荷兰、英格兰联合抢劫舰队于黑夜的掩护下，猛然偷袭澳门之时，三更天的澳门岛上有一大群替大葡商万奴工作的葡人混血儿监工、香山新招募华工、几十名黑奴所组成的“赶货夜班组”，正在澳门卜加劳铸炮厂里面忙碌工作，干得风风火火。

卜加劳铸炮厂坐落于“西望洋山”，那是一处澳门半岛上地势相对高耸的区域。西望洋山位于澳门半岛的西南部，又称“主教山”，皆因山上有澳门葡人于1622年建起的第一座澳门天主教圣母堂。

站在西望洋山的山顶上，整个澳门半岛的西部、南部区域一览无遗。

“加快进度，全部人不许停下来......”

在华工、黑奴工们于三更天挥汗如雨之时，年轻的葡人混血儿监工正悠闲地坐在一张大凉藤椅上，美滋滋地享受他的夜宵。在澳门土生土长的他，一边恶狠狠地通过汉语、葡语喝令华工、黑奴们不许偷懒，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艇仔粥”。

艇仔粥，一种广东珠江流域特有的美食，老少咸宜。

混血儿属于“澳夷三代”，还不到20岁。他的爷爷属于第一批从欧洲移民澳门的葡萄牙人，他的父亲则娶了一名香山籍的本地汉人女子，生下了他。年轻的混血儿拥有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在外貌上更像葡萄牙人。

相对于黄皮肤的卜加劳铸炮厂首席铸炮师汉人陆五，大葡商万奴更信任跟自己同种的年轻混血儿。

“小兔崽子，还吃什么夜宵！有敌人入侵！”

年过五十的陆五在厂区煤油灯所映射出的黄光中，粗鄙地对十九岁的中葡混血儿破口大骂。原来，与耿仲明在1624年打过几次交道的陆五，刚从卜加劳铸炮厂的华工宿舍爬起床撒夜尿，就听到了南面的近海区域传来了一发诡异的炮响声。

两只耳朵竖起来听炮的铸炮师陆五曾经参与过公元1622年的“澳门之战”，那是横行大海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太平洋的第一场惨败。

跑到了西望洋山的山顶区域往西南面的澳门岛湾港远远望去，铸炮师陆五、混血儿监工、华工、黑奴工们，看到了规模庞大的荷兰、英格兰联合抢劫舰队在淡淡的月光下出现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不止一次上过战场的铸炮师陆五拖着年迈的躯体，带领一众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香山籍华工，从西望洋山（主教山）居高临下地跑向北面的澳门葡人定居点，他们一路上猛敲铜锣，大喊大叫。

“有敌人！快起来！”

在睡眼惺忪的葡人纷纷从梦乡中惊醒之时，200名在海滨值夜的澳门黑奴兵已经与登陆的入侵者接战。

磅！磅！磅！磅！磅！磅......

砰！砰！砰！砰！砰！砰......

海面上是荷兰盖伦船的炮轰，岸上是VOC（荷兰东印度公司简称）雇佣军的火枪狙击，葡人的黑奴兵损失惨重、向北溃散，他们狙击入侵者登陆的努力失败了。

澳门岛西南端的“妈阁炮台”落入敌手。

然而，抢滩成功、乘胜追击的VOC雇佣军，很快遭到了另一股来自澳门半岛西南部的西望洋山民兵武装之狙击。

磅！

一发卜加劳厂红夷铁炮的开花弹从西望洋山上打出，十几名入侵澳门的VOC雇佣兵中炮身亡。同一时间，从港湾败退的澳门黑奴兵自发性地往西望洋山靠拢，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经历过1622年的“澳门之战”。

公元1622年，VOC动用13艘盖伦船、1300名雇佣兵进犯中国澳门。那时候，澳门还没有设立管理在澳葡人的专职总督；然而，在西班牙兼葡萄牙国王费利佩四世任命的“中日贸易船队司令”罗伯·萨门托·卡瓦略之带领下，澳门的葡萄牙人英勇地打退了荷兰人发起的大规模入侵，史称“澳门之战”。

在澳门之战中，葡萄牙人看到了澳门黑奴兵在陆战中的巨大价值，他们原本是由来自东非的黑奴所训练而成。按照澳门葡人最初的设想以及日常的黑奴兵训练项目，来自东非的澳门黑奴是被训练成抵御敌人火枪手的“肉盾”；然而，澳门黑奴兵却在1622年的实战中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战后，澳门葡人对这一支黑奴兵武装加大投入、委以重任，当中的战功突出者更被1623年到任的首任澳门葡人总督马士加路也特赦为每月有工钱领的“澳门自由人”。

另一方面，攻击VOC雇佣军的红夷大炮是一门来自卜加劳铸炮厂的“样炮”，它没有炮耳，且锈迹斑斑。样炮的所在地为西望洋山上的天主教圣母堂区域，而打出第一炮的不是别人，正是耿仲明通过徐光启介绍信所认识的澳门葡人老神父张汉，他是西望洋山天主教圣母堂的主事。

“杀——杀——杀——”

黑夜里，上百名VOC的雇佣兵往西望洋山的圣母堂区域发起冲锋，几十名在先前的抢滩狙击战中幸存下来的黑奴兵们，占据有利的地形，用手中的火绳枪对准了发起仰攻的敌人。

砰！砰！砰！砰！砰！砰......

充斥着黑火药味的凌晨空气中，山上的黑奴兵、圣母堂教职人员、卜加劳厂雇工们，在枪火映出的夜光中非常惊讶地发现，攻山的敌人居然是清一色的黄皮肤雇佣兵。

他们是留着“武士头”、穿着脏和服、拿着武士刀的日本浪人。

浪人，是指失业的武士。此次仰攻西望洋山的日本浪人雇佣兵，来头不小。

公元1600年的“关原合战”后，日本的德川家康于江户建立起了“德川幕府”。德川幕府建立后，德川家康在死前的1614年、1615年，两次大举围攻大阪城，最终灭亡了强大的丰臣氏。

此次仰攻西望洋山的日本浪人，绝大部分是曾服务于丰臣氏的大阪武士。丰臣氏在1615年灭亡后，部分没有死于日本内战的大阪武士流落至荷兰人长年盘踞的日本长崎港，先是成了生活无着、惹是生非的浪人，后来成了VOC（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专职雇佣兵。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日本浪人雇佣兵打上了澳门西望洋山之时，耿仲明为首的东江明军在香山县的近海区域动员起来了，他们反应、速度、效率都比以往慢了很多，皆因大部分人都喝了酒。

至于毛文龙在东江采购船队南下前所任命的“军事五人小组”中的军师陈良策，已醉得不省人事，起不来了。

“大总管（陈有时绰号），你带领你的部众留下，醉酒不起的将士以及钱粮都交给你了！”

在上百只土狗对着澳门方向狂吠的香山县海滨上，耿仲明对酒气未散、不善水战的陈有时说。

除了留下睡梦中的儿子耿继茂、16岁的大侄儿耿继宗2人，耿仲明还把“耿氏六亲随”中的千总官耿鑫留下。

“此行祸福难料，若最坏的情况出现，你耿鑫要尽心尽力地协助大总管，把部众、钱粮平安带回东江镇！”

当听到耿仲明对耿鑫说出“若最坏的情况出现”时，“军事五人小组”中的尚可喜想到了全军覆没、船毁人亡的景象。生性谨慎的他遂向耿仲明提出天亮后再行动，但马上遭到了一身酒气、满面通红的孔有德之怒斥：

“本月在福建，我部应郑芝龙之请东援台湾，你的‘尚家军’拒绝参与该次东援，结果如何？我们耿家军在台湾打出了东江明军的军威！”

“若没有东援行动，郑芝龙会在战后主动提出跟我们结盟吗？若不是我的兄长（耿仲明）冒死到厦门见郑芝龙，我们的舰队今天能在香山近海停锚吗？你尚可喜作为一名东江镇的指挥佥事，却如此怕死，一点不像你已故的父亲（尚学礼）！你当初就不该跟随我们耿家军南下！”

......

没有在葡人黑奴兵的火枪狙击中倒下之日本浪人雇佣兵，黑压压地冲上了西望洋山。当张汉神父带领几名修士紧张地给没有炮耳的生锈红夷铁炮清膛装弹之时，躲进圣母堂中的十几名修女在日本浪人那恐怖的冲锋呐喊声中对着一尊圣母玛利亚的立体雕像祈祷。

生活在澳门的稍微年长之人，都听说过VOC雇佣的日本浪人之“威名”。

原来，早在德川家康灭亡丰臣氏而导致大批大阪地区的武士变成浪人之前，于1602年3月20号成立的VOC就盯上了日本的浪人群体，前者有钱有船却缺人手，后者身怀武艺却失业，一拍即合。

公元1619年，荷兰人雇佣了近一千名日本浪人登上班达群岛（香料群岛的一部分），他们冷血地屠杀了岛上的一万四千名东南亚土著。

作为圣母堂的主事，老神父张汉很清楚若身后的修女们落在日本浪人的手中，会出现什么后果。

在黑奴兵们即将与攻山的日本浪人短兵相接之际，卜加劳厂的那一名中葡混血儿监工，带领几十名厂长万奴手下的私人黑奴，勇敢地用一种日本浪人从没接触过的武器，狠狠地袭击了他们。

轰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