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
作品名称:风萧萧 作者:渭水 发布时间:2021-08-15 15:35:36 字数:5271
第二十三章
住在宝来家的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第二个晚上也平安无事。效庆镇定下来了,心想,那些人只不过是出出气罢了,不会再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于是就回厂上班去了。到厂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凡遇见他的人对他冷若冰霜,侧目而视,使他觉得他在厂里没有立足之地了。
到了办公室门口,正要开门,忽见门上贴着封条。他更加觉得情况不妙,去见魏厂长,魏厂长说:“已经宣布你停职了。你暂时不要上班,在家等候通知。”
他垂头丧气回到宝来家。月娥坐在炕边织毛衣,一看见效庆,脸上显出惊恐和不安的神情,问:“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又遇到什么事情了?”
效庆往月娥身边一坐,低头纳闷,半会无话。
月娥停下手中的活,也无精打采地低下头,思前想后,压力很大。
“月娥,我看咱在这儿待不下去了。现在我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调到这边来。”效庆抚摸着月娥的大腿,深感惋惜地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才调过来的。不要后悔,车到山前必有路,边走边看。”
听月娥这么一说,效庆顿时振作起来:“你说的是,大丈夫还能叫尿憋死,走着瞧。此处不留爷,更有留爷处。”他把西服下摆向后一甩,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地上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什么,把月娥拉起来,抱住在脸上脖子上亲了再亲,喃喃地说,“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在乎。”又说,“我想吃顿大肉饺子,你给咱买肉去。”
月娥说:“我身上只有两块钱了。你有吗?”
效庆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元零五毛,给了月娥。月娥说:“还不够。”
效庆说:“那就不吃了。”
月娥说:“我看宝来有没有,先借几个,以后有了再还他。”
到宝来房子,宝来不在,翠琴正在馇酸菜。一听说借钱,脸刷的一红,难为情地说:“我身上连一个钱都没有,等宝来回来,看他有没有。”
月娥碰了一鼻子灰,又转身回到后边房子,对效庆说:“以后有了钱,可要当事点。今天饺子就别吃了。”想了想又说,“要不,我称一斤韭菜,打点豆腐,包韭菜饺子,也挺香。”
效庆强装出一丝笑意,说:“随你便。”
月娥整了整衣服,拿过洗脸毛巾,对着镜子擦了把脸,就上街去了。
这天晚上又出事了。刚吃过晚饭,效庆、月娥和宝来全家正在前边房子看电视,院子里砖头瓦渣又飞进来了。月娥说:“快躲!”她一把拉住效庆,把他推到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从外边把茅房门锁了。她刚回到房子,那伙人就进来了。他一看,还是原先那几个人,张口就问:“老朱呢?”
月娥说:“你们迟来一步,刚出去,看过一会儿能回来。”月娥把烟拿出来,给他们发烟,他们不抽,一个说:“我们带着烟。”说着把他自己的烟掏出来,给同来的另外三个人发,然后自动在凳子上坐下。看样子,他们真的要等了。
宝来的两个孩子坐在炕上,默默低着头,吓得不敢出声。宝来和翠琴对着电视,也不说话,仿佛看得很认真,其实心思根本不在电视节目上。月娥强装笑脸给他们倒茶,一面劝他们说:“他有不对的地方,你们谅解些。他回来我给他说,叫他到厂里给你们赔个情,道个歉。”
“不要他赔情道歉。要让他赔损失。他为什么要把我解雇?”郭有福气急败坏地吼道。
月娥再答不上话了,因为有些情况她也不了解。大家都默默地坐着,各想各的心思。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还不见老朱回来。他们实在坐不住了,不知谁说了句:“要不,咱回吧,明天晚上再来。”
其实他们并没有走,是想引蛇出洞。月娥正要去叫老朱,一出房门,看见大门外夜色中有火星一闪一灭,她很诧异,到大门外左右一看,原来他们没有走,在门两边蹲着。
“你们咋还不走,要等到天亮吗?要等到房子等去,蹲在这里多难受。”
三个家伙才不紧不慢地摇摇晃晃走了。
月娥不放心地在房子坐了一会儿,便把老朱从茅房叫出来,这时,她也想上厕所了。老朱在茅房整整蹲了四个钟头。
第二天,月娥和老朱刚起床,宝来和媳妇就过来了。宝来说:“看来你们在我这里也住不成了。要是住下去,麻烦事太多,我还要受牵连。”可是,再到哪儿去呢?挖空心思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最后翠琴插话了,说:“实在不行就到白银去嘛。”这一句话把月娥提醒了,说:“干脆离这儿远一点,到我哥那儿去,避一避风。”
要走的当天,厂长派人来叫老朱。他去了厂里。专案组给他算了五十万元贪污款,与他核实,他一笔一笔查对,自己不能不承认。但这些钱虽然记在他的名下,但他自己没有花多少,绝大部分用于吃喝和请客送礼,他有口说不清,只好自己承担。厂里给他的处分是开除公职。
第二十四章
下午放学后,刘宝生离开白银一中校园,在街上买了些菜,顺便路过把孩子一接,晚上回家做饭,妻子新兰在公司上班,常常回来很晚。他一手提着菜,一手托着妮妮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远远看见两个人站在他家门口(当时,很多职工住的是砖混结构的平方,一家一个小院)究竟是谁呢?他边走边想。越离得近,看的越清楚,他们身边放一个提包,两个人都低头纳闷没精打采的样子,简直像无家可归的乞丐,只是看上去衣服还穿得整齐。看那站着的姿势该不是月娥吧,要是月娥,那另一个就是老朱了。可不是!正是他俩。
“月娥!”宝生叫了一声。
“哥!”月娥也叫了一声。
“哥!”老朱也叫了一声,并且说,“我俩在这儿整整站了三个钟头了。我想,是不是我俩走错了,问了邻居的人,说:‘没有错,就是刘老师家。他两口都上班去了,孩子也上学了,你们就等着吧。’我俩才耐心地等。”
宝生开了锁,又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心生疑窦,说:“你们久等了,请进。”
进了房子,搭眼一看,房子布置挺时髦,有席梦思床,有沙发,有电视,有洗衣机,有衣柜,这些设置当时在一般家庭中是太见不到的。宝生请他俩坐在沙发上,沏上茶,给妮妮介绍说:“这是你姑妈,叫姑妈。”又说,“这是你姑父,叫姑父。”妮妮在识字课本上学过“姑母”、“姑父”,不知道含义,现在对上号了。她乐意地叫了,逗得大人都笑,只是月娥和老朱笑得有些尴尬。宝生说:“你们先坐着喝茶,我给咱做饭。”
这时,宝生的儿子洞洞也回家了,背着很重的书包,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陌生人,突然停了下脚步。宝生又把月娥和老朱介绍给他的儿子,儿子却并不怎么热情,机械地按称呼叫了他们两个,就进套间写作业去了。
饭快熟的时候,新兰也进门了,穿着工作服,手里提个袋子。一进门就大声问宝生:“这是谁呀?”宝生说:“是我妹妹月娥和她爱人。”
“啊,真是贵客。”新兰假装热情,用敷衍的话语说。月娥和老朱觉得不好意思,站起来叫了声“嫂嫂”。
“别客气,请坐。”说着进卧室脱下她的工作服,换上时髦的休闲装又出来。她从未见过月娥和效庆,但听宝生说过他们的经历,认为他们是社会渣滓,因此,打心眼里瞧不起;再一看,他们来没带啥东西,像个逃荒要饭的,就更不乐意,吃饭时一声不吭。
男人做饭一般简单,做的是白菜葱花糊涂面条,菜都在碗里,每人端一碗,吃完再舀。月娥和效庆一路太没吃啥,空着肚子,一人吃了两碗,似乎还没饱,一看主人都把碗放下了,他俩也不好再要了。其实,饭做得多,锅里剩下了。宝生劝道:“你俩每人再吃一碗,就不剩了。”月娥不好意思地说:“那就再添一碗。”于是又各吃了一碗。看着他俩吃饭,新兰不住地瞪眼睛。
吃饭中间,宝生想问问月娥和老朱的近况。他从父亲的信中早已知道老朱的工作从陕西王石沟煤矿调到宁武县龙泉造纸厂,当上了劳资科科长。一切手续都是通过他的老同学郭德红办的,父亲在中间搭了个桥,工作应该很不错,今天又怎么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到这儿来了?是因公出差吗?也不像;是遇到什么灾难了吗?他们该遇什么灾难?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好意思问老朱,先问月娥:“你这次来是办事,还是……”
“哥,实话对你说。”她放下饭碗,难为情地擤了下鼻子,“效庆叫厂里除名了。”她不好说“开除”。
“为什么?”宝生诧异地问道。
这时老朱搭话了:“好哥,你不知道龙泉造纸厂的情况。厂里分为两派,当地人拧成一股劲攻击从地区调来的李厂长。李厂长势单力薄,我一进厂,李厂长就提升我担任劳资科长,为的是给他助力。李厂长信任我,我当然全力为他效犬马之劳,无意中就得罪了一些人,也有一些不合理的开支。李厂长在的时候,一切都捂着。工程一结束,李厂长一走,全部问题都压在了我的头上,我成了李厂长的替罪羊。问题就这么简单,只怪咱缺乏社会经验。现在我被一脚踢出厂门,一贫如洗。宁武县我也呆不下去了,和月娥商量,只好来你这儿。”
一听这话,宝生有了压力,新兰更是低眼下看。
饭后便是看电视。新闻联播完了是焦点访谈,焦点访谈完了是文艺节目。电视剧里日本鬼子被八路军打得头破血流,横尸遍野,惨不忍睹。导演也真会设计,鲜红的液体从嘴里、从胸部汩汩地喷出来,那真的是血吗?似乎越残酷观众就越觉得过瘾。除了两个小孩,其余的人注意力都没在电视上。月娥和效庆想的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是长期呆在这儿,还是住几天就走;宝生和新兰想的是让这两个不速之客今晚在哪儿住。他们家只有一间客厅两个卧室。他们夫妻二人占一间,两个小孩占一间。还有一间闲房放的尽是杂物,有一张闲床,让他俩睡在那儿怕不合适。不行就让他俩睡在客厅吧。这是宝生的想法。他把新兰捏了一把,新兰会意,他俩在隔壁房间小声商量,新兰不同意睡客厅,说:“把那间放杂物的小房子收拾一下,就让他俩睡那间。”
上路累了一天,月娥和效庆早想睡觉了,但这不是自己家里,想睡就睡,更难的是他俩不知道自己睡哪儿。要是出去住旅馆,一是不礼貌,二是自己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不好开口,只有等。直到快十一点,两集电视剧已经演完了,主人不关电视,他俩也只好陪着坐。
“睡吧。”宝生打了个呵欠,起身关了电视,用商量的口气对新兰说,“要不,咱俩今晚睡客厅,月娥她俩睡卧室。”
月娥连忙说:“哥,我俩睡客厅好了。客厅挺宽敞的,睡着舒服。”
新兰说:“客厅只有一张长沙发,不好睡。干脆把隔壁那间房子收拾一下吧。”说着自己抢先进去,打开电灯,急急忙忙收拾起来。把床上的东西挪放在墙角,木床上铺了一条薄褥子,褥子上铺了一条旧床单,一床被子也是很长时间没盖过。新兰说,“今晚就凑合一下吧,明天再说。”
老朱和月娥和衣盖一条被子,他俩紧紧地抱住,不敢翻身,怕身子亮在外边。白银的晚秋,夜间已很有些凉意了。效庆悄悄地说:“凤凰落架不如鸡。”月娥说:“咱本来就是鸡,现在连一般鸡都不如了。”效庆又说:“我现在才体会到寄人篱下的滋味了。”月娥劝解道:“别担忧,面包会有的,土豆也会有的,饿不着。”两人亲了亲,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七点起床,宝生从外边买来早点,大家一块儿吃的时候,效庆问宝生:“哥,我想在这儿找点活干,你看有我能干的啥活儿?”
宝生问:“理发可以,你会理吗?”
效庆怯怯地笑着说:“我干不了这行。”
宝生又问:“补鞋的行当一般人看不起,可是一天也能挣许多钱。你会补鞋吗?”
效庆说:“不会,没学过。”
宝生说:“那就只有捡破烂了。”
月娥说:“捡破烂就捡破烂。别人能干咱就能干。”
洞洞和妮妮放下饭勺,眼睛瞪得圆圆的看月娥。
宝生接着说:“其实捡破烂也并不低贱,现在不管干什么,只要能挣钱,都可以干。”
新兰马上反驳,说:“你这看法不对,包括的范围太大了。不是所有能挣钱的事情都可以干。”
“你试举一例。”宝生摆出争辩的架势。
新兰看看两个充满稚气的孩子,说:“我不说,你自己去想。”
宝生领会了新兰的意思,也就不再争辩了,继续吃饭。
饭后,新兰说:“要是你俩真想干点活,缓解目前的困难,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参考:我们厂正搞修建,工地上有许多废水泥袋,你们把它收捡在一起,卖掉,一天可挣三四十元钱,比在工地干活还行。问题是看你俩干不干。”
月娥说:“干。”效庆没有提反对意见。
新兰说:“要干现在就跟我走。”
效庆和月娥就这样干了一个多月,挣了四五百元,除去生活费,还落二百多元。但这不是长久之法,他们一边仍然捡破烂,一边在考虑别的生活方式。
一天晚上,宝生回来兴冲冲地说:“我有个中学时代的同学,现在是陆云市新光轴承厂的厂长。最近来白银探亲,说他们厂产品滞销,资金无法周转,工人工资暂时停发,有破产的危险,正在招聘推销员,问我有没有可推荐的人。”问效庆,“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特长?”效庆说:“啥都是人干出来的,可以试一试么。他不给米还把升子扣下了?”
宝生说:“那好,晚饭后我领你去见他。”
两家离得很近,三五分钟就走到了。宝生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男人,瘦高个儿,四十来岁,平头,说话稍带关中口音,说:“才说要去看你呢,你先到了。好,请进请进。”又指着效庆问,“这位是谁?”
宝生说:“你不是找推销员吗,我给你领来了一位。”
他们到了房子,在灯光下,主人把效庆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搞过这一行吗?”
效庆说:“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相信我能干得像个样。”
主人说:“既然是老同学推荐,我不能推辞,那就试着干一干吧。咱说好,条件是这样:工资按一般工人的标准,另外按你推销产品金额数量的百分之一提成,推销越多,你提成越多,厂里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这是双赢。你看怎样?”
效庆略加思考说:“我能接受。”
主人说:“我姓高名胜利,因为是抗战胜利那年生的。”
效庆说:“我就叫你高厂长。”
高厂长说:“我走还得一段时间,要不,你先走。我写个条子,你到厂里找杨副厂长。”他马上拿出纸笔,写了个便条,给了朱效庆。效庆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
来人请接洽。
胜利
87、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