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葡萄牙人

“谁是马六甲的主人，谁就掐住威尼斯的咽喉。”

——16世纪的欧洲谚语
在VOC雇佣军即将走向全军覆灭之际，身负重伤的、此前曾建议荷兰籍司令官撤兵的德意志籍老军官，在其垂死之际，顽强地点燃了一门此前装载了炮弹、还来不及发射的佛朗机野战炮之火引。

磅！

炮弹以水平角度打出，既伤到了外围的十八芝民兵，也伤到了己方的VOC（荷兰东印度公司简称）雇佣兵，一顶西班牙人的“高顶盔”在狂怒的炮响声中凌空翻滚，颓然落地。其余的VOC雇佣兵大受启发，他们也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用此前装了炮弹的、还来不及发射的十余门佛朗机野战炮胡乱地往外围猛攻。

磅！磅！磅！磅！磅！磅！磅！磅......

刘香、施大宣2人为首的“十八芝包围圈”瞬间被炸得变形，西班牙人的战马亦在炮火中惊恐狂嘶。

“所有人自行突围！”

荷兰籍司令官在枪林弹雨中用荷兰语声嘶力竭地高呼。

已经不到一百人的西班牙骑士放弃了追杀困兽出笼、孤注一掷的VOC雇佣兵，带队的西班牙头目之胯下白马也被荷兰人的佛朗机野战炮轰死了，躲过一劫的他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

另一方面，“刘香佬”、“施光头”2人亦带领幸存的十八芝民兵避敌锋芒，收拢兵力；此时，战场东面的密林区域却传出了怪异的人类杀喊之声。

呜哇——呜哇——呜哇——

一千余名矮个子、黄皮肤、黑头发的大肚番国台湾土著像野鹿般从密林区域窜出，向几百名VOC雇佣军将士突围的南方奔去。在上午九点的太阳下，海滩上的耿仲明看清了这群土著的模样：腰别鹿鞘弯刀，手持涂毒镖枪，赤膊光脚，肌肉健实，人人脸刺纹身，浓密的头发上插着雉羽，外形相当狰狞。

嘶——嘶——嘶——

几十名幸存的西班牙人如同惊弓之鸟，他们用军用皮靴上的金马刺无情地撞击胯下的战马。受痛的可怜战马末路狂奔，载着丝织马鞍上的西班牙人往北面的十八芝城寨区域撤去。

原来，在西班牙殖民者扎根的台湾北部，同样有彪悍的台湾土著出没。北方的土著虽然没有形成类似于台中“大肚番国”那样的部落联盟，但四分五裂的他们都曾经与在基隆筑城的西班牙人交手多次，同仇敌忾。白皮肤的西班牙人在1627年还没有想到有效的办法分化北方的土著部落，他们对台湾土著很忌惮。

另一方面，台中的土著虽然不识字，但还是能从外形上分得出北撤的西班牙人与VOC雇佣兵的区别，他们一路向南，追杀向南逃命的荷兰人。

跑得慢的负伤雇佣兵很快被从小练习“斗捷”的台湾土著追上，一轮镖枪攻击后，远处的耿仲明用“西洋千里目”清晰地看到了恐怖的土著“猎人头”景象。

当此前护送施大宣返回十八芝城寨、然后跟随施大宣围攻VOC雇佣兵的代理指挥佥事耿乐，从容不迫地带着几十名无一伤亡的辽东战士，从悲凉血腥的战场外围赶回海滩上，与其老大耿仲明汇合之时，耿仲明对耿鑫、岳鹏2人说：

“红番鬼已经败退，此地夜不宜久留。我们带上几十名负伤的将士以及十余名阵亡士兵的尸体撤回福建吧。”

“耿帅，难道我们不跟施将军道别吗？”耿鑫问耿仲明。

“小鑫，那个光头佬（施大宣）就是一个大滑头。若我们的船队想平安通过福建近海，最终还是要找郑芝龙这名海盗头目谈的，而郑芝龙并不在这里。”耿仲明笑着对耿鑫说。

在醉人的海风中，手持染血红缨枪的耿乐给老大耿仲明带回来了一件原来属于VOC荷兰军官所有的战利品：燧发转轮手枪。

......

天启七年农历七月中旬某日傍晚，海面无风。在台湾岛牺牲的十余名耿家军战士之尸体，正被主帅耿仲明统一集中到福建近海的海岸上，在夜幕缓缓降临之时一一火化。在场的人员除了有耿仲明、孔有德、耿乐、耿鑫4名带队南下的耿家军将领外，还有葡人胡安、军事陈良策、指挥佥事陈有时、“尚家军”的年轻副帅尚可喜，以及几名由耿乐高薪请来超度亡魂的福建地方和尚。

“那这样讲，等于郑芝龙完胜红番鬼（荷兰人）了？”在耿仲明、孔有德、耿乐、耿鑫4人跟随几名本地的福建和尚念经超度之时，年纪最大的“狗头军师”陈良策问带着十字架的葡人胡安。

不信佛教信耶稣的胡安一边好奇地观看几名福建和尚超度念经，一边用娴熟的汉语漫不经心地回答陈良策：

“军师，事实就是我刚才跟您所说过的那样子了。至于我方舰队何时可以通过福建近海，耿先生（耿仲明）的原话是，‘耐心等待即可’。”

“耐心等待？你们不是见过郑芝龙了吗？”作为“军事5人领导小组”一员的陈有时，忍不住询问胡安。

“陈将军，您有所不知了。施大宣引导我部参战的地点为‘台湾’，而郑芝龙当时所处的位置为‘澎湖’，大海辽阔，两者相距甚远呢。”

每月至少拿耿仲明20两白银的外籍顾问葡安，表现得有些不耐烦，皆因他鄙视二陈（陈良策、陈有时）此前贪生怕死，拒绝率领其部众跟随耿家军穿过台湾海峡。

沉默寡言的尚可喜听出了葡人胡安的不耐烦，遂识趣地继续站到不远处静静地聆听和尚们念经超度。然而，愚蠢的陈有时却不识趣地继续询问胡安：

“胡安，那你们耿家军这一趟不是白白地为他人作嫁，当了郑芝龙的免费雇佣军？”

胡安用匪夷所思的表情看向已经在皮岛彻底失势的指挥佥事陈有时，随后默然不语地走开，超度亡魂的活动继续进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原来，在沈世奎家族投奔毛文龙后，陈有时这位曾在东江开镇时被毛文龙倚重过的“皮岛大总管”很快被老谋深算的“毛帅岳父”沈世奎架空了；丁卯胡乱后，随着奉大明朝廷之命带领六千山东劲旅加盟东江镇的指挥同知龚正祥异军突起，军事上乏善可陈、人脉上经营不善、政治上站错位置的陈有时，在皮岛更待不下去了。

至于陈有时的原来老大、“东江少帅”毛承禄，他在“铁山大战”、“平壤大战”两场战役中得罪了所有人，毛文龙为了队伍内部的团结、和谐、平衡，把其钟爱的义子毛承禄打发到李氏朝鲜，协助朝鲜国王李倧防范金人。

......

盛夏，昼长夜短。

在翌日破晓之时，郑芝龙的信使出现在东江南下舰队停锚的近海区域，郑芝龙在来信中诚恳地邀请实力不俗的耿仲明到美丽的厦门岛，参加当天的晚宴。

耿仲明与海贼头子郑芝龙的厦门会晤进展顺利。出于对整支东江镇南下船队的安全考虑，耿仲明自作主张地代表东江镇，与郑芝龙签订密约，结成了专门针对荷兰人的攻守同盟。

另一方面，手段高明的郑芝龙乘险胜之威，主动派人与龟缩在热兰遮城的战败荷兰人取得联系，双方很快达成了脆弱的停战协议。

清醒的郑芝龙知道，用武力逼迫大明朝廷承认“十八芝”在东南沿海的货物进出口垄断地位，才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对荷兰人而言，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争夺富庶的南美洲，才是目前对外扩张的重点。

天启七年（1627年）农历七月下旬，悬挂着代表明国水师“日月旗”的东江镇南下采购船队，终于平安到达了繁华的澳门。故地重游的耿仲明在盛夏的阳光中牵着11周岁的儿子耿继茂跳船登岸，心情大好。在耿氏父子2人的身后，紧跟着耿仲明的大侄儿耿继宗、持剑弟子岳鹏，2人同龄，16周岁。

葡萄牙人是大航海时代的先行者。公元1414年，葡萄牙人冒死穿过直布罗陀海峡，攻陷了北非的休达港，这是葡萄牙于15世纪显名之始。到了15世纪末，葡萄牙成为了欧洲地区首个打通印度航线的国家。

自16世纪初开始，通过贩卖非洲黑奴起家的葡萄牙进入到“开挂模式”：

1506年，葡萄牙人侵吞了索科特拉岛；

1507年，葡萄牙人强占霍尔木兹岛、莫桑比克；

1508年，葡萄牙人血屠穆斯林世界的达布尔港；

1510年，葡萄牙人夺取印度的果阿港；

1511年，葡萄牙人攻陷马六甲城（新加波地区）；

......

在最巅峰的时期，葡萄牙帝国的疆域突破一千万平方公里，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世界性的殖民帝国；对于中国而言，葡萄牙人在1553年以贿赂手段租借澳门，是对中华民族影响深远的事件。

1580年，西班牙帝国国王卡洛斯一世把葡萄牙强行并入西班牙，于次年正式加冕为葡萄牙国王，这直接导致葡萄牙人的海外殖民事业盛极而衰。

到了公元1627年，曾经的大航海时代“老大”葡萄牙，已经沦落为“老三”（西班牙是老大、荷兰暂时屈居老二）。至于“老四”英格兰人，在后面虎视眈眈。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一句古诗是耿仲明登岸后首先想到的，他在故地重游的兴奋中带有一丝感伤。

纵横东方多年的“大船长”包法德已退休回里斯本了，耿仲明这辈子结交的第一个葡人朋友陈亨利已经死了。

“嗷嗷嗷......”

跟随耿仲明上岸的私人顾问葡人胡安，在登陆后哭得像杀猪，耿乐、耿鑫2人用力扶起情绪激动、高大健壮的胡安。在葡人的眼里，大明帝国的领土澳门是他们经营多年的“东方之家”。

在1627年的澳门，耿仲明还是有认识的葡人：一、身处主教山圣母堂的老神父张汉，耿仲明是在1624年通过徐光启的亲笔信认识他的；二、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话事人兼大股东，大葡商万奴。万奴也认识会种番薯的胡安。

听闻如此庞大的北方明军船队光临澳门，时任澳门葡人总督的罗保非常重视。当葡人总督罗保带领手下的士兵到达海边时，登岸不久的耿仲明已经见到了商业嗅觉异常灵敏的老朋友万奴。

在消息灵通的大葡商万奴之眼里，曾从其手中买走8门红夷大炮以及海量弹药的耿仲明是“回头客”、“大客户”、“财神爷”。

翌日，天晴。代表东江镇的耿仲明与葡商万奴2人，在澳门总督罗保的在场见证下，于澳门的葡人总督府签订了价值3万两白银的军事物资采购契约，契约用汉语写着定金3000两白银，合同标的物包括熟铁、黑火药、炮弹、枪弹，以及四门红夷铁炮。

熟铁，又叫“锻铁”，是指在生铁基础上提炼而成的较纯之铁。相对于生铁，熟铁有许多优点：可塑性强、延展性好、质软、容易加工成钢。反观生铁，它的杂质太多，硬而脆，几乎没有可塑性。

东江镇炼不出优质的熟铁，皆因身处皮岛的毛文龙既缺炼铁的材料，也缺炼铁的煤炭，最关键是他没有像葡人那样能在短时间内大规模地炼出熟铁的先进欧洲技术。若没有优质的熟铁，小长山岛的东江镇兵工厂生产不出合格的刀剑、胄甲、箭矢、护盾......

至于耿仲明向万奴购买的澳门卜加劳厂黑火药，它的质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调配黑火药的原材料是硝石、硫磺、木炭。对于前两者，东江镇都缺，唯独木炭可以自己生产；至于武之望倒台后的后两任登莱巡抚李嵩、孙国祯，他们能每月保证对东江镇的粮饷运输不延期，已经非常难得。平辽将军毛文龙若想得到足量的黑火药支援抗金战争，指望不上登莱巡抚。

至于炮弹、枪弹、红夷大炮，东江镇除了向澳门的葡商高价购买外，也没有其他渠道。在天启七年（1627年），大明朝廷还造不出红夷大炮，也弄不出适合红夷大炮使用的炮弹，包括日本火绳枪的枪弹。

“耿家军，贵国租借给我们葡人的澳门很小，无法长期容纳您的船队长期栖身，这一点，您可以看到......我作为葡人们的总督，万分诚恳地建议贵方船队移驻北面香山的近海区域。”

在收下葡商万奴上缴的“印花税”后，澳门葡人总督罗保用温和的语调地对“财神爷”耿仲明说。

罗保，D.Filipe Lobo，澳门历史上的第二任葡人总督，于公元1626年公历7月19日接替首任葡人总督马士加路也。

万奴上缴罗保的印花税，是一种人类历史上的古老税种，最早由荷兰人在17世纪20年代初发明。后来，葡萄牙人把这一税种引入葡萄牙，并且很快适用于东方的果阿、马六甲、澳门等葡人殖民地。万奴对总督罗保缴纳的印花税源于耿仲明按照军火采购契约当众支付的3000两白银定金之一部分。

“罗保总督，本将军正有移驻的打算。我们明天移驻，如何？我部此次南下采购，鄙人非常感谢您对大明辽东明军抗金活动的支持！”满面堆笑的耿仲明用生硬的葡语回应总督罗保，他的葡语源于其外籍私人顾问胡安。

总督罗保的这一举动，歪打正着地救了澳门的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