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三、四、五）

　　三
　　头一天的祝寿活动皇上还没尽兴，次日晚间又留下柳三变饮酒。于后殿之内阁，唤内侍厨司满头花办酒。
　　皇上要柳三变坐在对面，柳三变惶恐不安道：“圣驾面前焉能有臣下座位。”
　　皇上笑道：“这里是便殿，不是朝堂。若在朝堂，漫说是你，连宰相也没有座位。”
　　原来太祖赵匡胤立国后为树立君权神圣，就像他“杯酒释兵权”夺了开国将领的兵权一样，又采取同样的手段剥夺了朝臣的坐椅。一天，三位宰相范质、王浦、魏仁浦手拿文本正在奏事，太祖突然说：爱卿暂停，我的眼睛怎么花了，看不清你们，近前来咱们说话。三位宰相起身离座趋近太祖座前回话，等奏毕回过头来一看，下面的座位全都不见了。至此，大臣在殿上，无论是谁都没有了座位，只能站班，这就是宋朝的规矩，昨日皇上开玩笑说的“站而论道”就是指的这个故事。
　　皇上执玉荷杯，柳三变用金鸭杯，君臣二人对坐饮酒。柳三变虽感拘谨，但还不至于局促不安，远比那些常在皇帝面前的大臣应对自如，这也就是他的不看上峰脸色、不求他人的性格使然。当然，也还有他早就有过与皇上对饮的经历的因素在内。
　　初盏酒，圣上令潘妃唱了一曲《贺新郎》，贴身女婢兰香双手捧着皇上所用的玉荷杯，皇上亲自往玉荷杯里注酒，一边朝着柳三变道：“贺新郎者，朕自贺得卿也。酌以玉荷杯者，示朕饮食与卿同器也。”柳三变惶恐再拜，见兰香捧着玉荷杯来到面前，只得自兰香手中接过玉荷杯一饮而尽。
　　杯中酒喝干，上了一道八宝羹，在皇上与柳三变品尝八宝羹时，兰香赶紧将玉荷杯洗净再酙满酒。皇上又令潘妃手执玉荷杯唱一曲《万年欢》，有些得意地对柳三变道：“此词乃朕亲制，你是词坛大家，还听得过去吗？”柳三变又是叩头称善。皇上边说边饮尽玉荷杯中酒，柳三变赶紧端起面前的金鸭杯陪着喝干。
　　潘妃两只曲子唱罢，皇上乘着酒兴，亲唱一曲《喜迁莺》以酌酒，柳三变跪举着金鸭杯，等着兰香注满酒，又是一气喝干。皇上道：“朕这几日苦嗽，声音滞涩。虽如此，今夕与卿相会，朕意甚欢，故唱此曲，卿意勿嫌。”
　　宴罢，皇上赐柳三变金凤笺、玉管笔、龙脑墨、凤咮砚(咮音纣，鸟嘴)并沈香柄金丝御书扇，又赐以花藤席一领。
　　在吃茶中间，皇上问柳三变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用金鸭杯饮酒吗，还记得南仁和酒家朕与你饮酒谈词之事乎？”柳三变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当时随口而出的一句感慨，原来皇上记得如此清楚，心里还装着这件事。
　　柳三变深深地受到感动，远比刚才皇上赐酒、赏赐的震动强烈，他的嗓音有些颤抖：“微臣这几年想了很多，非陛下的高瞻远瞩，激励鞭策，臣之作词不会在意境上有突破，不会有大的发展。这几年我写了不少羁旅词，像至今仍颇有些名气的《雨霖铃》词，就是我写羁旅词中的代表作，这也可说是填词上的一大收获。如果臣仍然整日囿于花街柳巷，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再好的词藻语句反复使用，也都用滥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我当年狂言要成一代名家，无非是一句空话罢了。是陛下圣明，成全了微臣。”柳三变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皇上也似有些动情：“其实朕也想了很多，一是担心你的安危；一是担心你承受不了临轩放黜这么大的打击，怕你自暴自弃，就此沉沦不起。朕派人暗地里跟踪过你，了解你的情况，并嘱咐杭州官员不得与你接触，故此你多次到州厅谒见都见不到知州。直到你在杭州站住了脚，不必走官员的门路，只以清客身份与官员交往，朕才让地方官员接纳你。朕见你很快在杭州闯出了名气，词风也有了很大变化，这才放心，朕怕的是你人格不能独立，再也写不出好词，你要体会朕的一番苦心啊。”
　　柳三变听到这里，不禁双膝跪倒，流涕道：“感谢皇上的恩心栽培，初时臣还有怨心，哪知陛下深恩厚意啊，臣感激涕零！”说罢又深深地叩下头去。
　　皇上笑道：“柳爱卿平身吧，这也不是你这个疏狂之人的作风啊。今日酒也饮了，话也都谈开了，朕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卿还未向朕献词呐。”
　　
　　四
　　听到献词，柳三变立刻来了精神，“词已有腹稿，微臣整日观察，皇上寿诞盛典果真隆重成功，只是酒宴上臣忝(谦词：荣幸)居末座，十分拘谨，无有机会，现在献给陛下。敢请陛下召来乐工、歌女听我一唱，待她们学熟后时时唱给陛下，岂不是好？”
　　他的这一提议更出乎皇上的期望，皇上大喜，立刻吩咐召来歌女侍候，饶有兴趣地观看柳三变调动、排练这些歌女和乐工。半个时辰后，众歌女正式为皇帝演唱柳三变所作祝寿词《送征衣》：
　　过韶阳，璇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
　　会昌。罄寰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
　　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三灵眷祐，挺英哲、
　　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
　　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鳌抃，
　　遥爇炉香。竟就日、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
　　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韶阳：指明媚的春光；璇枢电绕：泛言
　　符瑞之象。璇枢，指璇玑天枢；鹓行：百官的
　　行列。因朝官上朝如鹓鹭一般整齐有序，故喻
　　之鹓行；山呼鳌抃：山也欢呼，鳌也鼓舞。抃
　　音变，鼓掌；爇：音若，点燃、燃烧；瞻云：
　　瞻望云表，意为崇仰天子之意。)
　　这一首《送征衣》是柳三变贺寿词中的代表作，词中用了许多典故，引经据典，涉及天象、地理、物候以及史实、传说、譬喻，都围绕着歌颂盛世昌明、圣上伟大、祝福长寿这一主题。这些内容拼凑在一起，没有非凡的凝练之功和对史料的熟练掌握是做不到的，特别是要将这样多的内容浓缩在短短的一首词里，更是匪夷所思。可以看出柳三变驾驭文字的能力和深厚的语言文字修养该是多么出色。有些人在一首词中用上一二个典故，就让人感到斧凿痕迹明显，而柳三变在这首词中用了这么多典故，却毫无堆砌之感。
　　难怪连一向狂傲的宋祁宋子京读了此词都赞叹不已，他向人道：柳三变此人真非浪得虚名，这小小一首词中竟用上这么多典故，且丝毫不觉得堆砌和枯燥。
　　柳三变在《送征衣》中用了哪些典故呢？由于篇幅有限，也就不一一细说了。
　　
　　五
　　歌罢，皇上大笑道：“好一个‘挺英哲，掩前王’，朕虽然还未达到此高度，但朕一定会努力成为有道明君。朕还记得当年与你论词时听你说过，写寿词为词家所忌，最是难得讨巧，然而以这首词观之，用典之多，结构之严谨，应是词中上上之作啊。不过……”，皇上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
　　好一阵子皇上沉吟不语，似乎有什么事情难下决定，思虑再三，皇上挥挥手让殿内之人退出。当刚才还笙歌燕舞的大殿忽然静下来的时刻，柳三变心中发紧，预感到将有什么不利于己的事要发生。
　　皇上注意地观察柳三变的表情变化，忽然道：“虽然如此，只怕这次朕仍然不能留你在京，这事你脑子里要有准备，你若要风流千古，少不得要做好这两篇文章，一是酒二是词，这两件事做好了，还怕不能流芳千古？朕要作一代明君，流芳百世，靠的是一个道字，道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朕要作个有道明君，就要行这个大道，大道乃是皇权统治的最高准则，是政治的最高理想。这个‘大道’和‘茶是道’一个道理，所谓茶道就是以茗茶进行自身修为、修身养性的过程。”
　　皇上起身踱起步来，见柳三变也要站起来，便伸手按了按他肩头，示意他坐着别动，“古人有个传统叫坐而论道，什么是为君之道，治国之道又在哪里，朕一直在苦苦思索。对于我大宋国朝这样一个泱泱大国，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让国家强大的振兴之道？以往所听多是空谈和守旧论调，没有新意。今日观之，文以载道，道以化人，卿家算是看透了，朕也算是明白了。但你诗中‘官居七品苦煎熬’句，朕却不甚满意，朕初时颇有意借此机会让你留京，为朕多填些词来。不过据朕这两日观之，仍有不少人看你不顺眼，若是留下，又会招来非议，说你借诗讽朕，嫌职位太低，向朕伸手。朕若准你留京，又会招来谏官说朕耳软心慈，故此你还是要到地方再历练一段时间，这个时间不会太久。不必回盐场了，你去到余杭，那里是个好地方，你也熟悉。”
　　皇上确实说的是心里话，可也有另方面的担心。这位皇帝的确有个耳软心慈的毛病，他很怕大臣提意见，特别是谏官。他曾对他最宠爱的张贵妃说道：“你就知道为你的大伯张尧佐要宣徽使、宣徽使的，不知道包拯是谏官吗？今天包拯在殿上，唾沫都溅到我脸上了。”
　　原来前一日，宰相向皇上请示柳三变是否留在朝廷。皇上沉吟片刻道：“留在朝，无非多个翰林待制，于事无补，莫若还是到地方历练，离不得地气，才能成就他。还是让他到江南州县任个实职吧，地方经济繁荣的地区特别是杭州附近，他又熟悉那里环境，看那里有无实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