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圣诞献词（一、二）

　　一
　　宋时全国有几大节日，景祐三年(1036年)四月十四日是皇帝赵祯二十六岁生日，早在他登基时朝廷便将这个日子定为乾元节，这在皇家可是个最重要的节日。
　　虽然如此，赵祯这些年并没有很好地过过生日，因为还有刘太后的生日也是国家法定节日，她在大权独揽后不久，就定自己一月八日的生日为长宁节，她的寿诞庆祝活动远比赵祯的生日铺张热闹。赵祯认为，一个国家要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两次祝寿，有点儿劳民伤财，只要母亲的生日过好就行了，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他的仁孝。
　　如今太后没了，自己主政这两年多，社会上一片蒸蒸日上景象，赵祯很想好好地过个生日。尽管二十六岁不算个大日子，但是朝廷大员和后宫对皇上心中所想心领神会，非常重视。
　　为了办好今年这个庆典，两府大臣很动了一番心思，规模和隆重程度都超过往年，光动用的人力就达到上万人。还在一个月前，教坊便集中数百在籍歌女排练乐舞。还要在典礼正式开始前，安排乐工在集英殿山楼上用乐器和口技模仿百鸟鸣叫的声音，以示祥和。
　　宫内在节庆之日举行活动时，百官祝词必不可少。祝寿词虽是应景之作，但很难作好。何况这个寿星不是小门小户的普通人，而是一国之君的皇帝。故此朝廷有人想到召柳三变进京，皇上听说要召柳三变回京为己祝寿，也很高兴，乃特旨宣诏进宫。
　　回京参加庆寿典礼，柳三变一路上虽然想了很多，却没想到奉诏回京是这个原因。
　　柳三变虽奉诏回京赴宴，但官职低微，他不得预坐，也就是说庆典的殿内殿外根本就没有你站脚的地方。说句实话，朝廷召柳三变进京是为了陪侍御宴，需要你作词的时候随叫随到，根本没打算让你去赴宴，那种场合下怎能有你一个七品小地方官的座位？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真正的文学待诏都早早作了准备，在殿内殿外候着。柳三变的到京，只为了防备万一和让皇上高兴，真正能用到他的时候极小极小。
　　到了京城听说是这么档子事，柳三变心里有些失落，也明白这趟回京是白搭了，没有自己预想的好，也没有那么坏。他当天早早地就进了宫，在集英殿外空坐了半晌，闷坐中想到几年前曾为巧巧写的一首诗，便作了一些修改。之后，他便有点儿百无聊赖。
　　正自烦闷，忽听身后山楼上传来百鸟争鸣的声音，悦耳动听。抬头向天上看去，并未见到一只鸟，才知是教坊乐人演奏的百鸟朝凤。
　　鸟声过后，乐声响起，柳三变凝神静听，知道这是皇帝临轩时演奏的《隆安》曲，他知道皇上马上就要登基坐殿了。再往后就要举行上寿典礼，九巡御酒，每巡酒之间皆有节目表演，仪式繁杂，这个时间可就长了去了。
　　他将刚刚想好的诗写了下来，放在殿外阶上，起身无聊地闲逛去了。柳三变留诗一首，题为《感悟》：
　　人生行处皆烦恼，酒茶无多有便好。
　　身居闹市甘淡泊，官列七品苦煎熬。
　　风流千古酒为魂，流芳万载茶是道。
　　看破身前身后事，长歌傲笑苍穹小。
　　本来没有柳三变的什么事，庆典一过，在京歇息几天，就可以再回盐场了。
　　但是在集英殿外侍候着的宦官，有人捡到此诗并送呈皇上。皇上听说是柳三变所作，处于热闹氛围之中的他立刻来了兴致，问道既然是柳三变的诗都到了，为何人还未到京？礼部司官回答柳三变已入宫多时，就在殿外候着。
　　皇上惊讶问道：“柳爱卿来了，有司为何不即刻召进？”左右有几个官员几乎同时答道，柳三变官职低微，没有资格参加这样层次的庆典活动。皇上有些不高兴地道：“既然召他回京又不许他预宴，真是岂有此理，你们办的这是什么事呢？传朕旨意，着柳三变即日直集贤院，免谢，令预曲宴。”
　　皇上一句话，柳三变竟以三馆之职赴宫廷盛宴，遗憾的是这只是一个临时举措，最终也未下诏令实授。
　　宴会上的皇上赵祯很是高兴，见到柳三变的形象，他不禁开怀大笑，众大臣也都跟着乐了。皇上这样敞开胸怀地放声大笑，可是极少有的事，在亲近大臣的印象里似乎都没有见过，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见了柳三变会如此兴奋。
　　只见柳三变手脸黑黑的，皮肤粗糙，再想想以前印象里的那个白面小生，对比极其强烈。皇上笑道：“看来柳爱卿在下面是很辛苦了，朕简直认不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别人总指责你只会花前月下浅斟低唱。”
　　皇上对待柳三变超乎寻常的异常亲热，这又使得本就看不上柳的人更加愤愤不平。无数双眼睛看向柳三变，这些眼睛里充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有的眼睛里喷出的是嫉妒的烈火，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和崇敬，有的眼睛里暗含着说不清的愤恨，有的因为羡慕连眼球都快突了出来。最多的是故意地装作无所谓。
　　还真有一个官员不知趣地道：“焉知他不是故意作给圣上看的，临来京前几天猛晒太阳。”这话一出竟然召来几个官员附合的笑声。
　　这话不单是伤害了柳三变，简直是打脸皇上。皇上气恼地道：“胡说八道，你去殿外院子里晒一晒试试，朕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天天让你在太阳底下晒，看你能不能晒成他那样。哼，你们也不看看柳爱卿的手脸和皮肤，不是经年累月地风吹日晒，能成那样？”一指那位官员，“你也别在这儿戳着了，还不到殿外太阳底下跪着去。你要是也能晒成他那个样儿，朕不单不治你罪，还给你加官。去啊！”那位官员见惹皇帝生气，赶紧跪倒在地。
　　寿星生气了，这场面着实有点儿令人尴尬。柳三变一见事由己出，将来倒霉的还是自己。人家本来体面的来参加宫廷盛宴，喝皇上的寿酒，那可是传之子孙后代的美事。若是酒没喝成，被寿星轰了出去，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太阳底下晒半天，这颜面何存，这辈子都不能抬头做人，搁谁身上也要记恨他柳三变。于是他赶紧跪倒道：“刚才只是一句玩笑话，今天是圣上寿诞之日，普天同庆，圣上不必当真。”皇上这才挥手让那位官员起来。
　　皇上特意召柳三变到身边来道：“想不到柳爱卿诗写得也这样好。朕喜欢你的词，也喜欢你的风流潇洒，诗思敏捷。”
　　柳三变再次跪倒谢恩：“承蒙圣上天恩浩荡，微臣有幸跻身此朝廷盛会。进来时想到自己身份，不一定见得到天颜，复又一想不能白来。臣之词，陛下已听了许多，今日臣不作词，借皇家御酒赋诗一首，也是臣平生写照。”
　　皇上笑着道：“爱卿平身，今日这里不是朝堂，礼节少些，总这
　　样起来跪下的也没意思。好一个‘风流千古酒为魂，流芳万载茶是道’，
　　一茶一酒正是人生一日不可或缺的啊，朕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论，
　　把品茗饮酒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你可否为朕再详解一下？”
　　柳三变略略思索道：“今日坐朝论道，满座公卿，谁不想青史留名？”皇上打断他的话道：“坐而论道即古礼的‘三公坐而论道’，不过我朝早已是站而论道了，哈哈。”
　　柳三变见皇上示意他接着讲下去，便沿着刚才思路道：“可是历朝历代有数不清的宰辅，如微臣这样的更是车载斗量，真正能留名千古的又有几人！诗仙李白一生贯穿一个酒字，设使从他诗中抽去酒的文字，您能想像出李白是个什么样子，那还成其为诗仙吗？哪里还会有醉草吓蛮书、将进酒的豪纵，乃至醉酒捞月的传奇？设若李白不喝酒，我们怎样想象那个‘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诗仙、酒仙其人？则李白不成其为李白也。再如中华文化史上缺少了这个诗仙李白，那么中华的文明又将失去多少光彩？风流李太白，诗酒传千载，如诗人自己所言：‘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的上联‘风流千古酒为魂’，就是从探求诗酒文化的关系中悟出的，本意就是怀抱建功立业之心的人必须以酒为魂方能千古风流。以酒为魂并不是说整日喝得醉醺醺的，那是酒鬼，酒魂须是从骨子里溢出，下笔之时不加思索地自然涌出，让诗词文章绘画附着在酒这个载体上，才能流传久远，历久弥香。”
　　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感到意犹未尽，又怕皇上不爱听，又怕惹得百官不高兴，赶紧转换话题，想早点儿结束与皇上的谈话，退到殿外，“刚才我在殿外喝了一杯酒，见坛子上写着酒名‘刘伶醉’，仅这一酒名就包含着多少文化，竹林七贤在座人尽皆知，还有杜康造酒醉刘伶，一醉三年不醒的传说。更不用说市井坊巷中酒的各种故事、笑谈了，那简直是多如牛毛、汗牛充栋。这些文人轶事、文章典故的流传都离不开酒啊。”
　　
　　二
　　饶有兴趣听着的皇上，越来越高兴，平时哪有人与他谈论这些既不是经纶济世之策又不是朝廷大计的东西，笑着道：“既如此，谁来讲个饮酒的笑话来佐酒？”
　　于是柳三变带头讲了一个饮酒的笑话，他说道：就是在本朝天圣、明道年间，司业林谦之和正字彭仲举游天竺。两人饮酒论诗，谈到少陵（杜甫）诗的妙处，此时彭仲举已略有醉意，忽然击掌大声道：“杜少陵可杀！”有一个俗子在隔壁听见了，惊惶地遍告众人：“坏了坏了，有一怪事，林司业与彭正字在天竺谋杀人。”有人问所要谋杀的是什么人，他回答道：“杜少陵也，不知是何许人。”听了柳三变讲的这一笑话，众人都是一乐。
　　皇上笑道：“这个笑话挺好，很雅，且还是本朝故事，朕过去怎么没听说过？”
　　柳三变道：“这些都是坊间茶馆酒铺里佐酒的笑谈，怎可上达天听。不过好的笑话也的确能起到教化的作用。酒喝得酣畅了，席间再佐以笑谈，越发地意兴淋漓和提高雅兴。说到饮酒的笑话，史籍记载、民间流传的非常多，许多笑话或滑稽、或讽谕、或规劝，雅而不俗，谑而不虐，颇能表现出我们皇宋之民性格乐观、风趣的一面。”
　　皇上道：“说得有道理，谁还来一个？”一些大臣见皇上高兴，也来了兴致，平日私下里饮酒聚会，许多人都会讲上一两个段子。一位官员说：“我说的这个也是本朝故事，更雅得很。陛下还记得那个诗作得很好，现在丁忧在家的苏舜钦苏子美吧？他是杜相的女婿。”皇上听了，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宰相杜衍，笑道：“这可越说越近了。”杜衍不高兴地看了一眼那位官员。
　　那位官员假装没看见，继续道：“苏舜钦为人豪放不拘，每晚读书都要喝一斗酒，读《汉书》时，经常一杯连一杯地喝个不停。他的岳父杜衍听说后，就让儿子去偷看，回来向杜衍报告说：子美读《汉书·张良传》呢，读到张良与刺客狙击秦始皇，铁锥误中副车，子美猛地一拍巴掌道：‘唉，可惜了！没有击中。’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下一杯酒。又读到张良与高祖刘邦初次见面时，张良道：‘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授陛下。’子美读完手抚桌案道：‘君臣相遇，其难如此。’说罢又是一大杯酒。杜衍听了笑着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实在不多呀！’杜相你说有无此事？”
　　又一位官员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不料内侍史志聪抢前一步，这些宦官贯会插科打诨，一见皇上高兴，立刻凑了上来道：“官家既然爱听饮酒的笑话，我说个俗的可不可以？”
　　皇上一笑道：“你也会讲笑话？讲完若没人笑，罚你一月俸禄。”
　　史志聪连连答应着，说道：“有姓苗、葛、萧的三个书生，经常聚会于酒店，饮酒赋诗，谈天说地。街面上有一个无赖叫杨林标，一见他们饮酒就凑到桌边，拉把椅子坐下就吃，赶也赶不走，三个人非常讨厌他。有一天，酒席刚摆好，杨林标又来了，自己搬了一把凳子又坐在了下首。三个书生互相看了一眼，想为难为难他，让他识趣走人。姓苗的提议说：今日饮酒立个规矩，每人必须说一酒令，谁说完谁饮酒，说不上来的请离席。葛和萧二人点头答应，杨林标明知道这是摆明了对付自己，无可奈何也只得同意。苗说：‘三字同傍绫绢纱，三字同头官宦家；要穿绫绢纱，还得官宦家。’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葛接着说道：‘三字同傍福禄神，三字同头雨雾雲；要驾雨雾雲，还得福禄神。’葛说完也饮了一大碗酒。萧说：‘三字同傍姑娘妈，三字同头芙蓉花；要戴芙蓉花，还得姑娘妈。’三人各说一令后，大吃大喝起来。杨林标在一旁干着急，一会儿看看三位书生的脸色，一会儿看看桌上的酒菜，眼看着酒菜越来越少，急中生智，大叫一声：‘有了！’便指着三个书生道：‘三字同头苗葛萧，三字同傍杨林标；要吃苗葛萧，还得我杨林标’。话一落音，一碗酒已咕咚落肚，满座大笑。”
　　皇上和众人也都笑了，皇上道：“像这样的笑话以后还可以多讲讲，不庸俗，也有怡情的作用。看赏。”
　　皇上顿了一下又道：“今日柳爱卿关于酒的宏论朕尚未听过，不载四书五经，特别是‘风流千古酒为魂，流芳万载茶是道’一联尤妙，对仗工整，含义深邃，此联语妙极，百载之后皆为尘土，唯这酒永不会离开人的生活，有了饮酒的人，那附着在酒上的人物故事自然也会流传下去。妙哉斯言！柳爱卿的饮酒论，为今日宴会助兴不少，也一改往时这种宴会的沉闷和过于庄重，朕很开心，重赏柳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