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沐风盐场（三、四、五）

　　三
　　盐场虽然艰苦，但又被人看成是肥缺美缺，完全事在人为。
　　因为历朝历代，国家都施行榷盐制度，这是国家的主要税收来源。也就是说，一旦你当了盐场官员，你手中就掌握了国家的大量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资源，胆大的就会截流国家税金中饱私囊，进而利用手中的财力呼风唤雨。如果要想利用手中权力，至少有三个方面大有可为：一是勾结盐商共同在走私中获利；二是抓捕贩卖私盐以邀功请赏，当然抓的是穷苦百姓；三是给上司开方便之门，换取在提职升官上的暗中帮助和提携。
　　而柳三变却我行我素，一切按规章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人的暗示当做耳旁风不予理睬。
　　宋法规定，捕获私盐贩子的官吏，可以减少四到五年的磨勘改官期限，若是破获大案要案，甚至还可以立即升官破格重用。为此，有些盐官为了早日升官和及早离开盐场这个恶劣环境，不惜对盐民采取严刑峻法，甚至无辜入罪，以至两浙的老百姓以贩盐获罪者每年多至上万人。
　　榷盐法规的立功受奖规定，柳三变却做不到，他不忍伤民，更不忍无辜伤害平民。
　　盐场是个肥缺，别看政府官员怕苦总想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对于地方上的富豪来说却是眼中的肥肉。特别是一些巨贾与朝廷官员上下勾结，或巨额贿赂或攀亲戚，总想通过捐赠、恩荫等手段在盐场上谋得一官半职。
　　因为盐场职务与知县平级，但却不像知县那样操心刑名钱谷之事。这些人真的在盐场有了职位，照样是待在远离盐场的城里享受，一天也不会像柳三变那样在盐场傻干。
　　扬州富甲一方，最大的商人多是盐商。有那轻薄少年将刘禹锡的《陋室铭》改为《陋吏铭》，专道在盐场任职的好处：
　　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
　　陋吏，惟利是馨。盐颗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
　　商，往来皆灶丁(指熬制海盐的工役)。无须调鹤琴，不
　　离经。无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署
　　印官有借佛寺为公馆者)，或醉竹西亭。孔子曰：“何陋
　　之有。”
　　盐铁是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历朝历代实行专营，为国家所垄断，国家对盐的专营制度称为“榷盐”，榷盐是国家对食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三个环节实行全面垄断。
　　盐场的周边都有重兵把守，特别是内地的盐池防卫更严。如西安州有盐池盛产颗盐，方圆三十里，四周皆山，山上有重兵屯守。盐池里有三千余役夫，这些役夫都是亡命之徒的罪犯。即使守卫非常严，仍有囚徒冒生命危险窃盐贩私。
　　海边盐场面积广阔，贩卖私盐的更多，朝廷也加强了查禁力度。
　　国家不单绝对的垄断了食盐市场，而且绝对垄断了食盐价格，这样就产生一个很大的弊病，食盐的质量得不到保证。地方官吏很少过问食盐的质量，因为官盐质量好坏并不影响其榷卖收益。
　　既然优质盐、劣质盐的价格相差无几，官吏在劣质盐上的获益更多，以至官盐质量低劣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百姓家中炒出的菜是苦的，许多人的脚都浮肿了。低劣的食盐甚至影响到宫廷的膳食质量，这才引起朝廷的重视。
　　刘太后有一天问大臣：“听说外面民间对劣盐叫苦连天，这事可信吗？”大臣道：“是真的，现在只有御膳及宫中的盐是好的，民间吃的都是土盐。”刘太后道：“你说的不对，御膳所用盐也多是土盐，简直没法吃。你们有何措施能提高官盐质量？”大臣说若要提高盐的质量，必须从源头抓起，加强煮制过程中的监督。这样一来，必然要增加损耗，影响朝廷和地方的财政收入。刘太后道：“这事要抓紧去办，即使损失数千万也可，减少了民怨，也值了。”
　　从以上事例中可见，榷盐制度有利有弊，在宋代始终有争论，执行起来时禁时放，或松或紧。
　　柳三变进一步得罪夏竦是因学士盐一案。
　　某学士与夏竦交情至厚，竟在这里搞了两船私盐兜售，谋取暴利，美称“学士盐”，被柳三变查获。他听了学士的辩解，了解了整个内情，却不惧夏竦的威势，照样查扣了贩私所得，只是对学士本人从轻发落，因为要处理学士这种人，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柳三变主持盐场后大力查处盐商，虽使盐税大増，却伤及夏竦等一些官员，因为大的盐商都与各级官吏相勾结，你在查办盐商时，不知会触及到哪个官员的利益。柳三变清楚地认识到官府仅查偷售二三十斤盐的小民，而对盐商听之任之，这是舍本逐末，这种做法必须改变。
　　他一方面向户部上书，一方面制定措施，增加了税收，户部对其措施也很满意。唯独夏竦恼怒，又说不得，夏竦气恼地对赵小光说道：一个芝麻大的小官竟处处找我麻烦。他后来利用分管吏部的权力，指示吏部不准柳三变改官。而同殿为臣的晏殊却也不愿为柳三变而得罪夏竦，故以后才有“贤俊作曲子”一说，使得柳三变的“三任六考”长期处于停滞状态。
　　
　　四
　　柳三变知道查处私盐必然得罪某些人，身正才能理直气壮，故此在与盐商的交往上，他也有所克制。
　　包伎，这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几个中意的能拿得出手的歌女，哪里还称得上是富商。
　　这一日，几位盐商相约来看望刚刚上任不久的柳盐监，知道他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盐商们各挟一两名姬妾、名伎而来。
　　柳三变见到一歌女圆润标致，似又面熟。那歌女却径直走到柳三变面前，施了一礼道：“七郎一向可好，奴家给你见礼了，当了官，莫非就不记得我了？我是杭州城的艾爱呀。”见柳三变还在发楞，又补充道：“不记得蝶粉蜂黄一词了？”
　　柳三变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受恩深’的那个艾爱？”
　　艾爱道：“正是我啊。感谢你当年写给我的那首词，我至今还不时地吟唱，今天既然是他乡遇故知，可否烦七哥再为我填首词如何？”
　　柳三变上下打量艾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清丽俊俏、肤白唇红的少女了，绫罗裹体，簪环饰头，雍容华贵，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轻佻，似乎在说明以前做过什么。
　　想到二人之间曾经开过的玩笑，就是见面时艾爱提醒的那句话：“蝶粉蜂黄”，每次事后艾爱都大汗满头，粉妆零乱，柳三变笑她是蝶粉蜂黄。她说这和我妆乱有什么联系？
　　柳三变说道：“蝶粉蜂黄只说的一半话，后面是‘全褪了’三个字，意思是蛱蝶交尾后身上的绒粉脱落了，黄蜂交尾后金黄的颜色也变得暗淡了，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是为了延续生命必须付出的。这还不是和你一样。”
　　艾爱嗔道：“你可真坏，我对你是真心付出，所以才是全身心的奉迎，你却笑我将我比作动物。”柳三变说道开个玩笑罢了。
　　艾爱却认真地道：“我也是开个玩笑，七哥说的都是真的。我小时候在家乡，湖里有许多许多的鸟，最好看的是鸳鸯。每到季节，公鸳鸯交配后，满身的彩羽褪尽颜色，与母鸳鸯几乎分不出来，可见公的也是如此，脱去五彩华服，还不是一身丑陋。”
　　柳三变初时还在认真听，听着听着不是滋味，这才知道艾爱这个小精灵变着法儿骂了自己，忍不住将她按倒床上逗弄起来。
　　两个人这一番胡乱争辩，自然是印象深刻，故此一提到“蝶粉”，一切记忆立刻都恢复了。
　　后来艾爱出难题，你必须在词里写下这句话，还要让人看不出来，这是只有咱俩知道的小秘密。柳三变笑道这有何难，于是写下一首词牌为《受恩深》的词。
　　词曰：
　　雅致装庭宇，黄花开淡泞。细香明艳尽天
　　与。助秀色堪餐，向晓自有真珠露。刚被金钱
　　妒。拟买断秋天，容易独步。粉蝶无情蜂已
　　去。要上金尊，惟有诗人曾许。待宴赏重阳，
　　恁时尽把芳心吐。陶令轻回顾。免憔悴东篱，
　　冷烟寒雨。
　　（淡泞：淡泊；金钱：金钱花，又称旋覆花。）
　　这首词在外人看来只是一首咏物词，不见得有多么好，妙就妙在所咏之物是菊花，但通篇都没有一个“菊”字，可是词中的语汇如“淡泞”、“金钱妒”、“秋天”、“蜂蝶”、“金尊”、“陶令”、“东篱”等又无一不指向菊花，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又是一篇很成功的作品，这就是柳三变的高明之处。所用典故甚多，却不会使人产生“掉书袋”的反感。
　　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外人是看不见的，隐藏着他与艾爱二人间“蝶粉蜂黄全褪了”的闺阁之秘，难怪艾爱发狂地喜欢这首词。
　　柳三变想，艾爱最喜爱淡黄色，又好文谈，又能呕歌，始终是富家子弟争宠的对象。如今嫁与盐商二代，香车美女倒也般配。
　　见她上衣淡黄杭纱，下穿金黄纱裙，头上金簪耀眼，一笑道：“你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今天不填词，送你首诗吧。淡黄衫子淡黄裙，淡淡……。”
　　艾爱急道：“你说得那么快，我哪里记得下来。”一见旁边桌上有纸笔，顺手拿支笔交到柳三变手上，一扯衣襟，道：“你就写在这上面吧，那边的纸也太差了，不配你的字。”
　　柳三变挥笔在艾爱纱衣上写下诗一首：
　　淡黄衫子淡黄裙，淡淡梳妆淡点唇。
　　只为一身都是淡，这才嫁与卖盐人。
　　见到艾爱和著名词家柳三变的熟络程度，言谈举止中透着那么地亲切、热烈和熟稔，嫉妒得在场歌女眼中冒火、银牙紧咬。而带艾爱来的那位盐商，却在众人眼中高大起来。
　　
　　五
　　在盐场任上，白面书生的柳三变竟然干得风风火火，手、脸被海风吹、日头晒，弄得黑黝黝的粗糙得很。正当他定下咬牙坚持两年的决心时，突然接到朝廷召他回京的通知。
　　柳三变不明所以，心底下却往好处想，也许不会回来了？！他尽管不能肯定，还是做了不回盐场的准备，安排副手掌管盐场。
　　终于闲了下来的柳三变，一连三天来到海边看看景致，站在大海边，望着苍茫的天穹上云舒云卷，海空之间忽而空明澄澈，忽而彤云密布，天气时晴时雨时暖时寒。白花花的海浪拍打着脚下的礁石，发出轰雷般地震响。眺望一望无际的波澜壮阔的大海，柳三变禁不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的思绪翻飞，无法遏制，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驰骋。
　　何谓潮汐？“早潮为潮，晚潮为汐。”汐者，晚潮也，傍晚的潮水显得更加地凶猛和壮阔。这让他想起唐朝诗人韦应物的那首《滁州西涧》诗，他轻声地吟哦着，“独邻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柳三变心中一动想到，春潮带雨晚来急，不正是指的晚潮吗？而今我已经年过五十，有了知识的积累和阅历，正可以放开眼量，做自己喜爱的事。我难道就不能放开手脚，放下心中的束缚，在晚年掀起人生最壮阔的波澜？我希冀在日月交替的那一刻，也即夕阳西下，月上东天的醉美时辰，爆发出人生最耀眼的火花，燃烧生命的光华。
　　此次召回京，到底为的什么，不甚了了。无外是述职、调任、留京，不管是哪一种，不会再坏于这艰苦的盐场了吧，就像现在这样的环境，自己也能坚持住，且逐渐喜欢上它，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也许这次回京，在仕途上能够前进一两步，那就不虚此行，也对得起这两年的艰苦努力。
　　再者要抓紧在填词上的开拓创新，利用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积淀，开拓词的疆界领域。
　　只是此次回京，不妨改一改以往小心谨慎、低调的习惯，俗话说老要张狂。适度狂放一些，应该不会引起他人的太大反感。这晚潮比早潮更壮阔，我也要像这晚潮一样，人到晚年要掀起更大更高更猛的波澜。
　　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海鸟俯卧在沙滩上，嘻闹着喧嚣着，海天之间翱翔着海鸥矫捷的身影。
　　柳三变心中却展开了诗人的翅膀，他想自己若是有一双这样强健的翅膀，一定会不停的徜徉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飞翔，远离尘世，不再任人摆布。他又想到那不就成了庄子笔下的鲲鹏了吗，扶摇九万里，那是庄子脱离实际的想象。我柳三变只是个凡夫俗子，我的根就扎在脚下的万丈红尘里，不会愚蠢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去苦修苦练。我只消在这万丈红尘中保持一点清明、清醒即可，行乐需及时，诗酒趁年华。
　　他任由脑子里胡思乱想，任纷乱的思绪天马行空。他不无惋惜地想到，人类怎么就不能有一双海鸥那样的翅膀呢？忽然他眼前一亮，词牌不就是我展开遐想的翅膀嘛，那些谙熟于心运用自如的各类词牌就是我心灵飞翔的翅膀，我的工具，我的武器，词之境界就是我心灵纵横驰骋的广阔空间。我要用我的词歌颂赞美生活，用诗词的语言打动世人。
　　他仿佛看见朴成正从海面上走来，他刚扬起手打招呼，一个大浪涌来，海面上已看不见朴成。他想到朴成当年的谆谆告诫，当官入仕首先是安身立命，有了立足之地，不必再整日为养家糊口发愁，你才能有时间有条件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不是嘛，自己也不是治国安邦的料，也没想过要为国家建多大功业。只有填词才是我的最爱，填词就是我面前的大海，在这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全凭自己的本事。
　　眼望着大海狂涛，耳听着隆隆的涛声，柳三变想到了他心中最牵挂的人，想到回京后就要见到虫虫，他的心狂跳不止。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虫虫了，想到虫虫痴情的为自己守身，而且是在歌伎这个行当里守身，该是多么地不容易啊，既得罪客人，又要看鸨娘脸色，还会被同行姐妹骂假正经，收入减少更不必说了。
　　而自己呢？离开了汴京，离开了虫虫，一样是花前月下、日日笙歌、左拥右抱。虽然做了官，又在外地，但柳三变的身边永远不缺少女人，以他的风流浪子名气，风流倜傥的英姿，大名鼎鼎的词家身份，无论何种聚会、家宴，都以请来柳三变为荣。而无论谁作东，都少不了美女、歌女作陪，甚至大家闺秀、妇人都争相参与。
　　人们对他与当今皇上间的恩恩怨怨、品酒谈词的各种传闻津津乐道，他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追捧，出现在哪种场合，都是舆论的中心、焦点人物，风头总要盖过其他人。
　　柳三变想到虫虫便感到愧疚，心却早已飞到虫虫身边，最系他心的是立刻与虫虫团聚，最后一天临离开大海时，他在海边的一座寺庙墙上留词一首《留客住》：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
　　是处闲花芳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
　　波浩渺。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旋
　　情悄。远信沈沈，离魂杳杳。对景伤怀，度日无
　　言谁表。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
　　盈盈泪眼，望仙乡，隐隐断霞残照。
　　(旋情悄：谓赏春之心很快就冷淡下来。旋，
　　宋元时期俗语，表示时间不长。有本“旋”作“旅”；
　　谁表：向谁表达；仙乡：本指仙人居所，这里指
　　所恋女子居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