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钟磬吃过午饭，正打算去皇家大妓院。侯定赢让他去朱投老师那儿拿一本诗集。
　　“我听同学说，朱投老师租住在商市街南边的胡同里。”侯定赢想了想，说，“他住处的左边是个油坊，右边是个棺材铺，你去找找看。”
　　钟磬喊上唐大厦，两人一起出了门。
　　“大厦，你帮我去拿诗集吧。”刚出门，钟磬就把拿书的任务交给了唐大厦。
　　唐大厦按照钟磬说的路线，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朱投老师租住的那个小破屋。唐大厦推门进去，屋里光线非常昏暗，他看了半天，才看到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的青年趴在桌上睡觉。唐大厦咳嗽了一声，那青年毫无反应，看样子睡得还挺沉。
　　唐大厦走过去，在桌上敲了敲。那青年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只见他嘴巴湿漉漉的，脸上压出了好几道褶子。
　　“你好，请问朱投老师去哪了？”唐大厦问。
　　“出去买鱼了。”青年说。
　　“你是他什么人？”
　　“我跟他没瓜没葛。”
　　“那你为啥在他的屋里？”
　　青年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啥也记不起来了。”
　　唐大厦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墙角有一堆诗集。他走过去，弯腰拿起一本。
　　唐大厦读了几首诗，门吱呀一声响，一个满脸胡须，身高八尺，长发披肩，凶神一般的汉子，右手拄着禅杖，左手提着一条三斤多重的白鱼，走进屋里。
　　“你是朱投老师吧？”唐大厦迎了上去。
　　“你是哪位？”
　　“侯定赢让我过来拿一本诗集。”
　　朱投老师哦了一声，随手把鱼扔进木盆里。
　　“这首《虱子》写得挺有意思。”唐大厦捧着诗集，自顾自地读了起来：
　　“虱子啊，你这吸血的畜生。
　　喝了我许多的血，
　　不还是如芝麻粒一般大吗？
　　你自己没有造血的能力，
　　光靠吸食他人的鲜血，
　　是永远也长不大的。
　　你这低等的孽畜，
　　害怕光明，
　　一辈子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
　　干你那点可怜的营生。”
　　朱投老师微笑着，讲起了《虱子》的来历：“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我百无聊赖，坐在桌前，想写一首惊世之作。可是我左思右想，一句话也写不出来。我当时很害怕，以为自己江郎才尽了。正在这时，我的裤裆里一阵瘙痒，我伸手掏了半天，掏出一只虱子。它刚喝了我的血，肚子饱鼓鼓的，看着它，我突然来了灵感，当即决定，以虱子为题，作一首诗。我找来一只碗，盛了半碗清水，然后把虱子丢进去，让它在水里一沉一浮，上下挣扎。我观察了半天，酝酿得差不多了，于是铺开稿纸，挥笔在纸上沙沙地写了起来，整首诗一气呵成，等我写完《虱子》，朝碗里一看，那只虱子被淹得乱翻白眼，奄奄一息。我把它从碗里捞出来，用两个指甲盖使劲一挤，啪的一声，它就粉身碎骨了。”
　　“受教了。”唐大厦笑道。
　　“晚上在这吃鱼吧。”
　　“这鱼个头不小呀，多少钱买的？”
　　“不到两毛钱。”
　　“这么大一条鱼，怎会这么便宜？”
　　朱投老师弯腰从木盆里抓起那条鱼，在唐大厦的眼前晃了晃。唐大厦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那鱼长得鼻歪嘴斜，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黑一白，长相十分丑陋，看了让人倒胃口。
　　“这鱼能吃吗？”唐大厦皱着眉头问。
　　“当然能吃，这可是陡山湖里的鱼。”
　　“它怎么长成这副鬼样子？吃了它晚上要做恶梦的。”
　　“它要不长成这样，平头百姓怎能吃得起陡山湖里的鱼？”
　　朱投老师说得没错，陡山湖里的鱼素以味美价高著称，据说最贵的时候，五块大洋一斤。往常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它何曾进过寻常百姓家呀。陡山湖在县城西边的大山中，它又大又深，山上树森森，山下水沉沉。湖里的鱼肉质细腻，味道鲜美，宫舒前几年经常让钟磬从县城买回去吃。唐大厦记得当时那鱼长得特别漂亮，浓眉大眼的，看了让人舍不得下嘴。
　　“朱投老师，你买的这条鱼长得这么恐怖，怕是陡山湖里最丑的鱼吧？”
　　“这你就少见多怪了，最近几年陡山湖里的鱼长得奇丑无比，你不信去鱼市看看，我买的这条鱼在里边还算是好看的呢。”
　　“为什么陡山湖里的鱼都变成了丑八怪？”
　　“变成丑八怪多好，有钱人不敢吃，穷人才捞到吃。”
　　“就怕这鱼有毒。”
　　“穷人命硬，毒不死。”
　　那鱼在盆里活蹦乱跳，朱投老师蹲下身子，左手摁住鱼头，右手在鱼身上一阵猛抠，鱼鳞像雪片一样四处飞扬。
　　“你干起活来真豪放，就跟你写的诗一样。”唐大厦笑着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点不正常？”朱投老师问。
　　“没有呀。”
　　“有也没关系，”朱投老师说，“我在燕大读书时，有一天跟几个诗友去湖里划船。我们划到湖中央，就着猪头肉，喝了一坛烧酒，然后醉醺醺地讨论起了‘问题与主义’。因为观点不一致，我们发生了争执，最后打起来，把船打翻了。我抱着船桨侥幸生还，其他人都淹死了。我脑子受了刺激，只好辍学回家。后来在高僧的指点下，家人为我串了佛珠，铸了禅杖，我的神智才渐渐恢复了正常，说是恢复了正常，其实跟常人比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我的魂魄经常在夜里出窍，跑到荒郊野外四处游荡。”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孤魂野鬼？”唐大厦问。
　　“经常遇到。”
　　“真的假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真实的故事。”朱投老师往灶膛里填了几根柴火，悠悠地说，“记得有一年春天，太阳不知道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一连十几天都没有露面，天地间大雾弥漫，人出去后，啥也看不见，就跟瞎了一般，整个县城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有一天傍晚，我的魂魄出了窍，刚飘到窗口，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成千上万个乒乓球那么大的水分子一齐涌进屋里。我在燕大念书时，听过黄子卿先生的科普讲座，知道物质是由分子组成的，雾气里有很多水，水里有很多水分子。水分子太小，肉眼看不到，而魂魄一旦出了窍，就可以明察秋毫，再去看那水分子，它竟有乒乓球那么大，充天塞地，密密麻麻。我的魂魄在大雾中飘飘荡荡，飘到了城西的大山上。雾气越来越浓，似有万千重，我的魂魄冲开一重又一重，无意中喊了声，这是哪里。一个洪亮的声音拔地而起，这里是陡山湖，你正在湖心的正上方。我问，你是何人。那声音说，我乃陡山湖的湖神。我说，陡山湖里的鱼非常有名。湖神说，说起来这里面还我的一份功劳呢。我问，此话怎讲。湖神说，每年春天，我都要在湖底的乾坤房里没日没夜地忙。那乾坤房是储存鱼魂的地方，数以亿计的各式各样的鱼魂在里面闪烁着温馨的粉红色光芒。每年春天，湖神都会在乾坤房中挑选出一百万个饱满圆润、色泽鲜艳的鱼魂，放它们到湖水里投胎，所以陡山湖的鱼是天底下最美的鱼，不光长相美，味道也美。从那之后，我跟湖神成了朋友，经常到湖底的乾坤房找他玩。乾坤房里非常闷热，密密麻麻的鱼魂在屋子里自由穿梭，房顶上电闪雷鸣，波诡云谲。湖神要观察半天才能挑出一个饱满圆润、色泽鲜艳的鱼魂，鱼魂一旦被放进他腰间的乾坤袋，就可以去投胎了。有一天夜里，我的魂魄醉醺醺地来到陡山湖。湖神见我情绪很低落，问我怎么了。我说熊局长晚上请我们几个老师到聚贤楼吃饭，让我们在课堂上对他儿子严加管教。熊局长打算等儿子中学一毕业，就送他去美国留学。我说你儿子资质平平，去美国留学没有啥用。熊局长听了，非常不悦。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红烧鱼。熊局长说这可是陡山湖里的鱼，一盘二十块大洋呢，撵上你们半年的工资了吧。其他几个老师都点头称是。我说我们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局长大人不会不知道吧。熊局长说今天是私人聚会，不谈公务，你们恐怕都没吃过陡山湖的鱼吧，快来尝尝鲜。老师们抄起筷子一齐朝盘里的红烧鱼杀过去，我用筷子在鱼的尾部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嚼，肉质鲜嫩，滑而不腻，清爽可口。熊局长斜了我一眼，轻蔑地说，难道博学多闻的朱投老师竟不知道鱼头后面的肉最结实，最丰厚？我听了熊局长的话，气得浑身哆嗦。小时候，爷爷经常告诫我，出门坐席时，桌上要是有鱼，你应该吃鱼尾，将鱼头让给主人，将鱼身子让给别的客人。我谨遵祖训，竟被熊局长嘲讽了一顿，你说气人不气人。湖神说，确实很气人。我说，湖神啊，你有没有想过，你精挑细选的鱼大都进了有钱人的肚子，穷苦百姓别说吃了，连腥味都闻不到。湖神皱着眉头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些，你说我该咋办呢。我说，你往后应该挑选那些干瘪的、残缺的、苦涩的、暗淡的鱼魂，让它们出来投胎，这样陡山湖里的鱼就会长得面目狰狞，奇丑无比，只有达官贵人不敢吃，穷苦百姓才能吃到你湖里的鱼。湖神攥着拳头说，就按你说的办。从此陡山湖里的鱼便越来越丑了。”
　　“朱投老师，谢谢你给我讲了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唐大厦起身说，“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鱼快熟了，留下吃鱼吧。”
　　“不了，我出来一下午，得赶紧回去了。”
　　唐大厦拿着朱投老师的诗集，走出了小黑屋。
　　朱投老师将他送到街上，盯着棺材铺前的一棵小桃树，没头没脑地说：“山上的树大义凛然如仁人志士，街边的树搔首弄姿似烟花女子。”
　　“朱投老师，快进屋吧，小心你锅里的鱼被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吃光了。”唐大厦提醒朱投老师。
　　“不要紧，那鱼买来就是给他吃的。”朱投老师还在盯着那棵小桃树。
　　唐大厦手持诗集，特意去鱼市上看了看，陡山湖的鱼果然奇丑无比。
　　“这鱼咋这么丑？”唐大厦问一个卖鱼的老头。
　　老头甩着手上的鱼鳞说：“马县长买了洋机器，在湖边造了几年纸，把水弄臭了，鱼能不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