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作品名称:归正记 作者:由你油 发布时间:2021-07-23 10:35:39 字数:3625
且说那日,唐大厦和唐小楼扶着爹出了县城,他们走了一天,傍晚时才回到洙水镇苏里村。唐大厦的娘非常高兴,让儿媳赶紧杀鸡。
“鸡都在下蛋,杀个屁呀。”儿媳的嘴巴噘得老高,跟鸡屁股似的。
唐大厦吃过晚饭,端着一盏油灯,钻进了西屋。西屋已经变成了仓库,里面有几口黑釉大缸,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农具。他的床还在,席子上落了厚厚一层土,土里点缀着一粒粒黑色的老鼠屎。唐大厦用笤帚将席子上的土扫了扫,装了满满一簸箕。
娘抱来被褥,帮唐大厦铺好了床。
“娘,我弟家的小孩叫啥?”唐大厦问。
“叫伯武。”娘说。
“几岁了?”
“三岁了。”
“伯武他娘是不是脾气不大好?”
“跟她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可不容易,”娘叹了一口气,眼皮耷拉着说,“你累了一天,早点上床睡吧。”
“好,你也早点歇息。”
娘走了之后,唐大厦钻到床底下,拉出了一个灰头土脑的木箱子。箱子上的锁早已锈迹斑斑,唐大厦用脚轻轻一踹,那锁就自动开了。唐大厦打开木箱,一股霉味腾空而起,呛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箱子里躺着几本线装书,唐大厦拿出来翻了翻,纸张早已泛黄,装订的线也烂了。唐大厦将书扔回木箱,用脚把箱子蹬回床底。
第二天早上,爹把唐大厦和唐小楼叫进屋里。
“我在盐铺干了这些年,攒了点钱,”爹指了指桌上两个沉甸甸的布袋,严肃地说,“你们一人一袋吧。”
“我不要。”唐大厦说。
“你不要,有人要,”爹皱着眉头说,“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唐小楼的老婆正在屋里扫地,见唐小楼背着一个布袋走进来,问他:“牛喂了吗?”
“还没有。”
“袋里是啥?”
“银元。”
“你哥得了多少?”
“跟咱们一样多。”
老婆的脸马上黑了。
“老婆,那个,你得有点准备。”唐小楼紧张地说。
“准备啥?!”老婆挥舞着笤帚叫道。
唐小楼见老婆发了怒,索性和盘托出:“我爹说今天先分钱,过几天再分地,我们五亩,我哥五亩。”
老婆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唐小楼扑过去,把她的人中掐得乌紫。老婆苏醒过来,想打唐小楼一个耳光,可她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老婆,你骂我两句吧。”唐小楼急得满脸通红。
老婆的嘴唇抖个不停,就是发不出声。
娘在堂屋里说:“他爹,你这么分,老二媳妇肯定要炸锅,不信你就等着瞧。”
“我要不分,大厦啥也得不到,”爹说,“他最后铁定打光棍。”
他们在堂屋里等了半天,老二媳妇并没有杀进来。
“我过去看看。”娘觉得很奇怪。
她踮着小脚,走到东屋门前,敲了敲门。
唐小楼从屋里走出来说:“伯武她娘刚才晕过去了。”
娘说:“我进去看看。”
“看什么看,你要是再把她气出个好歹来,伯武就没娘了。”唐小楼一把将老娘推开。
娘跑回堂屋,说:“老二媳妇刚才气晕过去了。”
“就她气性大。”爹不悦地说。
唐小楼的老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在床上躺了一天。
到了晚上,唐小楼看到老婆突然闭上了眼睛。他吓得大声吼道:“老婆,你这是咋了?”
伯武抱着娘,嚎啕大哭。
唐大厦听到哭声,放下碗,撒腿朝东屋跑去。
这时候,爹坐不住了,他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说:“赶紧去镇上请大夫。”
“镇上就一个泠大夫,天一黑,他就不接诊了,怎么请?”娘说。
“那也不能这样干等着呀。”爹急得团团转。
唐大厦跑到床前,弟媳突然睁开眼,凶巴巴地瞪着他。唐大厦头皮发麻,安慰了弟弟几句,急忙从屋里逃了出去。唐大厦的娘抱着伯武,哄了半天,才把他哄睡。
当天晚上,唐大厦端坐在西屋里,将耳屎掏得干干净净,好生听着东屋的动静。唐小楼守在老婆身边,一夜没合眼。他每隔一会儿,就喊老婆一声。老婆要是动动眼皮,他就放心了。老婆要是不动眼皮,他就一直喊到她动眼皮为止。
唐大厦一夜未睡,天刚亮,就跑到镇上,把泠大夫请了过来。
“她心里憋了一口恶气,偏巧压在了命门上。”泠大夫望闻问切之后,对唐小楼说,“恶气发泄不出去,她随时会猝死。”
“她以前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气就消了。”唐小楼说。
“问题是她现在想打抬不起手,想骂张不开口,气消不了呀。”泠大夫说。
唐小楼着急地问:“就没有药治她的病吗?”
“药石只能治身,治不了心,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泠大夫摇着头往外走。
唐小楼死死地拽着泠大夫的胳膊说:“你今天救不活我老婆,休想出这个门。”
泠大夫在唐小楼的脖子上捏了一下,唐小楼晕晕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你把他怎么了?!”唐大厦厉声喝问。
“放心,”泠大夫说,“我刚才捏了他的睡筋,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唐大厦将他分到的那袋银元背进东屋,放在弟媳的床头上。
“弟妹,这些银元我一块也不要,”唐大厦说,“家里的地也全给你们,我一犁也不要,你跟我弟弟好好过,我走了。”
唐大厦刚走,弟媳噗的一声放了一个臭屁,压在命门上的那口恶气终于被她放了出去。
唐小楼醒来时,看到老婆正在里里外外地忙活。
唐大厦回到侯家大院,钟磬见他郁郁寡欢,就带他去了县城。他们到达县城时,已是晌午。钟磬赶着马车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宅院前。他们刚跳下马车,大门就敞开了。老刘带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堂屋。
侯定赢从里间走出来,问钟磬:“我娘怎么没来?”
“家里事太多,”钟磬说,“东家走不开。”
侯定赢冷笑道:“她恐怕是不敢来吧。”
钟磬递给侯定赢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又是五十块,”侯定赢掂着钱袋说,“我娘咋就不能多给点儿,难道五十是她的吉祥数字?”
侯定赢独自在堂屋用餐,钟磬和唐大厦跟着老刘去了锅屋。刘嫂端上饭菜,四个人坐下来吃饭。
钟磬问:“我在街上咋没见到鬼子?”
“鬼子怕你呗。”刘嫂说。
“想当年,洋鬼子进了中原,我们义和团一路杀到了济南。”老刘兴奋地说。
“那又如何,你们最后不还是败了吗?”刘嫂兜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要不是袁世凯使坏,我们就是败,也不会败得那么快。”老刘不服气地说。
“就算没有袁世凯,也会有李世凯、张世凯,你们说不定败得更快。”
刘嫂总爱跟老刘抬杠,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争了个面红耳赤。
侯定赢走到西屋门口,往里面瞅了瞅。
“小姐,你要去学校吗?”钟磬问。
“去个屁呀,”侯定赢说,“学校早关门了。”
“你们老师都跑了吧?”钟磬问。
“国文老师说要留下来抗日。”
“他还挺有骨气。”
“我这国文老师,姓朱名投,可不是一般人呐。”
“怎么个不一般?”
“他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脖挂佛珠,手持禅杖,据说前世是个和尚。他写过一首《古寺的钟声》,我念给你们听听。”侯定赢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念道:
“古寺深埋在黄土之下,
鬼魅手持白骨,
敲响斑驳的沉钟。
夜半钟声入梦来,
熟睡的人们,
不禁涌出了热泪。”
这时,门外驶来一辆轿车,响了两声喇叭。
“韩汉来了,我得去商市街看枪毙犯人了。”
说完,侯定赢一溜小跑出了大门。上个月,她跟韩汉刚订了婚。
“还是咱们东家厉害,她这步棋算是走对了。”钟磬咂着嘴说。
“哪步棋走对了?”唐大厦问。
“当然是送定赢来县城读书了。”
“东家好像从来不关心小姐的学习。”
“学习算个屁,定赢到县城读书,是为了钓金龟婿,那韩汉可是商会会长韩建的独子。”
韩汉的轿车被汹涌的人群堵在了商市街外面,韩汉和侯定赢只好下车步行。
侯定赢看到朱投老师从人群中钻出来,拖着禅杖有气无力地走在大街上,知道他早已断了粮。
侯定赢跑过去,塞给朱投老师一块大洋。
“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朱投老师面露羞赧之色。
侯定赢说:“就算我借给你的。”
“要不这样吧,你明天中午去我那儿拿本诗集。”
“好的,谢谢老师。”
“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朱投老师回到租住的小破屋,爬到床上,倒头就睡。到了半夜,朱投老师梦到一个贼在屋里翻箱倒柜。他猛然惊醒,发现一双手正在他身上到处乱摸。朱投老师一把扯住那人的胳膊,大声喝道:“哪里来的毛贼,还不束手就擒!”
那贼挣扎着要逃,被朱投老师一拳打倒。朱投老师赶紧跳下床,将油灯点亮,只见那贼面黄肌瘦,看上去比自己还饿。
朱投老师动了恻隐之心,指着墙角的一堆诗集说:“你拿几本去卖吧。”
那贼爬起来,走到墙角,拿起一本诗集,翻了翻。
“这破玩意儿谁买呀。”贼将诗集扔到了地上。
“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能侮辱我的诗集。”朱投老师很生气。
“我也读过几年书,又有什么用呢?”那贼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朱投老师说:“你要想偷东西,得去大户人家,到我这儿干啥?”
“大户人家有家丁护院,我进不去。”
“你再出去碰碰运气吧,我可没钱给你。”
“你撒谎,我刚才在你的内衣口袋里,分明摸到了一块大洋,”那贼说,“你就行行好,拿出来给我救救急吧。”
“我就剩下这点钱了,给了你,我喝西北风去?”
“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那贼冲上去,撕扯朱投老师的衣服。
那贼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手上的劲还挺大。朱投老师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瓷盆,朝他的脑袋砸过去。只听咔嚓一声,瓷盆碎成两半。那贼瘫软在地,被砸晕过去。朱投老师急忙把门关上,心想,等他醒过来,再跟他算账。
那贼早上醒来时,失去了记忆。
“这是哪里?”那贼问。
“这是我家。”朱投老师打着呵欠说。
“你是谁?”
“我是朱投。”
“我是谁?”
“不知道。”
“我怎么在这里?”
“你昨晚自个儿跑进来的。”
“坏了,我脑子里空空的,啥也想不起来了。”
“你别急,慢慢想。”
朱投老师拿起禅杖,准备出门。
“你去哪?”那贼问。
“去买鱼。”
“为什么去买鱼?”
“鱼肉补脑子,还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