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小小咖啡屋

　　白洁穿着一身很得体的浅色西装，坐在一个叫作小小的咖啡屋里的一个卡座上。一头的齐耳短发，再加上那副金丝眼镜显得很高雅与庄重。
　　“为什么要把我领到这里来？”坐在对面的向国强望着白洁轻声问道，他觉得不单单是这个咖啡屋在县医院对过，他出来比较方便，更不是简单地叙叙旧。
　　“这里要比其它地方安静。”白洁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也说不出是啥味道。假如退回二十多年她和眼前这个男人热恋时别说当时没有如此高雅清净的咖啡屋，就是有的话，他们也不敢进入，那样会被说成资产阶级情调，会受到批判的。今天，她把向国强约到这里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叙叙旧而已，道一声辛苦了，说声对不起，毕竟是他把孩子拉扯大了的。
　　“先生，太太。请问你们需要点什么？”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道。侍应生瞥了一眼白洁，把目光落在了向国强的身上，向国强穿着很朴素，俨然就是一个刚从工地上下来的农民工，这一身的装束似乎和这里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只是他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透射出一股刚毅的神情。
　　侍应生不知道一个农民工怎么会和一个这样有气质的贵妇坐在了一起，你这副尊容还想勾引到贵妇？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这儿就凭你的实力你消费得起吗？
　　向国强见侍应生一个劲地在打量着他，也不由得看了侍应生一眼。侍应生约摸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系着黑色领夹，外面是一件浅灰色的马甲。按理说侍应生的这个年龄应该在学校念书，怎么来这咖啡屋做起了招待？难道是家庭条件不好吗？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女儿不就是因为自己没出息而受到连累过早地辍学了吗？苦命的孩子啊！从小就没有得到过母爱，如今虽说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是挣到的那份工资还买不了那些阔太太阔小姐的一盒化妆品。
　　“来两杯咖啡吧！”白洁见那个侍应生一个劲地在瞅着向国强便开口说道。看得出来这个侍应生有点看不起向国强。
　　“要哪个牌子的？”
　　“就要雀巢吧！”
　　“好的。”
　　“等一下。”侍应生转身刚要走，白洁叫住了他。
　　“太太，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侍应生很有礼貌地颔首问道。
　　“能不能把音乐换成《蓝色的多瑙河》？”
　　“我试试，看曲库有没有，如有的话一定满足您的需求。”
　　等侍应生走了后，白洁才煞有介事地说：“你知道我为什要到这个咖啡屋来吗？”
　　向国强没置可否，似乎他也觉得自己来这里有些不大自然。他虽出身高干家庭，出生在京城，可当时的京城根本就没有这些被称作资产阶级理念的消费场所。多少年来的农村生活，他已经完全蜕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看上去土得都要掉渣的农民了。
　　“起初我看到‘小小’这俩字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咱们的女儿小小……”
　　“不是咱们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她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向国强无情地打断了白洁的话。他要尽量撇清和这个女人的关系，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
　　白洁听了向国强的话，鼻翼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她有想哭的冲动：“怎么着也是我把她抱回家的啊！我知道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的，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要把小小带走的意思。”
　　“我说过了，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先生，太太，你们要的咖啡来了。”侍应生先是在桌子中间放了一小碗冰糖。然后把托盘里的咖啡一一放在两个人面前的桌子上。
　　“先生，您慢用。”侍应生虽有点看不起向国强但还是礼节性地说道。
　　“太太，这是您的。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白洁用小勺挖了几块冰糖放在自己的咖啡杯里，用小匙搅动了几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拿起小勺挖了几块冰糖递到向国强的杯前：“加点糖吧！”
　　“不用。”向国强用自己杯中的小匙在咖啡里搅动了几下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怕苦吗？”白洁盯着向国强的脸。
　　“苦吗？我怎么没有觉出来？”
　　这杯咖啡的苦比起生活当中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不起。我……”
　　“不用你道歉，就把我们当作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吧！”
　　“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比你好吗？虽说物质上比你享受，可是，我的心一直在滴血，我始终忘不了你，我来兰马就是来找他离婚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向国强的话语依然是那样地冷。
　　白洁心里清楚，向国强这是有意疏远她。他们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充当第三者破坏对方的家庭。她感觉得到他在心底依然有着她的位置，之所以那样说只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否则，当年就不会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既是父亲又是母亲的责任让她独自一人回城了。
　　向国强端起杯来呷了一大口咖啡，并且咂巴了一下嘴，显然是在回味咖啡的味道。咖啡虽然苦得要命，但是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他刚刚喝下去的不是咖啡，而是糖水。
　　白洁瞪了一眼向国强，咖啡不是这样喝的，要么那个小侍应生看不起你呢！她拿起杯中的小匙，在向国强的杯中舀起一小匙咖啡送到自己的口中。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还说不苦呢，比吃中药还要苦。她不知道向国强那么一大口咖啡是怎样咽下去的。显然，向国强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这时，咖啡厅里的音乐再次响起。竟然是白洁点播的那支《蓝色多瑙河》。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点这首曲子吗？”
　　向国强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眯起了眼睛像是在聆听这美妙的乐曲。
　　“这首曲子是我专门为你点播的……”
　　向国强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什么？为我点播的？
　　“这是施特劳斯著名的一首圆舞曲，来自著名诗人……”
　　向国强依旧眯着眼睛坐在那里，并没有理会白洁说的什么，好像完全沉醉在那美妙的音乐之中了。
　　“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拦马河旁，美丽的蓝色的拦马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拦马河旁，美丽的蓝色的拦马河旁。”
　　白洁轻声地诵读着卡尔贝克的那首诗，不知为什么她把多瑙河换成了拦马河。
　　向国强慢慢睁开了眼睛审视着白洁，好像刚刚认识的那样。他不懂这个女人是什么意思。
　　“你是拦马河畔一颗耀眼的星，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为一个幼小的心灵撑起一片蓝天，抚慰着一颗受伤的心……”
　　白洁满怀真情地诵读了自己写给曾经的爱人的那首诗，“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小小的呵护……”
　　“她叫向楠，不叫小小。”向国强继续纠正道。
　　“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谢谢她，要不是她说不定我已经死了。”白洁转移了话题。
　　“换做谁都会那么做的。只不过那不是一桩简单的汽车肇事，汽车是针对你去的，听说公安局已经立案了。”
　　“我知道，有人要杀我。”没想到白洁表现得是那样地坦然与淡定，一丁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这么说你知道是谁啦？”
　　“想不到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竟然是这样的脆弱不堪。”
　　“他为什么要杀你？”
　　“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我们……”
　　“不是。你我之间的事在我们结婚前就告诉他了。对了，小小出事了，她妈妈知道了吗？”白洁本想说是你爱人来着，觉得那样说有点太直白了，于是把你爱人说成了小小的妈妈。
　　“她没有妈妈。”
　　“怎么？你一直单身……”
　　“我不想她有个后妈。”
　　“你怎么这么傻啊！可你也不是她亲爸啊！”她哽咽着。难道向国强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过了二十多年？泪水止不住地顺着白洁的脸颊流了下来。
　　孩子是她从知青点门口捡到的，是她把孩子抱进了知青点。没承想却成了她留给向国强的负担。
　　那年白洁捡到孩子的消息很快就被老支书知道了。老支书托人来找白洁，他想要这个孩子给他当孙女。他的傻儿子虽然娶了个傻媳妇，但是，有高人告诉他说，他的傻儿子和傻媳妇是不能生孩子的，否则要是遗传了傻儿子和傻媳妇的基因，再生育一个傻孙子如何是好？白洁捡到的这个孩子，看样子极有可能是其他知青点知青生的。知青们都是有文化的，他们生育的孩子肯定错不了，不如要过来当孙子养。
　　白洁看着婴儿那粉嘟嘟的小脸，心里顿生怜爱，决心把她养下来。当然这也得到了向国强的支持，收养个孩子毕竟不是小事。孩子虽说是留下来了却不能上户口。也是老支书心存不轨有意刁难他们，说他们还不是夫妻，没有资格领养孩子。他们心疼这个孩子，不想让她落到老支书那样的家庭环境中，一赌气到人民公社领取了结婚证，草草地举办了一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礼就算是结婚了。
　　他们结婚后，孩子的户口上上了，理所当然地从生产队领到了一份口粮。然而就在他们还没有从喜悦中走出来的时候，知青大返城的政策下来了。一道更大的难题摆在了他们二人面前，那就是——是去？是留？彼此心里明白，他们是不可能一家人完完整整地回城的。无论做出怎样的抉择，都将是一个痛苦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