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宿命

　　沈志新四十岁生日在华盛大酒店摆了五桌。
　　本来他是不想办的，景安有四十岁不过生日的习俗，不过也并没有太多的忌讳，加之朋友起哄，办就办吧。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尤其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男人而言，四十岁无疑是个很重要的分界线。
　　四十岁后得敛藏三十岁时的锋芒和焦躁，需要更高的智慧和手腕在五十岁前更上一层楼。
　　四十岁是一座里程碑，他要通过这场生日酒宴夯实碑的基石，巩固人脉。
　　参加酒宴的都是景安当地有些身份的人物，一个个彰显出上位者那种凌人气势，然言语间又尽显诙谐圆润，滴水不漏。
　　这是在官场、商场，在复杂凶险的社会中锻炼出来的一种生存技能，觥筹交错中既是信息的交换也是一种隐形的较量。
　　罗小飞走进华盛大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时，不由得想起和邹楠的初见，当时的惊艳感至今仍旧令其回味。
　　沈志新永远是酒桌的主角，今天自己过生日，更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妙语连珠，引得大家不时爆出哄笑！
　　罗小飞坐在主桌，这是一个特大的包厢，有按摩沙发，休息的小套间和独立的卫生间！
　　主桌上都是与沈志新交情最深厚的人，身份嘛也同他这个局长不相上下，都是各自部门的头儿！社交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价值的交换，互相利用！人情味十足，也最为冰冷赤裸！
　　桌上这些人，罗小飞大都见过，打过交道，但都有沈志新在场。罗小飞是外地人，即便在景安开了家茶叶店，即便人温文儒雅出手阔绰，但在这些人眼里还是“不靠谱”！这些人精儿都只和知根知底、有恒产的人交往，那样放心！罗小飞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且无法逾越的鸿沟！不过罗小飞并不介意。
　　所以在今天这种场合，沈志新能把自己请上主桌，多少让罗小飞有些许感动。
　　酒桌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些城市的既得利益者一个个温文尔雅，表现出谦恭有礼而又不失诙谐幽默的气质，用各自手中的权利或资源巩固和发展自己的人脉，以获取更大的利益。
　　他们之间深厚的盘根错节的友谊有时甚至会迷惑他们自己，看似牢不可破，其实脆弱不堪，当利益发生冲突时，每个人又都是变脸的高手！
　　罗小飞最初很鄙视这些体面人，但接触的时间长了，他觉得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生存状态及生活方式罢了，也无可厚非！
　　王睿的叔叔王卫东也来了，这位老总刚从太原谈完业务赶回来，显得风尘仆仆，足见其对沈志新这位战友的重视程度。
　　沈志新敬完酒回来，已然有几分醉意，扫视一圈，眉头一皱，朗声命服务员再开两瓶白酒，众人纷纷表示喝不得了。
　　“看不起我——”沈志新神色一凛，“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我是寿星……我说了算……不醉不归……不然绝交……割袍断义！”
　　沈志新结结巴巴说完，转动餐桌，拿起椒盐羊排里的餐刀，做割袖状！
　　众人表情各异，罗小飞却来了兴致：沈志新好酒，但酒品不错，顶多说几句荤话，像这样耍酒疯还是头一回！
　　对这个人，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寿星公的要挟下，那些保留实力的纷纷妥协，“添酒回灯重开宴”，气氛又热烈起来！
　　“还记得柳家湾的那场泥石流吗？”王卫东攥着沈局长的手，目光已然穿透当下，回到过去。
　　沈志新愣了一下，方才张扬的表情骤然收敛，“怎么可能忘记，一整座山包垮塌下来，冲下去，山坳里的房子就像积木一样坍塌，有几户村民没来得及转移，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有一阵常在我耳边回响……太可怕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一场暴雨会引发这样恐怖的灾难呢？谁又相信在科技如此发达的现今，人类面对地质灾害竟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沈志新泪光闪烁，微微仰首，呈现出与截然不同的样子。人性是复杂的，没人能“从一而终”，谁又会相信刚才还荤段子连篇、一脸市侩、以势压人的大局长内心深处竟会有如此悲天悯人的一面。
　　罗小飞注视着沈志新，变换了一下坐姿。
　　“是啊，我永远忘不掉那个手里攥着只虎头鞋的村妇悲凄的眼神，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我的手臂，但当时一点也没有感觉！”王卫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臂，仿佛透过衣物的遮蔽依然能看见那渗血的掐痕。
　　所有人都静默着，倾听着，通过这对战友的讲述，想像着多年前山区泥石流救援现场的情景：年轻的战士徒手扒拉砖石解救奄奄一息的村民、趟着没膝的泥水驮着大娘艰难行进、烧混浊的泥水却把有限的瓶装水分发给灾民……
　　罗小飞看见身边那位漂亮的女士，从咖啡色的真皮小包里取出丝帕擦拭眼角。
　　这个话题太突兀，也过于沉重，显然不合时宜，或许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话题的挑起者便把话题转到了相对欢快的慰问演出上。
　　因为救援时表现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有两名战士身受重伤，其中一位因为伤口感染未得到及时治疗而牺牲——救灾任务完成后，部队组织了一场慰问演出，地点就在县城的文化馆。
　　冯小刚之所以拍摄《芳华》，以及芳华的成功，是因为所有当过兵的人都一定会对部队文工团有着特殊的情结！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与氛围里，文工团的女演员是他们崇拜的对象、梦中的情人。有时，倒不是因为女演员有多漂亮，有多惊艳的才艺，而仅仅是因为女孩穿上军装而散发出的飒爽气质。
　　那次的慰问演出里有一个独唱演员，二十出头，两颗小虎牙，笑起来如同山泉般清澈甘甜！她演唱的是《军港的夜》，叫李梦云。是夜，沈志新梦见自己漂浮在云朵之上，那浮云却又如同海浪一样颠簸起伏着。
　　李梦云演唱完，剧场出现短暂的静默，沈志新突然弹起身鼓掌，随后掌声如潮，他和台上的演员有过瞬间目光的交流。
　　沈志新独自来到慰问团下榻的招待所，他没有进去，也不敢进去，就在门口的一颗玉兰树后面猫着，玉兰树的白色花朵让他不由得想到李梦云的小虎牙！
　　九点钟，一辆大巴车停在门口，慰问团的成员拎着行李从招待所走出来，沈志新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的寻找着，但年纪差不多又都穿着整齐划一的军装，再特别的人都会泯然无形。直到大巴车关上门，引擎启动，沈志新都没有看见那个让他彻夜无眠的身影。他急了，这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对方！
　　他跑到车旁，绕着车转，车厢里人影晃动，他听见欢快的说话声和打趣声。他好几次想大声喊出对方的名字，但终究没开口。
　　这时最后排的车窗突然拉开，一个女兵探出头，沈志新落寞的脸上旋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有事吗？”李梦云试探地问。
　　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是演出现场唯一站起来喝彩的观众，战友还因此开她的玩笑！当然，年轻时的沈志新本来也就长得高大帅气，惹人注目，所以李梦云印象深刻！
　　“没……没事！”沈志新结结巴巴答道，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就像在肚子里结了冰，冻住了，一句都冒不出来。
　　“哦。”李梦云莞尔一笑。
　　这时引擎声徒然提高，车子开动了，李梦云冲窗外双手无处安放的大男孩点点头，算是告别。
　　车子越开越快，沈志新突然狂奔起来。
　　“喂……你……唱得真好！”沈志新喊。
　　“谢——谢！”李梦云说。
　　“不是……我是说比电台里面唱得……都好……”
　　李梦云回了一句什么，沈志新没有听清，因为那时司机通过后视镜发现了跟跑者，狠按了下喇叭作为警告！
　　沈志新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弯腰双手撑着膝盖，直到大巴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才恋恋不舍地垂落目光。
　　之后很长时间里，沈志新都懊悔不已，也暗骂自己的怯懦——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堵”人，见着了，想好的话一句没说！
　　李梦云的样子和歌声成为沈志新心底最旖旎的梦，甚至于多年以后，他还会梦见自己拼命追赶着一辆大巴车！
　　其实，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是对青春的无限怀念！
　　不知何时，杯盘狼藉的包厢里，响起了《芳华》的片尾曲——绒花，王卫东歪歪扭扭地站在屏幕前，深情演绎着这首歌颂纯洁、坚贞与青春的歌曲。这个粗犷男人的唱功着实不敢恭维，但所有人都沉默聆听，都陷入了对青春的追忆！
　　那一刻，罗小飞也想起了在体校期间与方婷交往的点点滴滴，喉头感到一股汹涌的酸涩！
　　包厢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三名身着制服、姿态威严的人，有人很识趣地掐掉了音乐，现场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除了沈志新，这位主角还用ZIPO打火机“叮”地一声点了根烟。
　　打头鼻音很重的不速之客冷眼扫视一圈后，目光停留在沈局长身上，眉头一皱：“谁是市工商局副局长——沈志新？”
　　“什么事？”沈志新接腔，他用这种方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是市反贪局的，有件案子需要请你协助调查。”
　　制服男晾了晾证件，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与此同时，他旁边的那两名同事却警惕地朝沈志新走近了一步。
　　“哦。”沈局长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从容地离开餐桌，走向自己的宿命，但他的脸色却惨白如霜。
　　罗小飞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沈志新，后者可以说是他在景安唯一的朋友！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罗小飞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他仿佛看见一副无形帷幕缓缓地落了下来。
　　……
　　邹楠单纯地以为自己取得“寻找舞者”大赛金奖仅仅是一次自我价值的实现，或者说是为了在那些曾经否定、轻视、嘲笑自己的人面前证明一下自己，而之后自己还是会回到“固美”，继续她的牙医生涯，不久之后，她会和王睿结婚，搬进水岸华府的新家，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拥有一个或两个活泼漂亮的孩子。
　　但她想不到的是，这些看似顺理成章、铁板钉钉的事儿，会因为自己的成功而被彻底打乱！
　　就在比赛后的第二天，邹楠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对方开门见山，说是某知名影视公司的，公司想和她签约，问能不能面谈。这种偶像剧里才有的桥段在邹楠心里激起狂澜，她支支吾吾、词不达意。放下电话后，脸都红了，心里懊恼不已。她没有答应见面，也没有明确拒绝，对方有些意外，但只好说这几天都会在景安，让她慎重考虑好后随时联系！
　　像邹楠这种性格内敛、孤傲清高的女孩，其实并不太适合做演员或者说去从事表演行业，但哪个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会没有一个演员或者说当明星的梦想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形形色色的邀约和商业合作纷至沓来，对邹楠的生活造成严重的困扰，令她疲惫不堪、疲于应付。这是成名的另类代价吧。
　　商业合作方面，邹楠只对与自己气质相符的高端红木家具厂的代言邀请动了心，毕竟还有一笔可观的报酬，在合情合理的前提下，这世上没人能抗拒金钱的诱惑。私人邀约的聚会方面，邹楠只答应了“青鸟舞蹈培训”的小孙，不为别的，只因她私以为能碰到罗小飞！
　　对于这个最大的“功臣”，她欠一个当面的、诚挚的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