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我进来了就没有打算出去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月黑的夜晚，大家都已经睡着了，一辆汽车突然开到监狱门口，接着下来两个穿便衣的特务，带着七八个保安部队的士兵，叫醒了冯老师和陈安中等七个难友们，先用麻绳把他们绑上，然后再用洋铐两人一付连环铐铐起来。叫他们排在监狱前面。难友们都起来关心地到牢笼的栅栏门前来看他们：“这样子莫不是要把他们拉去暗杀了？”
　　特务们把他们七人押上一辆上着帐蓬的大卡车。上车后，车后又把他们用帆布遮得严严密密的。汽车就开始在一条公路上急驶，开了一阵之后，车停下来，特务们就把他们赶下来。
　　被特务们赶着他们迷迷糊糊地向几幢小楼房走。到了那地方，由一个事先侍候在那里的特务把他们带到一幢大房子里。他们走进去一看，但见气氛森严，门口站着两道岗哨。来到里面，经过一个地方，只见一幢像屠宰场似的四五间大的大房子里，热气腾腾，烟薰火燎，一股浓烈的烟煤气味，几只像打铁一样的炉子里，炭火红红的煨着烙铁，几个凶横赤膊的大汉在那里呼呼地拉着风箱。屋子里的墙上、地上到处挂放着铁钩、铁钗、麻绳、皮鞭、釘板之类的刑具。冯老师看了怔了一下，她知道今天是要吃苦头了。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心里想：“这里好像是十二殿王的地狱。这时她想到一个佛爷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叫我加入共产党的！为了劳苦大众的解放，今天就让我经受这地狱般的考验吧！”尽然，特务们是特地让他们先到这里来看看的：如果你们不肯交待顽抗到底那就要到这里来吃各种各样的苦头。
　　接着特务们先把她的战友和上级陈爱中同志叫进去。
　　陈爱中出来后，第二个就是她。
　　特务们带着她转弯抹角，一会押她来的两个士兵把她带到一个房子的大堂上。她她抬头一看：两旁站列着全付武装的士兵，上横头的一排桌子上坐着两个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法官，特务头子腾潜龙也歪斜地坐在一边。左右两边还坐着几个活像母夜叉的戴船形帽的女兵，在她们面前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原来这里是国民党司法部浙江省高等法院审讯政治犯的特别军事法厅。
　　两个士兵把她推到军法官前面，和兰老师毫不惧怕地扫了他们一眼，冷静地站在那里。
　　军法官照例从姓名、年纪到籍贯等又都向她问了一遍，然后望了冯和兰一眼又问：
　　“冯和兰，你是共产党员吗？”
　　“我是共产党员。”
　　“好，你堂堂皇皇自己承认是共产党了是一大进步。那末你还得如实告诉我们，你在党内任何职务？你手下有多少党员？”
　　“我是一个候补党员，就是一个送情报的。其他我都不知道。”
　　“你这是避重就轻。你不是候补党员，你是学校支部书记、鄞县古林区特派员。我劝你还是好好交待吧。”
　　“我没有什么好交待的！”
　　“你在监狱里蹲得那么长日子了，怎么还是这样态度！那样对你没有好处！”
　　冯老师侧过头去，不去理他们。
　　“嗯，果然是个入党多年的骨干分子！”坐在一旁的特务头子滕潜龙抽出一支香烟来慢慢地点着吸起烟来，吸了两口之后，他鼻子里喷着烟，眼睛斜着她说：
　　“你丈夫老早已经跟新四军走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不顾这么一大家子亲人，硬着心肠不交待问题，自己受苦不说，还要你的父母和孩子也跟着你受苦受难，你何必呢？！共产党究竟给了你多小好处？听说你是一个学校老师，我看你文质彬彬，挺温柔的一个女人嘛，我们实在也不想怎么伤害你。你只要把你上面的领导人和下面党员的名单告诉我们一下，就没有你的事了。你交待了，我们可以立刻放你回去让你和你的父母孩子团聚。”
　　和兰老师像没有听见一样一声不响。
　　“你不想你的孩子？他们才只有三、五岁呀，你是他们的母亲，他们这么小，都还要你好好去抚养他们呢。如果你死了，你的丈夫又不在，听说你父亲也失业，没有经济来源，他们能活得下去嘛？”滕潜龙望着她似乎同情地问她。
　　冯老师咬了咬牙齿，把头别过一边仍不去理睬他们。
　　腾潜龙以为她正在考虑他的话呢。望了她一下继续说：
　　“很简单，只要你把你知道的情况和下面的党员名单告诉我们一下就行了，我们可以替你保密，你很快就可以走的。”
　　冯和兰深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望着天花板，斩钉截铁地说：“你这是要我出卖组织出卖同志啊！我绝不会这样做的！我既然进来了就没想再出去。”
　　“这何苦呢，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这样做。你告诉我们一下他们这些人的名单，我们也不会去杀他们，到时候让他们登个记，告诉他们以后别再跟共和党跑就是了。实际上我们也是为这些人好。叫他们别再糊涂，安份守己做个老百姓就是了。”
　　冯和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做我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别装得那么清白，我劝你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吧。”
　　她仍然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好想的了。”
　　滕潜龙哼了一声冷冷地瞪着她说：“你难道不要你孩子了？不要你的父母不要你的家了？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的两个幼小的孩子，已经没有了父亲，再没了母亲，他们以后靠谁生活？怎么长大？你作为母亲为什么不替他们好好想想？不尽一点做母亲的责任呢！”
　　冯和兰轻蔑地望了一下腾潜龙说：“看来你还挺慈悲！这么关心我的父母和孩子，真会猫哭老鼠假慈悲！我不会为你们这些假慈假悲所动的。我们共产党人是为全体劳动人民的利益着想的，不只是为个人利益着想的。没有全体劳动人民的利益也就没有我个人的利益。我是不会向你们屈膝投降的！”
　　腾潜龙冷笑一声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今天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啦，还说什么要为全体劳动人民的利益着想。我真感到奇怪，你们这些人中毒怎么这么深！共产党到底给了你们多少好处叫你们这么着迷？听说你三九年就入党了，你为共产党已经干了十年了，每天冒着生命危险替他们送情报，抛家别子，餐风宿露，共产党又没有什么好处给你，你日常还靠学校发给你每个月两百斤谷子生活，你到底图些什么呢？”
　　冯和兰听了冷笑一声说：“这真是鸦雀不知道鸿鹄之志呀！你们这些人是不会理解的。”
　　滕潜龙听了瞪了她一眼说：“你别唱高调了！如今你自己性命都难保，还谈什么‘鸿鹄之志’。眼前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你向我们如实交待，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你手下共产党员的名单，我们立即就可以放你回家，让你和孩子老父母去团聚。另一条路，是你顽抗到底，那是一条死路。好啦！何去何从，你自己去选择。等你想明白了立即告诉我们。至迟明天下午就要告诉我们，你自己尽早决定。——来人——把她带走！”
　　两个法警上来说声“走”就把她推出来，又被带到车上和狱友们一起送回牢房。
　　回到牢笼里张芝芳等几个共党嫌疑犯都悄悄地围了过来问：
　　“冯老师，你们今天去了哪里，怎么那么多功夫？”
　　冯老师说：“去特别军事法庭了。他们要我交待组织关系和下面的党员名单。我只承认我自己是共产党员，其他什么都不想告诉他们。”
　　大家都向她敬佩地点点头。
　　
　　冯老师回到牢笼里，感到又累又乏，饥饿都不觉得了。就在地上随便抓些烂稻草堆在身下盘腿坐了下来。只是半天没有喝水口里渴得要命，她闭上眼睛迷茫地靠着铁笼假睡着。
　　她似乎沉沉地瞌睡了一会。大约是一刻钟，或者半小时。一会她醒了，睁开眼，看看这黑古隆冬的笼子，自己坐在地上，牢笼里是一股难闻的臭气。难友们都睡着了。但她的思维又恢复了。
　　“何去何从，两条道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你要老老实实交待，把你下面的共产党员都告诉我们，马上就可以放你回去看你的孩子！另一条是你顽抗到底，那是一条死路！”腾潜龙的声音在她耳部回响着。
　　“是啊，我有两个孩子，谁说我不想孩子呢？我是天天想，夜夜想的呀！缘山已经五岁了，都快上小学了，可是因为自己要工作，只好把他扔在大姐地方。大姐自己也有两个孩子，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可是交给老父母又感到他们年纪大了带孩子太吃力只好让姐姐带。姐姐要教书又要带孩子也是够辛苦的了。平山还只三岁，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从生下来我都没有好好抚养过他们，全靠她们外婆和大姨妈带她们大的。以前在镇海大碶那里工作，路太远了，我一个月回来一趟，有时隔好几个月才回去看看。缘山已经不大认识妈妈了。唉，至于小平山呢，更加可怜，在横河公德小学教书时，叫母亲和孩子一道住下来带在身边四个月，放假了奔来碌去到别处去工作，奶也没有好好给他喂，外婆也只好整天给他塞米糊。至今养得僵僵的。直等调到家乡梁山伯庙小学来之后，把他放在西门外陆子奇那里，当作那个假家庭的孩子。到礼拜天才有机会回去看看他。但是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孩子刚刚会说话，会叫妈妈了，却不能叫自己为“妈妈”，只能叫“阿姨”，叫阿姨叫妈都没有什么，只要能看到孩子就好了。这会联络站被敌人破获了，也不知陆子奇带着他逃到哪里去了，会不会落在特务手里？小平山是是不是一道被敌人带走了？她恨不得现在让她立即出去找他们。
　　“你只要把你手下党员名单告诉我们，我们立刻就可以放你回去和你孩子团聚。”耳边又响起了特务头子腾潜龙的声音。
　　“我能把这些名单都告诉他们吗？是的，我是古林区特派员、鄞西小教支部书记和后塘乡党支部书记，我属下有几十个共产党员，我如果把这些同志的名单告诉敌人，我可以回家去见我的孩子了。但是这几十个同志他们就要被捕，这几十个同志就要人头落地。这几十家人家就会家破人亡，我能这样做吗？我有权利这样做吗？我能出卖几十个同志和他们的家属来换取自己的性命吗？换取自己和孩子的生计吗？
　　“我没有这个权利！我要这样做太可耻了！我宁死也不做这样的人！我在入党时曾举起拳头向鲜红的党旗宣过誓：
　　“为了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为了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解放，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永不叛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