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

　　一下火车站，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火车站很大，竟然不止一层，人流拥挤，错综复杂，如同一个庞大的怪兽，吞吐着车流和人流。感觉自己家乡的整个县城都没有这么多人。
　　自己原来生活的世界是如此简陋狭小。这里的路比县城的广场还宽，这里的楼高得让人数不清楼层，有的楼整面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站在广场上，环顾这个美丽新世界，心里泛起一阵恐惧：这个城市太大太忙碌了，自己能融入这个城市吗？将来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立足之地吗？
　　无数行色匆匆的人面色凝重，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是会帮助自己还是会害自己呢？
　　
　　到了车站广场，通知书上说有专门接站的指示牌。结果找了一圈根本没有，仔细一打听，明白是自己的问题。
　　他下错车站了。
　　这个城市有两个火车站，火车到了之后两个车站都会停一下。大山第一次出门稀里糊涂，听到列车员报站，在第一座车站就提前下车了。
　　之前只去过县城的他打死也不会想到，有的大城市竟然有两座以上的火车站。
　　没办法，只好连问带看，找去学校的路。
　　去学校要坐一段地铁，他从来没有坐过地铁。
　　进了地铁站，立刻晕头转向，转了一圈，竟然从马路另一边又上来了。只好又买了一张票，心疼票钱，直骂自己蠢。
　　走进地铁宽敞明亮车厢，心里感到神奇。火车竟然能在地下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到了学校，办了报到手续，来到宿舍住下。大学的宿舍条件比起县城高中好多了，宿舍有几张上下床，还有专门放衣服的柜子。
　　宿舍里其他同学都已经到了。大家都在互相介绍，未来四年他们就是朝夕相处的室友了。
　　他却一直不说话，就是看着大家笑。舍友们刚开始以为他是个哑巴，或者脑子有问题。
　　除了胆怯，不说话还有更现实的原因。
　　第一次出门，遇到的最大问题还不是生活问题，而是语言问题。
　　家乡方言和普通话差别很大，包括老师在内大部分人都说方言，甚至念课文都用方言。这次出门之前，他几乎没有用普通话跟人交流过。
　　听见别人的普通话都跟电视上播音员一样标准，更不敢开口了。过了好几天，才慢慢跟大家开始交流。
　　
　　大学不愧是大学，校园面积很大，校园里到处是湖泊绿地，假山凉亭，如同公园一般。教室里，操场上，小河边，一对对情侣携手漫步，甚至互相接吻，毫不避讳。
　　一些漂亮的建筑掩映在绿树从中，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体育馆，或古色古香，或造型现代。学校里有的楼竟然有十几层高，自己家乡整个县城最高的楼也不到十层。
　　班里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天南海北。有些城市根本没有听说，但听他们的介绍，家里条件都比大山好，父母基本都是公务员，教师，或是商人企业家。来自农村的孩子少，来自偏远贫困山区的孩子更少。
　　第一天晚上，躺在上铺的床上，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一直睡不着。
　　虽然高中也住校，但这是他第一次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开始完全不同的生活。大山兴奋而忐忑，不知道未来的四年又怎样的生活等待着自己。
　　
　　同宿舍刚见面没别的话题，就聊到高考成绩。
　　惊奇地发现，来自本地的和其他一些大城市的同学的录取分数线要比他所在的省区低得多，甚至能差一百分以上。
　　同样的分数，在这里能上211、985，在老家就只能上二本三本。老家是高考大省，考生多，好大学少，所以录取比例低。只是没想到地区差异会这么大。
　　想起了自己落榜的那些高中同学，他们或者准备复读，或者只能接受二本三本的命运。想起当初高考之前的口号：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录取分数线差异干掉了何止千人万人。
　　网上有一个可能不是段子的段子：某大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一个本地的年轻工程师和一个外地的年轻农民工聊天，发现两个人竟然是同一年参加高考。本地的被一个不错的大学录取了，毕业后成了工程师。外地的考的分数还要高，结果落榜了，成了农民工。
　　付出了同样甚至更多的努力，命运却截然相反，这公平吗？
　　
　　想起了高中的同桌林雨辰，她本来学习也不错，高考后成绩一般，只能无奈去了一个二本学校。她的成绩如果放到这个大城市，上这个大学也是绰绰有余。
　　替林雨辰惋惜，对她的感觉却如同风吹云散一般。他和她从此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就像高中班主任说的，最漂亮的姑娘都在大学里等着你呢。
　　老师没告诉他的是，大学里的姑娘喜欢的也还是高富帅。
　　
　　跟其他同学比起来，大山自惭形秽。
　　他们每一个都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不但普通话很标准，有的同学说起英语来就像从小长在国外一样，弄得他每次上英语课都不敢开口，怕自己带有当地方言口音的英语被人嘲笑。
　　人家有的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还是有外教的，自己从初中才开始学，老师说的还是本地口音的英语。这就是差距呀。
　　他们都去过很多地方旅游，有的还出过国。穿着各种名牌，每天买各种零食。学习装备上，很多学生都有电脑和手机，有的还是所谓三件套，笔记本电脑，手机，平板或音乐播放器，配齐了需要一两万。
　　这个价格让他咋舌，一部手机几千元，顶他一年的生活费，还不断更新换代，只是为了赶时髦。
　　相比之下，他就是一个乡巴佬进城，经常闹笑话。比如，第一次坐电梯不知道该怎么按，因为在县城他从来没坐过电梯。学校的主楼超过10层，大山想去12层，就按了一个1和一个2，旁边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学校图书馆装了一个玻璃的自动门，大山走过的时候吓了一跳。自己没有推拉门就自动开合，难道是坏了。弄明白之后一个人在门口反复试验，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别的都可以省钱，通讯工具还是需要的。一狠心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国产山寨功能机，只能打电话不能上网。需要上网的时候就去网吧，本来自己也交不起上网费。
　　为了省钱，平时舍不得用手机打长途，买了张IC卡，打电话到村里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家里说：这边一切都好。
　　说一切都好当然是不是实话，就算跟父母说了实话又能怎样呢，除了让他们担心。
　　
　　跟同学交流之后，还发现，自己是班上唯一一个第一志愿报中文系的。
　　这所学校虽然不是211，却比较受追捧，是因为学校的财经金融类专业很厉害，相关专业的学生很抢手，很多都可以进到银行、税务局、保险公司、基金公司等金融系统，管钱的地方当然收入就比较高。
　　班上同学大部分都是报了财经类专业却因为竞争激烈自己分数低，被调剂到中文系的。就算报的不是财经类，也是外语类或者法律什么的当年的热门专业，大山是唯一的一个分数很高却没有报“好”专业的。
　　当初的中文系，几乎等于最穷酸最没有前途的专业，一般人上大学要不是为了当官，要不是为了挣钱，没权没钱的专业谁愿意去上。就算不是人人都想当官挣钱，至少也得确保能找到工作吧。
　　这些他一开始都没想过，觉得上了大学，只要脱离农村，就很满足了。
　　
　　遇到的首要问题就是申请学费减免和困难补助的问题，来之前就根据学校的提示，填了一个申请表并且找乡政府盖了章，到了学校发现系里除了自己还有几个人都提交了申请表，但有的同学生活条件一看就不算贫困。
　　最后申请批下来了，减免部分学费，有的看起来并不困难的学生也获得了减免甚至全部减免，不知道是怎么认定的。好在大山又申请了助学贷款，助学贷款可以等到毕业之后再还，利息还很低。
　　肯定还不够，以大山家里的情况，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没着落呢。也不能每年都找村里人借钱吧。
　　能做的就是两件事，开源和节流。就是多挣钱，少花钱。
　　少花钱对自己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生活费能省就省。本来就是吃食堂最便宜的饭菜，后来发现不同食堂的饭菜价格竟然不一样，给的分量也有差别，于是宁可走远点也要去便宜的食堂打饭。
　　多挣钱还是有点难度。大山准备勤工俭学，最适合大学生的打工肯定就是家教了。找了家教公司，联系了一个家庭，对方看了一下他的高考成绩，比较满意。
　　为了做家教，也要投资，就是需要交通工具。从毕业学生淘汰下来不要废旧自行车里挑了一辆，找修车铺修了一下，基本上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好处是不容易丢。
　　来到学生家，有点惊呆了。装修十分豪华，地板亮得能照见人，电视大得几乎占了半面墙，到处金碧辉煌，散发着浓浓的土豪气息。进屋还要换拖鞋，他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穿双有破洞的袜子。
　　学生是一个微胖的小男孩，一看就很调皮。学生爸爸是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挺着大肚子。妈妈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半老徐娘，妆画得很浓。
　　问了一下孩子的情况，就开始补课。小学生的课对他来说当然没啥难度，他很珍惜这份“工作”，认真细致。学生爸爸看见他衣着朴素，问了一下大山家里的情况，感慨说穷人的孩子就是知道学习，啥时候自己孩子能知道学习就好了。
　　这句话让他感觉并不舒服，但没有反驳。学生爸爸答应，如果期末考试孩子成绩提高的话会有额外的红包，拍着胸脯说：“赵老师，你放心，钱不是问题。”
　　虽然学生并不好好学习，大山还是用了很多办法，每次都会主动延长时间。
　　如此过了一个学期，还是挣了一些钱，至少生活费不是问题了。也感慨还是大城市好，虽然物价高，但是挣得也多。就拿家教的课时费来说就是县城的好几倍。
　　这么下来自己一个月打工挣的钱顾着生活费是没问题了。
　　
　　这天又如约来到学生家里，只有学生自己在家，大山也没多想，教完课看家长还没回来，自己出门走了。
　　第二天又去上课，一进屋，发现学生父母神情严肃坐在客厅里，看见他进来也没让座，他有点尴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学生爸爸先开口了：“赵老师，听说你家里条件不太好。其实我这个人吧，也是苦出身，对于穷人家的孩子还是很看重的。但是人穷不能志短，挣钱呢不能挣昧心钱。”
　　学生妈妈在一旁帮腔：“是呀，你的课时费我们一分都没少，成绩提高了还会有红包。要是觉得课时费给得少还可以商量，人穷不要紧，不能靠歪门邪道挣钱。你是大学生，比我们有文化，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一脸懵圈，不明所以，但很反感他们不断提到穷人，心说穷人就低人一等吗？
　　看他还是没回应，学生爸爸急了：“赵大山，咱们挑明了说吧。昨天你来上课，我们都出门了。你走的时候有没有从家里拿走什么东西？要是不小心拿走了就拿回来，我们不会追究的。这事要是学校知道了也不好。要是不承认的话，我们就只好报警了。”
　　大吃一惊，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心说你们家丢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怀疑我。
　　一生气，嘴却更结巴了：“你们丢、丢什么了？为啥怀疑我？你们有证据吗？不能血口喷人！”
　　学生妈妈也撕破了脸：“不是你是谁呀，我昨天出门的时候，金戒指就放在客厅桌子上，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肯定是你拿走了，你家里穷，也不能偷别人东西呀。”
　　气得浑身发抖，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猛地站起来：“好，你们报警吧，要是有证据就来抓我。我是穷，但我不会偷东西。”
　　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刚开始是生气，最后却感到了悲哀。为什么他们会认定自己偷了东西，仅仅因为自己是个穷人吗？
　　家长后来也没有报警，不知是最后找到了戒指还是因为没有证据，那个月的课时费自然给扣下了。家教公司那边收到家长投诉，也不再给他安排别的学生了。
　　
　　家教是不能干了，只能想别的办法。
　　没有钱还是不行，学校启动了贫困生的补助申请。大山志在必得，他的情况不能算全校最困难的，至少是全系最困难的吧。
　　填了表交上去，系辅导员通知说为了公平，防止作弊，每个申请人的情况要进行公示，还要每个申请者当场做说明。
　　一想到被人看着自己的名字议论，还要当场讲述悲惨家史，感到了一种羞辱。他也理解，学校的做法是为了公开公正，但这样的公开会让贫困生更加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自己家虽然穷，但有些硬条件还比不上别的贫困生。父亲虽然尘肺病很严重，但没有医院的鉴定。自己家里房子很破，也不能告诉人家是违反计划生育被处罚过吧。
　　没办法，为了金钱，必须牺牲尊严。
　　说明会上，面对下边坐的老师，每个贫困生都侃侃而谈。轮到他，讲到父亲的病很重，为了给他上学却不得不出去打工的时候，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中断陈述，说到“对不起，我放弃。”然后走下台。
　　
　　撤回了贫困申请，转而申请学校的勤工俭学计划。
　　学校提供了一批工作岗位给贫困生，学生可以在课余工作并拿到一定补助。虽然也有一定的审核，但条件要宽松的多。毕竟如果不是真的贫困，很少有人愿意申请这样的岗位。
　　大山得到的岗位是打扫楼道清理水房，相对做家教，工资并不太高，但可以不用路上奔波，活儿也没那么重。
　　不过同样要面临尴尬，当着自己同学的面干这些在一般人看来低等人的活儿，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鼓起勇气，安慰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凭劳动吃饭，有啥丢人的。
　　为了避免尴尬，都是晚上宿舍熄灯以后或者早上天亮之前打扫。还是会偶尔遇到认识的同学，有的会冲他笑笑，有的装作没看见。
　　只是默默埋头干活，一边干活一边想，好歹不是在女生宿舍打扫，否则更丢人。想到这儿又笑了，女生宿舍都不让男生随便进，还想去女生宿舍打扫水房，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