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金榜题名时

　　大山所在的省区是先报志愿后出分数，这样的好处据说是能考察学生真实的意愿，坏处则是全凭感觉去蒙。
　　报志愿的时候他犹豫了，一般这种问题都会跟家长商量。大山的父母都是半文盲，别说没上过大学，连大学的名字不知道几个。
　　他们唯一听说过的大学是青蛙大学，就是清华大学。
　　跟父母商量也没多大意义，他们只要求稳妥，能有学上就行。
　　不敢奢望考上顶尖的大学，按说以他平时的成绩，第一志愿应该报个好学校，但是大山担心万一分数不够被刷下来，影响第二志愿的录取。
　　一直想去南方上学，长这么大，大山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南方在他的印象中就是梦里水乡，烟雨江南，就是六朝金粉，花柳繁华，就是小桥流水，才子佳人。
　　幻想着如丝细雨中，和心仪的女生一起打一把伞，漫步在柳堤上，漫步在小桥上，静听雨声。
　　雨让整个天地分成两个世界，一个是外边的烟雨蒙蒙，一个是伞下的二人世界。
　　现在还没找到跟自己撑一把伞的姑娘，但总会有的。也许就从戴望舒的雨巷里走出来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也许在断桥边有一个白娘子等着跟他借伞。
　　跟父母和姐姐商量，一盆凉水把大山的浪漫彻底浇没了。姐姐在外边打过工，听说过外面的情况：
　　“听说南方的城市物价很高的，生活费很贵。”
　　不再考虑南方的大学，一个人可以浪漫，但不能浪费。
　　
　　老师也给他建议了几个学校和专业，大山都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有的还是觉得学校所在的城市生活费比较贵，有的是因为不喜欢那个专业。
　　有的专业据说可以进入政府机关更好当官，但是那时单纯的大山觉得官场和机关都是勾心斗角，让人讨厌。至于能挣钱的专业，大山又讨厌铜臭味。
　　多年以后大山有点后悔，也真不知道当初怎么想的，后悔自己的天真幼稚。一个没背景的穷孩子却告诉别人自己不想当官不想挣钱，脑子进水了吧。
　　在当时这就是他的本心，虽然穷困，内心却还是向往纯洁美好的东西，还保持着一份天真的浪漫。
　　更主要是家庭背景，父母没文化，没法在选学校和选专业上给出参考，只是一味追求保险，能有个学上就已经很知足了。
　　穷人之所以穷，有些真的是“遗传”。
　　为了保险，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座北方城市的大学，这所学校算不上顶尖名校，但属于行业内比较认可的高校，据说就业还不错。至于专业，大山毫不犹豫选了中文。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所学校的学费相对同档次的学校要便宜一些，这对大山来说算是很有吸引力的，简直是物美价廉。
　　
　　终于可以查分了。分数超出一本线很多，成绩在全县乃至全市也名列前茅。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名字和分数看了好几遍。
　　回到家的时候都是飘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好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虽然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能上一个真正的大学了。
　　回到家里跟父母姐姐一说，全家自然都很高兴。大山的妈妈还是担心，怕再出现当初小中专被顶替的情况。听村里人说，考得再好也没用，也会被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给顶替了。
　　心里也有点担心，但还是充满自信告诉妈妈：“放心吧，这是高考，不可能冒名顶替的。再说了，我的成绩全县第一，就算顶替也是顶替名次靠后的人，没有人会顶替第一名的，那样的话学校也不干。”
　　对于很多希望改换命运的寒门子弟来说，确实要感谢高考。虽然有各种弊端，高考还是目前最严格最公平一个选拔考试。也是通过社会流动提升自己阶层的最直接的途径，是整个社会极少的主要靠实力而不是靠拼爹或者靠运气获得成功的途径。
　　虽然日后发现，上大学之后依然要面对社会的各种不公平，至少高考给了他一个机会去走出落后的山村，走进外面的世界。
　　
　　很快录取学校也出来了，理所当然被报考的第一志愿录取了，虽然他的成绩本来可以上更好的学校，更好的专业。
　　多年以后，大山曾经想，如果当年自己报了另一所更好的学校，或者报了一个更好的专业。还会为找工作发愁吗？还会为收入发愁吗？也许已经实现财务自由了。
　　当年无论是父母还是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对于选学校选专业这样的事情完全不摸门，在父母和他看来，大学不就是意味着能当市民能有工作嘛，管他哪个大学和专业呢。
　　只是能有个学上，只是能走出贫瘠的大山，只是能摆脱农民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已经获得了改变命运的门票。
　　大山和父母不知道的是，当时大学已经开始提高学费，毕业不再包分配，出去也不再是铁定的国家干部，就算城里的干部和工人，也有下岗的了。
　　
　　也许是苦心人天不负，也许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之，守得花开见月明，赵大山终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学校门口红纸黑字贴着录取学校的榜单，大山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前面。路过的人也会看着榜单指指点点。对他们来说，榜单上的名字都是值得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
　　父母和姐姐更不必说了，有事没事就往县城跑，一遍一遍看榜单。恨不得大声告诉所有路过的人，这是我们家的孩子。
　　他是目前为止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村里除了清朝出过秀才，还没有出过大学生。他就是村里的状元，山窝里飞出金凤凰，大家都说老赵家这下出息了，祖坟上冒青烟，赵老头以后可以享福了。
　　
　　姐姐也很高兴，自己辍学，但弟弟这么有出息，赵家有了希望，自己在婆家也长脸。
　　姐姐前两年已经结婚了，农村女性的婚姻谈不上自由恋爱，都是亲戚媒婆介绍，盘算各自的家境是否门当户对，一旦确定了就开始对彩礼和陪嫁讨价还价，所谓婚姻，就是一种交换，就是一种生意。
　　姐夫也是农民，没啥本事，身体也不好，但家里情况比大山家还是好一些，好歹出得起彩礼。只是没想到结婚以后没多久，生了一场大病，花了很多钱。从此以后重活干不了，又没本事没文化，只能干点零活。
　　本来指望着，结婚之后能改变一下家里的条件，结果条件没改善，反而多了一个累赘。
　　现在大山考上了大学，家里终于有了希望，在村里也终于能抬头说话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山他爹专门拿着红色的通知书在村里走了一圈，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和恭维的话语。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露脸过。连村长见了他都开始主动打招呼，给他递了一根烟，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自己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还是故意到乡里初中溜了一圈，“偶然”碰到了初中的班主任。班主任看见大山有点尴尬，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恭喜他。
　　他也没有留情，故意很感激的样子：“我也是来专门感谢一下老师，要不是您当年的培养，我也考不上大学。要是当初上了小中专，就不可能上大学了。还是您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借口要上课，匆匆离去。
　　长出了一口恶气。长这么大，第一次怼人。平时不敢得罪任何人，这次发现，原来怼人的感觉这么爽。
　　也知道，要想怼人的前提是自己有资本有实力。看着老师的背影，想起了一句话：那些打不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强大。
　　
　　高兴劲没持续多久，接下来就要面临很现实的问题了。
　　大学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要上万，这对家里来说几乎是一笔巨款。家里不但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一咬牙把整窝的小猪仔都卖了。
　　即使这样也还不够，听说学校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贫困补助啥的，要到学校才知道能否批准，能有多少钱。
　　父母又开始借钱了，亲戚朋友乡里乡亲，好在这次借钱比以前因为盖房借钱要容易。一是因为现在经济搞活，大部人都比以前有钱了，二也是因为借钱给一个将来可能有出息的大学生，更像一笔投资。
　　邻居李大爷专程送过来一百元钱，父母坚决不要，李大爷生气了：“你们嫌少是不是？大山也是我的孩子，当年帮我放羊捡废品，我都没给他钱，这钱就是我欠他的。”
　　父母只好收下钱，有时候越是穷人越爱帮助穷人。
　　
　　大山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父母却要首先承受压力。母亲必须留在家里务农干活，父亲尘肺病越来越严重，本来想着以后不出去打工，留在家里干活。现在一看，还得出去拼命干活。
　　临近开学了，收拾好行装。吸取当初上高中的教训，专门买了新衣服，还有饭盒和书包。到了学校才知道，大学生几乎没有背书包的，都是夹着书本就去上课了。
　　即使如此，行装还是很简陋。只有一个人造革的旅行包，通知书上说有宿舍有被褥，一些生活用品可以到学校再买。总之，只要带够钱就行。
　　
　　第一次出远门，有点忐忑。一想自己好歹是个大学生了，通知书上也建议不要家长陪送。
　　每个家长都希望能陪着孩子开启人生的新旅程，但多一个人就要多买一张票，到了那边可能还要花钱吃饭住宾馆。
　　大山很坚决的要求独自踏上求学之路。有点悲壮，但并不凄凉。
　　离开的日子到了，父母姐姐一起把他送到长途车站。大山登上车，挥手告别，汽车在土路上卷起一阵烟尘，望着父母越来越远的身影，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群山。落后的小山村，别了，美丽的大学，我来了。
　　第一次坐火车，专门买了靠车窗的座位。路途很长，但一次都没有合眼。窗外的风景永远都看不够，火车在无尽的原野上疾驰，外面的世界真的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