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花》

　　六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在所有诧异的目光里，他用冷水冲了好几次脸，眼睛青黑，深深陷在眼眶里。
　　——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感冒了吧。
　　——哦，那么喝点儿热水。
　　——不用了，谢谢。
　　她转过身用杯子去接热水，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他发现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除了他的母亲之外。
　　他想如果当时她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递一杯热水，那他一定会很感动很感动的，可是她没有。而现在在他身边给他热水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他望着她的身影，心里油然地生出一种叫做难过的东西。
　　为什么你们是那么地相似？
　　如果你是她……
　　哦，没有如果。
　　那天，他请了假，躺在医院去打点滴，没有人会了解他的复杂的心情，像有无数根乱麻纠缠在一起，把那种叫做难过的东西缠成一团。
　　高高的吊液瓶，
　　雪白的墙，
　　厚厚的沉重里，
　　是你若隐若现未知的脸。
　　放逐的记忆，
　　凋落的爱情，
　　是四年一个来不及转身的梦。
　　梦里，
　　雨下了一整夜。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全世界都崩溃在自己的面前。
　　在那一刻，他遗失的就是一个世界。
　　七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就像这首《后来》一样，他们彼此失去了联系，散落天涯……
　　就像青春里曾开放的花朵，虚幻、绚丽却不真实，把拥有的变成曾经拥有的，把现在变成过去的，把不该错过的人轻而易举地错过了，注定只能成为回忆。
　　不会散，
　　不会散，
　　终究还是散了。
　　期待，
　　等待，
　　失落。
　　难过，
　　疼痛，
　　遗忘，
　　人生就是这么纠结。
　　花开了，我就写花；花谢了，我就写我自己。你来了，我当然写你；你走了，我就写一写回忆。
　　回忆淡了，突然我乱了。
　　八
　　走在街市上，繁华的气息萦绕开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却又忘了。霓虹灯如梦如幻，过往的行人熙熙攘攘，而他嘴里只念叨着一句话：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
　　怎么了？
　　是的，怎么了，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走得累了，他找了一个台阶坐了下来，望着这个迷乱的小城，他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摸烟，学会抽烟也只是为了和朋友打成一片，因为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因为他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它慢慢吐出来，浓重的烟雾牵他走进浓重的领域，那领域不是旧梦，而是旧梦笼罩起来的愁城。
　　有多少次，她和他曾走过那条不长不宽的街道，有多少次他在前面走，而她却跟在后面去踩昏黄的路灯下他留下的斜斜的影子，他转过身，她傻乎乎地对他笑，挤着小眼睛，眼睛就眯成一条缝，特别好看。
　　——你真像个小孩子
　　——你才像，以后不许说我了
　　她加快步子，走在他的左边，嚷着对他说。他用眼睛瞪她，她只是笑，向他翻白眼。
　　然后，他们走得累了，就找一个台阶坐在那儿，她常常会靠着他，眼睛耷拉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时间还很长，他总是这样想。
　　等到她睡醒的时候，人潮多已散去，只有晃晃悠悠地醉酒的人，可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在街上像一个个幽灵来回飘荡，虚渺的。
　　——我该回去了。
　　——嗯。
　　……在她到家的时候，她总是会静静看他一会儿，不说话就那样傻站着。
　　——快回去吧，小心着凉了。
　　——嗯，哦……记得帮我抄作业。
　　——会的。
　　她转身回家了，向他招招手，要他快回去。
　　第二天，她的课桌上就会整整齐齐摆放着他抄好的笔记，一页又一页，就像那些记忆一样。
　　圣诞节的前一夜，也就是平安夜，天刚好飘着稀稀疏疏的雪花。学校对面的商店里热闹极了，从橱窗里可以看到圣诞老人和圣诞树，圣诞老人的鼻子红红的，圣诞树亮闪闪的，一切都沉浸在喜气的氛围里。
　　她穿着胖胖的羽绒服，像个南极来的小企鹅，她递给他两颗苹果。
　　——我只要一个。
　　——不行，两个都必须收下。
　　——怎么了？
　　——你真傻，两个是团圆，一个是分开。
　　他憨憨地笑了。
　　——真希望我们永远都这样，平平安安。
　　——嗯。
　　她望着天空发呆，雪花安静地坠落在她的身上，像坠落了一片片无家可归的忧伤。
　　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许一个愿望吧。
　　——那我们同时许。
　　他想起了三毛许的那个愿望，于是在心里反复念叨“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你许了什么啊？
　　——不告诉你。
　　——说嘛。
　　——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她挤过拥挤的人群跑回学校。
　　有一个下雨的下午他给她去送伞，看着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她好像在憧憬着什么，眼睛里有浓浓的梦意。
　　——想什么呢？
　　——没有，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伞。
　　她嘴角扬成一道弧线，他突然想起了《窗外》里的女主人，江雁容，她们真像。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出现一道彩虹。在水汽未退的玻璃窗上，她大大地写了一行字：
　　雨很大，我很爱你。
　　彩虹很美，我很幸福。
　　不想了，不想了，他咬着牙齿，捻灭烟。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用科学难以解释的，一如他对她的感情，那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切都太匆匆，只是过于匆匆，恍若梦。
　　九
　　并不需要刻意地去认知，在这半年的生活里，朋友群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有了自己生活的圈子。
　　或许，他已经把她忘记了，或许，还没有忘记，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把自己埋进密不透风的茧里，在无数次的希望面前失望，在无数的失望里被撞得头破血流。
　　为了什么？
　　究竟为了什么？
　　是的，为了什么，为了信仰，为了他的信仰。
　　——我想去当兵。
　　——为什么？
　　——那里有我的信仰。
　　——嗯，我也喜欢军人。
　　每当他告诉她一些想法时，她的回答总能让他很开心。她懂他，真的，在那样的圈子里，只有她了解他的世界。“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吧。”他自嘲道。
　　很多的日子里，她总会很忧伤。然后就是爬在书桌上睡觉。
　　高中的天空是蓝色的，高中的她喜欢睡觉。
　　就是那么简单，仅此而已。
　　十
　　毕业后，我们一起去流浪。
　　这是他们喜欢共同讨论的话题，之后就是笑，笑过之后就是幻想。
　　毕业？
　　什么时候会毕业呢？
　　遥遥无期。
　　仿佛从遥远的星空发出一声叹息。
　　有天晚上，他接到她的电话，在电话的那头，她只是哭，声音哽咽着说不上话来。
　　——怎么了？
　　——……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
　　她哭泣的声音伴随着时钟上的秒针渐渐停止了。她告诉他，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很远很远的，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电话这头的他很茫然，屏住呼吸，又长叹了一口气。浓重的黑色从窗户里拥挤进来，像整个世纪无声的对白。
　　我想要安慰你，
　　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欲言又止的我，
　　在黑暗里和你同样难过。
　　他挂了电话后，静默了几秒钟，偏过头转向窗外。窗外万家灯火，星星点点，这样的情景是喜是悲，又或是惆怅，不是，都不是，是寂寞。
　　寂寞沾染了小城，
　　化为了想念。
　　因为伤，
　　所以想你，
　　所以伤悲，
　　所以寂寞。
　　他能体会得到刚刚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像是寒冷的冬天里把一些碎冰块塞进温热的胸口，连同心脏一起冻结。
　　僵硬的表情随着嘴角的抽动扭曲了，眼睛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位移始终是零，生活还在原点。
　　刻意压制的情绪慢慢融化了，不是冰，不是水，是一团叫不出名字的浑浊的液体。
　　反应了。
　　变质了。
　　十一
　　影子——黑色的思想者。
　　他是这样比喻的。
　　或许，在很多年之后，你再回过头来看他，你会觉得他很可笑，但是否又会注意到他是可怜的。因为他背负着那些沉重的十字架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在无所谓的外面后面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破碎的回忆残片。
　　爱情，思想的囚禁。
　　呵，令人心疼的东西，他绝望了。
　　他可怜吗？
　　是的，他很可怜。
　　在这个冷冰冰的校园里，没有人会心疼他，其实，生活本身便是这样，当昨日的笑声渐渐淹没于尘埃，当明天的钟声在远方敲响，谁又会记得谁，谁又在谁的记忆里温存。
　　但是，他不会。
　　他太重感情。
　　这就是最伤的地方，他承受不了。
　　他也想，
　　化成一只快乐的鸟儿。
　　告诉天空，
　　我已来过。
　　……
　　曾想，
　　忘记之后方知梦中还有梦。
　　而她却是他的另一个梦，就在那个美丽而忧伤的夏天，这个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跟着伤痕的青春在宿命的轮回里打转。
　　斑驳的时光静静流淌，
　　在岁月的河里，
　　他是一个打捞者。
　　打捞了一个关于鱼的传说，
　　漏的是水也是记忆，
　　留下的是网也是你。
　　他抬头去仰望天空，仿佛在去寻找那个迷路的天使，他想大声喊：为什么要把天空涂成蓝色？
　　没有回声。
　　他失望了，莫名地难过。
　　天使已经回家，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他看着她，不说话。
　　——天很蓝。
　　——我很爱你。
　　十二
　　教室的空气里浮着潮湿的味道，因为外面刚刚下过雨。
　　她捧着一本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的忧愁暂时消失了，他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给你讲一个笑话。
　　——嗯。
　　——恶心他妈妈伤心死了，为什么呢？
　　——因为她很伤心呀。
　　——不是，不是，你真笨，因为恶心死了。
　　他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很多时候，她脑子里总会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人晚上睁着眼睛睡觉是想第二天第一个看到这个世界；把自己的照片从六楼扔下是选择了一次自杀。钱丢了，因为口袋破了一个洞。
　　一寸一寸明媚的伤痕也一寸一寸随着青春铺展开来，就好像秋天枯黄的落叶把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
　　一个晚自习后，他看到她和另一个男孩子有说有笑地从他面前走过，他觉得他们的距离仍是那么遥远，他的鼻子酸得像是被灌了盐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他像一个幽灵飘乎于校园中，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迷茫，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和街角零落的路灯一样，都在默默地叹息，他想起了不知名的作者写的一首诗，诗叫《浮云虚幻》。
　　我打你的窗前走过，
　　等在季节的更替中，
　　将一帘心事，
　　守望成咫尺天涯。
　　等待的绿叶如帆，
　　叶绿又落，
　　东风渐落，
　　西风临。
　　冬梅痴恋北风狂，
　　大雁又南飞，
　　人憔悴，
　　孤独依旧。
　　偶然的邂逅，
　　唤醒我红尘夙愿，
　　而朱阁楼台空长歌，
　　时光荏苒，
　　终是匆匆过客。
　　空流水，
　　相思杳杳，
　　苍茫处，
　　白云的飘逸，
　　竟是阵风的娇娆，
　　虚幻。
　　轻拍梦的翅膀，
　　渴望里低吟浅唱。
　　繁衍的思念，
　　总是纠缠着揪心地疼。
　　满腹的心事，
　　碰去的苍凉，
　　折磨着我的憔悴。
　　独上兰舟，
　　一丝淡淡的忧伤袭来，
　　蔓延出经典的等待。
　　有泪珠滑落，
　　孤单现实成潺潺的哀怨。
　　心痛，
　　寂寞，
　　压抑，
　　灵魂似幽灵在飘移。
　　偶然的邂逅，
　　错位的情结，
　　隔着时空的爱恋，
　　心灵自飞过沧海，
　　手触不到彼岸，
　　望枯了心野。
　　唉，
　　何苦呢？
　　一如镜花水月，
　　还如海市蜃楼，
　　宛若一地缤纷的落英。
　　明媚装饰了谁的窗？
　　再想，
　　再等都是徒劳，
　　那只是上帝撒的一颗虚幻的种子！
　　那晚，她的身影不时地闪现在他的梦里，梦里有树叶不停地在她身边飘落，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梦在往后的生活里不断重复，以致他每次睡到半夜的时候都会被惊醒，然后就会发现泪水和汗水浸湿了整个枕头。
　　十三
　　秋天来临的时候，天气渐渐转凉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而这一次他走的不是圆而是直线。
　　——我不知道，
　　——风是在哪一个地方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
　　——我的伤悲。
　　就像是有一个晚上她给他发信息时说：“我喜欢你。”他高兴得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又像是有一个晚上他知道她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他难过得一个晚上又睡不着觉。
　　而现在的他，像一个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悲欢已经不再那么明显。也许是自己在乎的东西早已丧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所以对生活，不会有希望，也就不再会有失望。
　　当时的他没有恨，也舍不得恨，因为毕竟曾是自己深深喜欢过的人，他心里只是后悔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愚蠢。
　　在他的高中生活里有这样一个女生。
　　他情愿每天看着她伤心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去哄她开心。
　　他情愿忍受别人的流言蜚语而不在乎，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生活。
　　他情愿在一个假期拖着病给她写作业，而自己的没有写完被老师罚站整整一天。
　　而现在的他，又被记忆打回了原形，他依然相信她自私、任性、爱慕虚荣，他相信的内容是：她是一个坏女人。
　　在日记里，他写道：
　　假如我还相信你
　　我不是傻瓜
　　假如你还欺骗我
　　心至少会疼几次
　　你的冷漠
　　让我看清了自己
　　我的卑微
　　是你不痛不痒的无情
　　她拥有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开始慢慢地学会了逃课，学会了怎么样用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他看着她晚自习逃课去见那个人时，心里难过得像被谁用重锤一锤一锤狠狠地砸过一样。每当在这个时候，他就会跑到厕所里去抽烟，然后用凉水冲脸，好让自己从这种别样的迷醉中清醒过来。
　　在那样的一段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会这样地生活，头顶是晚秋高高的天空，天空下的他就那样一天天憔悴下去终于有一天倒下了，永远地沉睡在了北方那个他想要离开的地方。然而他却永远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