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抚慰新四军家属

　　“哦，这是莲芳的小弟弟吧？”
　　“是我的小儿子。小芳，快叫老师，这是哥哥读书学校的老师，快叫老师！”
　　小芳怯怯地叫了一声。
　　“嗯，小芳乖，你几岁了？”她见到小芳就流露出一种慈母的表情，慈爱地看了他好一会。因为这孩子和她自己的小儿子平山差不多大。
　　“三岁了。”他母亲替他回答。
　　“嗯，小芳真乖。”冯老师就手把他拦过来让他倚在她的怀里，喜欢地瞧着他。摸摸他的头。见这孩子个头瘦小，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又抬起头来随便地问翠凤：“莲芳妈，你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真不容易，莲芳他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呀？是不是到外面做长工去了？”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她碰到生人最不愿意提到莲芳的爹，冯老师进来时她曾想过，但愿她不要问起孩子他爹的事情，可是现在还是提了起来。听得问，她不由一阵惶惑面孔窘得发红，把头低了下去，她想给她讲他爹去做生意了，她已经告诉她他多是个做长工的。再说让老师以后知道了也不好意思。想了一下，觉得抗日当三五支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还是以实相告吧。于是她低着头呐呐地说：
　　“老师，不瞒你说，莲芳他爹——跟三五支队——去北方了——”说了这一句，彩凤感到像说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说完把头低得更低。可是没有想到冯老师听了却十分高兴地看着她说：
　　“啊，莲芳爸也是三五支队的？莲芳妈，你不用难过，莲芳爸爸那是爱国抗日新四军战士呀！这是光荣的。不瞒你说，我的丈夫也随三五支队去北方了呢。”
　　“啊!啊？冯老师——你说什么——？你先生也跟三五支队去北方了——”她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冯老师。一下兴奋起来，脸上立时阳光满面。
　　“对呀，当时跟三五支队去的人可多了！我丈夫临走时我还到三北古窑铺去送他们过呢。
　　“老师，你还去送过？”翠凤睁大眼睛兴奋地望着冯老师。
　　“我去送他们过。我把两个孩都带去一起去看他。有好几千人呢。他们都是乘帆船去的。”
　　阿凤说：“好几千？乘帆船去的？去的有这么多人啊，可能他也是乘这批帆船去的？”
　　“大部分是乘帆船去的，也有一部分是从江苏方向渡江过去的。他们是去年（1945）年9月30那天走的。这是毛主席的命令，为了顾全大局，不再打内战，抗战以后，我们把南方新四军打来的天下都让给国民党了。”
　　“那么莲芳他爹现在也应该在北方了？”翠凤望着冯老师高兴地问。
　　冯老师点点头说:”开头在苏北涟水，现在早已到了山东。他们到了山东，现在已经和山东的八路军在一起了。”
　　“哦，哦——”翠凤听了兴奋地回应着。自从国民党重来之后，多少人说起三五支队如谈虎色变。谈起三五支队的家属就像谈到土匪强盗的家属一样可怕，就连村里的人看到她的眼光也是怪怪的。可没想到这位冯老师听了却是对她那么尊敬。而且她告诉她的丈夫也跟三五支队北撤到北方去了。她突然抬起头来瞧着冯老师，高兴得眼睛发亮脸上放光，原来冯老师和她一样，丈夫也去了北方，而且她还去送过她丈夫去上船。她和冯老师突然感到亲近起来。她现在感到不孤单了，去北方的人是那么的多，就像冯老师说的那样，跟共产党去北方打国民党反动派是光荣的。她现在感到自己不是土匪婆，而是光荣的新四军家属。觉得自己可以抬走头来走路了。
　　“莲芳妈，自从三五支队北撤，莲芳他爹走后，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苦……”彩凤一听这话顿时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一阵激动她低下头去，不由地触痛了自三五支队走后这些日子来她的屈辱和伤心之情。她告诉冯老师：“我丈夫走后没几天，国民党就来清乡，乡公所特务班带着国民党清乡队来我家抄家，硬要我说出丈夫去了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们不知道。他们不顾我当时已经身怀六甲，就用绳子绑着我到乡公所，我家莲芳跟着我在后头大哭，他们打他，用枪吓他，他还是要跟上来，后来隔壁阿木婶硬把他拖回去。
　　“他们绑我到乡公所后，清乡队一定要我告诉三五支队去了什么地方？我丈夫去了什么样地方。冯老师，你说我怎么知道他到那里去了呢？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我会这么傻嘛？于是他们就用绳子把我吊起来，用鞭子打我，我不说他们把我绑在老虎凳上，用灌辣椒水灌我鼻子，灌得死去活受罪来好几次，后来他们见我再没醒来，以为我死了，他们就叫特务班长把我的尸体扔到河对岸的义冢滩去，可是他们不会摇船，义冢滩在河对岸，是好心吴老伯对特务班说：”让我摇船把她送送过去吧，你们甭去了。当他把我抱到船上后，发现我身体还热，又听见我呻吟声，并没有真死，他认得我是三五支队张祥荣的妻子，吴老伯过去是卖鲜咸货——卖鱼的，常到各村卖鱼，认得我的家。半夜里他就悄悄把我送到我的家，并告诉她家隔壁的阿木婶，叫她好好抚理我，使得小芳提前生了出来-----冯老师，我已经是第二世的人了------我的小儿子命大呀，不然他也跟着我到阎罗王那里去了。”冯冯老师听了不由的难过得流下泪来。
　　她又告诉冯老师：“冯老师，自从三五支队走了后，他们就把我当作了土匪的家属。我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我生下小芳，家里没有一粒米我只好把自己做女儿时穿过的几件好一些的衣服卖给人家兑几升米来煮些粥来吃。没办法活下去，当时我要把小儿子送给人家，可是莲芳说，你把弟弟送给了人家爸爸回来时你对爸爸怎么说呢，一句话把我提醒，我才没有送。后来我只好到望春一家人家去做奶妈，我硬着心肠把生下来才三个月的小儿子扔给莲芳，小芳差一点死掉。一天莲芳从家里奔到望春去叫我，说‘妈妈弟弟快不行了，’把我叫回来，我奔到家里一看孩子都没了气，后来我捏了奶给他灌到他嘴里才慢慢回过气来。本来莲芳八岁就上学的，后来我看我家真正撑不下去了，我就让莲芳送他到外公家去放牛，可是他在外公家两个月，我那看不起穷人的阿爹根本不把他当作自己的外甥，大热天，还叫他一天到晚去看牛割草，夜里让他一个人睡在堆杂物间的黑屋子里。去了两个月孩子被晒得又瘦又黑，我就把他领回来，当时草帽值钱一点了，我打打草帽也可以过得去了，于是我就送他去上学。
　　莲芳妈一边哭一边诉说，把三五支队北撤后的苦难和迫害向冯老师讲了一遍。冯老师一面听一面点头。末了她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说：“那其他当过民兵自卫队的人家，有没有受到迫害？”
　　“多着呢！”阿凤说，“一个村总有四五个被抓去过。我们隔壁家公公的外甥陆大恩，在打西门时，眼看日本鬼子不肯向我们新四军投降，鄞县区警卫队一个战士陆金帮被碉堡里的日本鬼子打死挂在一根电线柱上，陆大恩冲上去想把他的堂弟陆金邦遗体抢回来。结果鬼子还开枪打，他赶快掉头，陆大恩的屁股被打了一个洞。后来国民党来了把他抓去也像对我一样吊打上刑。他们把当年参加打西门的民兵自卫队员，都说成是三五支队，都抓去关了好些日子。”
　　冯老师听了不胜惊异，说“还有这样的事？当年我们在横河听说，三五支队去攻打西门时他们不肯投降，没有想到鬼子还这样对待我们三五支队和民兵。我们曾听说有一个三五支队的战士被打死，有一个战士上去抢救时被打伤，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就是你们村附近的人，这个陆家庄离你们村多远？”
　　阿凤走到门外向北面一指说“就是后面河对岸的那个村庄，叫陆家庄，陆金邦和陆大恩就是那边陆家的人。”冯老师遥望着陆家庄村问：“那个陆大恩现在还在吗？”阿凤说：“在的，前天他还来这里看过他舅舅。他舅舅就是我们隔壁公公。”冯老师说：“他现在还会走路吗？”“路还会走，只是走起来腿有点瘸。”
　　冯老师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北面的陆家庄心里十分激动：“没有想到陈爱中向我交待的那个叫唐家漕和陆家庄的村庄就在这里。”她感到今天来这里访问收获很大。末了她向莲芳妈点点头。想着自己在这里已经有一会了，怕天快夜了就与莲芳妈告别了。“莲芳妈，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我走了。”
　　临行冯老师悄悄地伸手去提包袋里摸出五元大洋来塞她手里说：
　　 “莲芳妈，你太苦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真太不容易了，我身边只有五元钱，给莲芳买点笔墨纸砚吧。”
　　“啊！”阿凤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忙缩了回去：“这我不要，我怎么能要你老师的钱！你先生也去北方了，靠你一个人赚钱也很困难的。”
　　冯老师又塞到彩凤手里：“我再困难总比你好过一些。你不拿就见外了。”
　　莲芳妈还是不肯收。
　　冯老师说：“莲芳是我的学生，他在学校里是我的好帮手，上下课帮了我不少忙，就算我给他一些奖励吧。”彩凤感激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她的眼泪扑扑地流了下来。她没有想到这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人。
　　其实冯老师到梁山伯庙小学后还没有发过工资，这里的老师工资钟校长对她说过，要等到晚稻割上庙里收到租谷来才能给。这五元钱还是她姐姐给的。她也知道姐姐的情况并不比她好多少。可是姐姐说，你现在是到人生地不熟的西乡去，来去要乘航船，有时路上还要吃饭，身边怎么能没有一点钱呢？她想想也是，也就收下了，可如今她看到这个三五支队的家属，她看莲芳妈丈夫跟三五支队走了，自己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比她还困难，她觉得自己比她好得多，把这五元洋钱全都拿出来给莲芳妈了。
　　一会莲芳回来了，他在外面叫“阿妈！阿妈！”她妈与冯老师一齐开门把莲芳迎进屋里去。
　　“莲芳妈，我下次再来看你，”与莲芳妈告别，莲芳妈忙也立起来含着眼泪送冯老师：“老师，你如走过这里，一定要到我家来啊！”冯老师向她点点头说：“你进去吧，我会来的。”她不让她再送。叫莲芳送送到去塘河大路，莲芳高兴地说：“老师我陪你去。我陪你从我们村前的小路走近一点。”冯老师不叫他送了，说这里路我已经认得了。可是可莲芳坚持陪着冯老师穿送到望春桥，冯老师说：“你回去吧，你出来太多功夫你妈会担心你的。”,但是莲芳还是把她送到望春桥，冯老师感到这孩子挺有情义的就由他陪到望春桥了。
　　在回西城桥的路上冯老师还在想着莲芳家里的事情，一个三五支队家属，丈夫跟部队去了北方，家里有两个孩子，一家三口，没有男人，靠做点凉帽度日，这生活是很艰难的。虽然自己的丈夫也走了，可自己还能教书，还有姐姐和父母亲帮助，更还有组织，和她不一样。自己给了五元钱，只能给她们一时的一燃眉之急，她们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呢？深为莲芳家担忧。
　　又想到莲芳妈妈说的陆金邦和陆大恩的事迹，她感到唐家漕和陆家庄那两个村庄正是陈爱中交待过的鄞西抗日时的堡垒村，今天她跟莲芳来到了唐家漕，她想下个礼拜天就到这里来。据陈爱中交待，这里有两个党支部其中一个就在唐家漕，还有一个在陆家庄，也是西乡的唯一的一处党组织，叫她去了好好去看看，经过国民党清乡，是不是有给敌人破坏掉，叫她好好去整顿一下。这也是她来梁山伯庙小学教书的主要目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