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穷是什么滋味？没经历过的人不能理解。
　　大山成长的时候也算赶上了国家飞速发展、人民生活不断改善的好时代。但大时代的洪流不会顾及到那些或被裹挟或被沉淀的泥沙，他们一家就属于时代洪流的一粒泥沙。
　　大山所在的山区比较贫困，所在的县也是贫困县。随着改革开放，一批人还是先富起来了。父母没什么本事，只会种地和打工。
　　种地和打工也不是不挣钱，但首先要交计划生育的罚款，交了罚款，还要把被扒掉的房子重新盖起来。
　　手里的钱根本没法一下子盖房子，借钱也借不到多少，亲戚也都没啥钱。
　　他还记得那个场景，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打开一个布包。里边是各种钞票，有大票有小票，有新票有旧票。一遍一遍数着，仿佛多数一遍这钱就能多出几块似的。
　　房子总得盖，只好像小鸟造窝一样，一间一间盖。盖好一间，一家人都住里面，留着毛茬儿和地基，第二年攒点钱再接上盖一间。童年的大山觉得家一直是毛坯房，或者就是一个建筑工地。
　　父母的省吃俭用到了极致的程度，稍微奢侈一点的享受一概没有。大山很少有新衣服，要穿姐姐的旧衣服。男孩穿女孩的衣服，大山羞得都不敢出门。好在父母也想到这一点，给姐姐做衣服的时候也尽量是中性化的。
　　
　　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吃菜就是咸菜。自留地里也种了蔬菜，但都拿去卖了，偶尔会留点菜叶腌着吃。更不会有零食水果什么的，这些都是奢侈的享受。
　　一次跟着母亲去县城卖山货，看见路边有西瓜摊，有人大口吃西瓜，直流口水。母亲舍不得买，看见被扔掉的西瓜皮上还留着很多瓜肉，灵机一动，就把垃圾桶里的西瓜皮捡了一麻袋，回到家用水冲洗一下，全家围坐在一起啃别人吃剩下的西瓜皮，吃得不亦乐乎。
　　一边啃着瓜皮一边比较哪块剩下的瓜肉更多，抱怨别人啃得太干净。就像有个笑话：一个吝啬鬼捡起别人扔掉的烟头，一边吸一边抱怨：“谁这么小气，烟头只剩这么点儿。”
　　大山一家不是吝啬鬼，是穷鬼。
　　至于吃肉，只有过年过节才有可能，或者就是村里有人办红白喜事去吃席。
　　家里也养猪养鸡，那是要去卖了换钱的。母亲每天都是先喂鸡喂猪后给家里做饭。在家里，那头猪的地位要比大山高。
　　一次，家里的一头养了半大的猪被偷走了。母亲又急又疼，几天吃不下饭，躺在床上，得了一场病，又花了一笔钱才治好。
　　这头猪是一家每年最大的一笔收入和指望，年底卖了可以还债，可以买年货。天杀的偷猪贼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猪不出声就给偷走了。
　　有钱人不能理解，甚至觉得穷人傻，竟然为了一头猪不照顾自己的生命。
　　网上有一个视频，南方台风的时候，一辆停在路边的机动三轮快被风掀翻。车主冲上去妄图和台风对抗，结果被翻倒的三轮车砸到压死。
　　很多人都为他感到不值，有什么能值得用命去换？
　　对穷人来说，这辆用来谋生的三轮就是他的身家性命。
　　
　　没有肉吃，看什么都像肉。自己拿弹弓打麻雀然后烤了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去掉五脏的麻雀也就没什么肉了。
　　小时候还可以去河里捞鱼捞虾，后来因为污染，河里也没有鱼虾了。
　　去地里抓蚂蚱蝗虫，夏天捉知了，烤着吃也很香。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大山来说，这些只能塞牙缝。
　　一次挖了几条又肥又大的蚯蚓，异想天开准备烤了吃，结果蚯蚓被烤得直冒黄水，太恶心了，这才作罢。
　　对于肉的渴望一直种在他心里，过年的时候家里会买点肉，父亲切肉的时候他会直接拿一片生肉吃下去，会像狗一样把吃剩的小骨头嚼碎后吸吮里边残余的骨髓。
　　亲戚有人在城里饭店当服务员，看见客人吃剩下的菜直接给倒进泔水桶，就跟饭店老板说家里养猫，把饭店的剩菜打包拿回家。
　　母亲看见了，说这么好的菜怎么还拿来喂猫，就把菜拿回来吃。大山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奇怪，为什么还有人把肉给当垃圾扔掉。
　　因为在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缺乏蛋白质和全面营养，大山个子始终没长高，定格在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对现在的女生来说就是二等残废。
　　
　　大山上不了小中专，却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开学这天，学校的操场上彩旗招展，欢声笑语。大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不仅学校的环境乡下中学没法比，每一个学生都光鲜亮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色彩。
　　在他看来，每一个男生都是高富帅，每一个女生都是白富美。
　　他呆立在操场上，却也到达了鹤立鸡群的效果。上身穿着军绿色的衣服，下身是蓝色的裤子，脚下穿着补过的塑料凉鞋，背着一个用蓝布做的书包。
　　更显眼的是，他用一只扁担挑着自己的被褥和生活用品。仿佛从旧时代穿越而来的人物。
　　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发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差别非常明显，别人的衣服都是买的，大山的衣服竟然是姐姐给做的。这个年代还穿手工剪裁的衣服，不是特别穷的人就是特别富的人。
　　别人都是新买的被褥，包装还没拆。大山的被褥是旧的，有的地方露着棉花。
　　最醒目的还是他的那条扁担，坐实了就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民。
　　
　　第一节课，大家都带着兴奋看着崭新的教室，看着陌生的新同学。
　　看看周围的同学，这里的女同学一个个穿得都很洋气，长得也很漂亮。大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以前年龄尚小，对男女之事完全无感。也许是高中的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也许是城里的女生确实比农村的女生漂亮，至少皮肤白净，不像农村女同学每个人脸上都有两坨高原红。
　　一个老师走进来，是一个半大老头。说是他们的班主任，姓孙，数学老师。
　　老师让大家轮流到讲台上做一下自我介绍，还特意强调，要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
　　轮到一个高个子男生，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蹭得一下子跳到讲台上。几个女生露出艳羡的目光。跟自己比起来，这个男生算是丰神俊朗，不禁自惭形秽。
　　男生落落大方，声音里满是自信。自我介绍说叫高富俊，喜欢打篮球，父母都在县政府上班。
　　孙老师对这个男生非常关注，满脸微笑充满爱意，等他介绍完下台的时候，专门叫住他问：“小高呀，你父亲身体还好吗？回家替我向高县长问好。”
　　底下有同学开始小声议论，旁边的小个子同桌不用别人问，摇头晃脑：“切！知道孙老师为啥对他这么好吗？他爸就是咱们的高县长，电视上老能看见的。”
　　他不知道县长是谁，也没看过电视，因为家里没有电视。那会儿差不多家家都有电视了，每次课间同学们会讨论最新的电视剧和动画片，大山都会躲在一边，装作不感兴趣。
　　
　　新同学太多，根本记不住，大山也不关心。只是翻着新发下来的课本，用余光看着讲台。
　　一阵清风拂过，教室里仿佛闪过一道光。一个亭亭玉立的女生走上讲台，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乌黑的马尾辫，大眼睛里透露出对这个世界的热情。
　　和大家不同，她说的是好听而标准的普通话。
　　“我叫林雨辰，爸爸妈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是在一个春雨的早晨出生的。他们都是当年来这里的知青，后来就扎根在这个地方，没有回到自己出生的大城市。他们都是老师，爸爸教语文，妈妈教音乐。所以我既喜欢文学，也喜欢唱歌跳舞，希望跟大家成为好朋友。”
　　他多年蒙昧的心头突然裂开，一道光射进心底，一个新的世界就此开启。
　　原来这个世界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那种感觉充溢这浑身每一个细胞。
　　天下的所有珍宝都比不上它的价值，天下所有权势都比不上它的诱惑，甚至自己的生命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土。
　　这一刻，他长大了。
　　
　　轮到大山做自我介绍了，他从小就性格沉闷，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说过话。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面孔，紧张到浑身发抖。
　　看他半天不说话，老师急了，只好加以引导。
　　“你叫什么呀？”
　　磨叽了半天才开口：“我，我叫赵大山。”
　　底下一阵嗡嗡声，还有嗤笑声。也许是因为他的口音，他的口音和县城的口音有明显的区别，更不像有些同学说的是普通话。
　　也许是因为他的穿着，刚进教室的时候就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了。
　　老师又问：“你父母是什么职业？”
　　大山硬着头皮：“我爹妈都在农村，就是，就是种地的。”
　　“就是老农民！”底下不知哪个坏小子插嘴，全班一阵哄笑。
　　当地县城的孩子流行一种游戏，玩到最后，得分最高的是大官、第二是警察、第三是市民、第四是小偷，第五是老农民。
　　老农民是比小偷还低贱的职业。
　　他恨不得赶紧逃跑，脑子更是一阵空白。
　　“你的爱好呢？”老师问。
　　大山根本不知道爱好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要求和生活所迫，还有自己喜欢做就做的事？
　　“嗯，我的爱好，嗯，我，我喜欢，喜欢吃肉。”
　　底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的人还直敲桌子。
　　回到座位上，晕晕乎乎的，觉得太丢人了。
　　这是大山在高中的第一次亮相，好处是让大家都记住了他。直到好多年以后，老师和同学还会说：哦，就是那个喜欢吃肉的赵大山。
　　
　　首次不成功的亮相之后，他更加沉默和内向，跟其他同学也不怎么交往，总是刻意游离在边缘地带。
　　如果贫困只是代表着匮乏或者受苦，其实好忍受的多。但贫困带给人最大的问题不是贫困本身，而是压力、自卑和屈辱。
　　住校的时候都是吃食堂，大山大部分时间吃从家里带的馍馍，喝食堂免费提供的热汤。有时候用家里做的咸菜，配上食堂买的米饭。
　　即使如此，也觉得自己伙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学校的汤上漂着一层油花，即使最便宜的素菜也是油汪汪的，比家里的菜要香得多。
　　每次在食堂喝免费的汤，都要忍受别人嘲笑的目光。也有人不是嘲笑，而是同情和怜悯。和被别人嘲笑相比，这种怜悯更让他感到屈辱。
　　有一次，有关部门搞调查，让学校统计学生家庭的电器拥有率，证明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老师让大家举手统计，家里有电视机的有多少，有冰箱的有洗衣机的有空调的甚至有汽车的，他一次都没有举手，只是把头埋的越来越低。
　　老师问：“赵大山，那你家里到底有什么电器？总不能一件都没有吧。”
　　他憋了半天：“有，有手电筒。”
　　全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刚进校的时候，穿着姐姐给做的蓝布衣服，脚下是姐姐做的布鞋。虽然姐姐的手艺不错，裁剪也比较合身，很多人还是投来奇怪的目光。
　　学校发了校服，要求每周一和一些集体活动的时候穿。他如获至宝，虽然校服很丑很肥大，他几乎每天都穿。只有校服会掩盖贫富差距，掩盖他心中的自卑。
　　也不可能一年四季每天穿校服，大山也是一个青葱少年，希望自己又帅又酷。就算不能吸引女孩子热情的目光，至少也别总是被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周末回家，他红着脸，头一次因为穿衣服的事给家里提要求。母亲一开始还埋怨他不懂事，好好的有衣服穿为什么非要让家里给买衣服，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会撒谎，就是一再重复“我想买一件运动服”，说这几个月的生活费可以不要，他每天都吃家里带的馍馍，喝食堂的免费菜汤就行。
　　姐姐在旁边，心里明白了什么，拉着母亲到一边说了一下，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第二天，带着他去县城的商场，看了一圈，觉得太贵了。就到旁边的批发市场，给大山买了一件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国际名牌，耐克，这个牌子大山还是听过的。
　　第二天来到学校，班里同学果然投来异样的目光。大山一边装作没看见，一边心里有点忐忑。心想，我凭什么就不能穿好点的衣服。
　　下了课，别人的目光依然异样。大山跑到操场上，想躲开这些目光，国际名牌的运动鞋果然不错，比自己以前穿的布鞋又轻便又有弹性。
　　旁边经过别的班的两个男生，盯着他的衣服和鞋看了两眼，一脸嘲笑和不屑：“哥们，你这一身哪儿买的？整个一山寨货，还好意思穿出来呀。”
　　男生笑着跑开了，大山有点懵。蹲下去查看自己衣服和鞋子上的商标图案，又偷偷看别人衣服，终于发现，自己的耐克虽然也有对勾，但字母是写的是NIKI，而别人的耐克鞋，字母写的是NIKE。
　　觉得脸发烧，脚发痒，磨磨蹭蹭回到教室，脚一直收在课桌下面。回到宿舍，赶紧把衣服和鞋脱下来藏起来，换上自己的旧衣服旧鞋，以后再也没穿过。
　　随后几天，几个男生总是故意盯着大山的脚，一脸坏笑得问他：“哟，你那双耐克鞋呢？太贵了不舍得穿了？”
　　
　　新衣服遭到了嘲笑，新书包也一样。
　　新书包是专门用蓝色的牛仔布缝制的，还在上面绣了一个红色的五角星。放到现在，可以说是手工限量版。
　　一到上课的时候，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别人都是买的书包。有的是当时流行的军用挎包，或者其他新款的书包，样式新颖，颜色鲜亮。他的手工缝制的书包显得格格不入。
　　上课的时候为了拿书方便，很多人都会把书包放在课桌上，至少在拿书的时候会把书包拿出来。他不敢让书包见人，一直把书包放在桌斗里。拿书拿文具的时候就用手在下面摸索，时间长了，他可以准确迅速地摸出任何想要的书。
　　他的同桌，那个个子小嘴快的家伙，学习一般，只能从大山身上寻找优越感。看见大山成绩好，就一脸坏笑感叹说：“大山，真羡慕你呀。我要是跟你一样生在农村，家里条件不好，我也会刻苦学习的。”
　　每当这个时候，大山都想给他一拳。
　　但他不敢，自己在县城人生地不熟，不敢跟城里同学打架。这个坏小子还有几个跟他一样的坏同学朋友，自己也惹不起。
　　坏小子更加有恃无恐，故意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还问大山：“这个东西你吃过没有？可好吃了，可惜你吃不起。”
　　只能呵呵一笑作为回应，小个子又故作惊讶：“大山，你的牙怎么这么黄呀，你们家是不是每天都吃黄玉米面呀，玉米面多健康呀。”
　　心里如同火山一样郁积着，却找不到喷射的出口。
　　
　　大山的牙比较黄，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养成每天刷牙的习惯。
　　村里没有自来水，最早还是喝井水，后来进步了，每家会打一个压水井。用一个手工的杠杆一样的装置可以把水提上来。
　　压水井每次压水之前都要先倒一些水进去，否则提水的活塞没法密封，就提不上水。也有可能水倒进去之后，压了几下水没上来，还把最后的一点水给用掉了。
　　这还不算，冬天的时候压水井会上冻，还需要用热水浇开。
　　村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刷牙，没有这样的习惯，客观原因也是因为用水太不方便了。
　　开始每天认真刷牙，住校的宿舍楼道里有公共厕所可以洗漱，有自来水可以随便用，倒是养成了卫生的好习惯。
　　第一次来县城的时候就注意到，最让他吃惊和羡慕的不是城里的林立的楼房，到处飘着香味的饭馆，而是随处可见的自来水龙头。一打开就有清凉纯净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城里人看来司空见惯天经地义的事，对于世界上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无比奢侈的享受。
　　在城里上学的第一年，几乎都是在惊奇和自卑交加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