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流失的资产

　　（1）上访人透露的秘密
　　下午2点，第1巡察组的全体人员正式进驻建委，这也是第6轮巡察最后一家被巡察的单位。冯天宇将大家召集到一起，把下一阶段的巡察工作提前做了安排。决定由他和徐海娟分别牵头，集中力量，务必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确保第6轮巡察圆满收官。
　　开完部署会，冯天宇独自闷在办公室里，依在沙发的靠背上，闭着眼睛，正纠结下午在工作部署会上，徐海娟对建委巡察工作所做的分析，提出请求回避的一段话。
　　徐海娟说，现在的建委可是个大单位，它的前身是城建局。它是把商业系统下属的3家贸易公司整合到城建局后，才升级为建委。它现有的下属企业20多家，直属事业单位8家，一旦巡察起来，就要动真碰硬，不能走过场。涉及被巡察的二级单位这么多，在短时间内，巡察组很难全身而退。要有所选择，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要针对几家重点企业和事业单位开展巡察，这样才能确保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巡察任务。由于建委的领导和下属单位领导她都熟悉，不方便在建委开展巡察，因此请求回避。
　　想想徐海娟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正在冥思苦想，研究下一步该怎样对建委开展巡察，怎样选择巡察的切入点时，徐海娟敲门进了办公室：“组长，你还在白日做梦呀，别做了，快醒醒吧！我提出回避请求是有理由的，我就是从建委财务科出来的，又是巡察组的副组长，确实不能巡察建委，这段时间我休假回避！”
　　“你真是开玩笑，我就指望你干活呢，你申请回避，这轮巡察谁来干活？我看，咱们这轮就别巡察了，我们都放假回家吧！”冯天宇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看看你，还像个组长样吗？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徐海娟说，“我是处处为你着想，我给巡察办副主任韩国松打了电话，让他帮助协调一下，把我和别的副组长调整一下。我提出了申请回避的理由，他也同意，让我别急。他说对建委的巡察范围，县委领导又有新的意见，准备借鉴兰江市其他地区的做法，把常规巡察，调整为专项巡察，这样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巡察效果。我听说县委有个初步的意见，这次只巡察建委后整合进来的3家下属公司。信息是否准确，让我们明天听通知。假如就巡察这3家公司，我们的压力就减轻许多了，谁来接替我这个副组长，明天才能确定。”徐海娟站在地上，两手交叉、抱着胸说。
　　“就你的点子多，我猜测你肯定会有进一步的安排！3家公司都是哪家？”冯天宇的脸色又恢复到正常。
　　“是公汽公司、房产汽贸公司和旅游公司这3家，也就是从商业系统后整合进来的那几家贸易公司，我对这几家的情况并不了解。你不用着急，如果我需要回避时，我再提前帮助你安排个懂财务的。”徐海娟认真地说。
　　“好，好，就听你的。”冯天宇转忧为喜。
　　次日早晨，韩国松打来电话，进一步确认了第1巡察组，重点巡察建委下属的3家公司，但对徐海娟申请回避的事，他们暂时无能为力。
　　这个消息，让冯天宇特高兴，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冯天宇立即召集大家开会，制定巡察计划，重新调整人员分工，考虑到徐海娟回避的问题，改由王悦牵头查看账目，让赵铁和胡运连配合王悦。安排郭文山、谭华、王佳慧负责信访接待和查看党建资料。
　　建委的专项巡察并不轻松，随着巡察工作一步步深入，暴露出的问题线索，让冯天宇心惊肉跳。建委的水真是深不可测，仅在公汽公司发现的问题线索，就够冯天宇这些人查上几周。冯天宇不得不提前向巡察办提出申请，请求将巡察时间再延长2周。
　　郭文山敲门进了冯天宇的办公室，他的身后跟进来4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接近60岁的老头，穿着浅色的练功服，一缕长长的头发，黑发中略带几根白发，被卷在一起盘在了头上，扎了个大大的发髻。冯天宇心想，郭文山干嘛领个道士来，这是唱的哪出戏？
　　就见郭文山向冯天宇介绍说：“组长，这几个人就要见你，他们反映房产汽贸公司转制的事，如果我们不管，他们就要进京。”
　　“这都什么时候养出这些毛病，动不动就要进京，咱们得看看他们反映的事有没有道理，没有理的事，我们也得管吗？如果不管就要进京，这也太任性了！房产汽贸公司与道士有啥关系？”冯天宇有意当着这4个人的面说这些话，目的就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增加说话的筹码。
　　“冯组长，我认识你，你的话说得太难听？你要这么说，我们可就不高兴了，我们还真要较较真，你怎么能说我们这是养出的毛病呢？谁一天没事干，喜欢在你们面前扯淡，我们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呢？”那位道士模样的人冲着冯天宇发火道。
　　“火气还不小呢！我们巡察建委，只受理反映建委领导及下属单位领导的问题，与你道家有什么关联？你说说看，如果不属于我们受理的范围，我们可坚决不能管，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你们进不进北京，与我们可就没有关系了！”冯天宇强调巡察组受理的范围。
　　“我是房产汽贸公司买断工龄的职工，你说与我有没有关系？我们去信访局上访时见到过你，我们今天来，就是告建委的领导，你说属不属于你们巡察的范围？”道士模样的人说道。
　　“我看你这身装束，以为你是反映宗教方面的事呢？你们究竟反映建委领导什么事？”冯天宇质疑道。
　　“我这段时间去五台山进修，我师傅就是五台山的住持，我刚从五台山回来。听说房产汽贸公司破产，就给我们职工每年不到500元的买断工龄钱，外地买断工龄，每个职工每年都给好几千元。这可涉及到我的个人利益呀，给的太少，我能答应吗？我得告建委领导腐败，把他们做的那些坏事全抖搂出来。我们要告，就把他们告进监狱。”道士模样的人，拿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道。
　　冯天宇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道士模样的人行了个拱手礼说：“我今天遇到高人啦，五台山的道士，道行肯定不一般，都讲究潜心修行，积德行善，视金钱如粪土，无欲无求。你今天为了金钱利益，领这些人上访，看来你修行不够，还得继续修。请教一下，五台山有好几百个寺庙，你师傅在哪个寺庙当住持？”
　　“行了，老弟，我叫马立栋，外号叫马老道，你别讽刺挖苦我了，我早就听出来了，我们不谈修行的事吧，谈点正事。我们房产汽贸公司破产时，地皮出让和资产变现一共2000万多元，我们300多名职工，每人平均才分到2万多元，剩下那1000多万元，听说建委领导要拿走，我们坚决不能答应，必须给我们公开透明说清楚。”马立栋说出了来意。
　　“房产汽贸公司破产时，不是有职工安置方案吗？这个方案需要经过全体职工大会讨论同意，然后举手表决通过的呀！建委领导不会轻易违反职工安置方案的呀。”冯天宇继续提出质疑。
　　“是呀，建委领导胆子就是大，根本不执行职工安置方案，这个主任就是个大贪官，是个典型的腐败分子。”马立栋气愤地说。
　　“你不了解情况，不要瞎说，这1000多万元里，含有400多万元的出租车有偿使用费和600多万元的税金，不属于我们公司职工的安置费用，应该上缴政府财政部门。”与马立栋一起进屋的4个人中，有个叫刘庆山的人反驳马立栋。
　　“既然是这种情况，我们就了解一下，然后答复你们。你们先回去吧，把电话留给我们。”冯天宇对4名上访人说完，马立栋立即掏出笔，把自己的电话号留给了冯天宇。
　　
　　（2）漏掉的税款
　　冯天宇通知郭文山，让建委的联络员，把房产汽贸公司转制的档案资料和财务账本调来，他想查看一下职工上访反映的问题是否属实。
　　经过郭文山反复催要，房产汽贸公司转制的档案资料和财务账本，一直没有送到巡察组。
　　郭文山找到冯天宇，两手一摊，面露难色，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但力度不够。催要档案资料和账本的事，还得冯天宇亲自出马研究。冯天宇让郭文山起草一份书面通知，以第1巡察组的名义，要求建委党组在2日内，将房产汽贸公司转制的档案资料和财务账本送到巡察组，否则，将向县委领导汇报。
　　通知发出后，建委副主任马上找到冯天宇说：“冯组长，房产汽贸公司转制的事，巡察组千万不能插手呀，里面的情况太复杂，容易引起职工上访，我们刚刚把职工安抚住，可不能再把睡着的人叫醒呀！”
　　“你以为他们还在睡大觉呀，他们早就醒了，你们还想把这些问题遮掩多久？你们这样做，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路子，遇到问题时，我们就要去研究，就要拿出办法和措施去化解问题，不能回避。你们总是遮着盖着，问题永远也不会解决。”冯天宇对这名副主任提出了批评。
　　“冯组长，我们主任让我找你商量一下，建委的事太多了，遗留的问题比比皆是，容易造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锁反应，出现不良后果。巡察组能不能不插手汽贸公司转制的事。汽贸公司转制的事是我分管，如果出现问题，主任就会拿我开刀，追究我的责任。”副主任几乎哀求冯天宇。
　　“你们存在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职工找我们反映问题，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必须及时答复他们。如果置之不理，会激化矛盾，他们会告我们不担当，不作为。如果以后汽贸公司出现了问题，你和我们照样会承担责任，你分管期间出现的问题，永远也推脱不掉。你仔细想想，不要再强调各种理由啦，马上把转制的资料送过来吧！”冯天宇帮助副主任分析今后将会出现的后果。
　　“好吧，还请冯组长以后多多关照，如果涉及到我的问题，还望组长手下留情。”副主任有些无奈。
　　“请你放心，如果不涉及触碰底线和红线的问题，我们会考虑的。”冯天宇表示理解。
　　企业转制的资料和账本终于送到了巡察组办公室。
　　查看资料和账目发现，企业在发放职工工伤补偿资金方面存在的问题较多，存在未经主管部门批准，超范围、超标准，随意发放工伤补偿金的问题。
　　挂靠在汽贸企业集团的122台出租车，将经营权从企业剥离后，上缴政府的有偿使用费420万元，没有及时上缴县财政。
　　占地总面积4800平方米的房产汽贸公司办公场所，土地出让金共计1900万元，已经存入公司账户。
　　从企业的审计报告中发现，企业存在的不良款项达385万元，其中应收款120余万元，应付款180余万元。账面存款余额为82万余元。企业位于步行街有两处门市房，经过有资质部门评估，价值60万元。企业出售的其他资产变现122万元。
　　如此算来，企业用于职工买断工龄及支付工伤补偿等其他资金达2400多万元，其中有420万元出租车有偿使用费需要上交政府财政。按照企业职工安置方案规定的内容，扣除偿还企业债务等，有1900多万元资金，可用于企业职工“可汤吃面”买断工龄。
　　巡察组查看档案资料发现，在企业转制期间，建委以平息职工上访为由，先后给县政府打了两份请示，一份是请求政府免除企业土地出让税款600万元的请示。另一份是请求政府解决企业转制的缺口资金420万元，由出租车有偿使用费抵顶。
　　但是职工安置方案中并不包括这420万元出租车有偿使用费。原来通过的1900多万元的职工安置方案，已经在一年前分两次给职工发放900多万元。建委以余下的1000多万元，需要上交政府420万元出租车有偿使用费和600万元税金为由，拒绝履行已经通过的职工安置方案。
　　也就是说，房产汽贸公司账面仍然有1000多万元资金没有支付给职工。这让冯天宇很费解，职工并不了解这其中的猫腻，而建委系统上上下下造出的舆论，都认为余下的1000万元应该上缴，职工们也就深信不疑。
　　冯天宇感觉思路有些乱，建委领导这是在做什么文章？既然给县政府打报告，申请免交600万元税金和420万元的有偿使用费，县政府也以会议纪要的形式予以批准。那么这1020万元资金就应该给职工发放下去。可是他们却拒绝给职工发放，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说法？
　　如果这次职工不再上访，房产汽贸公司转制的问题也会就此打住，也就是说涉及企业转制的问题就画上了句号，不再继续往下进行，也不会再给企业职工发放各种补贴。其结果，房产汽贸公司的问题就不会被外人知晓，其内幕也将永远是个迷。
　　这些钱，建委领导就可以种种借口择机花掉，用做其他支出。难怪建委领导这么敏感，一再说房产汽贸公司的问题复杂，容易引起内部职工上访。原来所谓的复杂，是复杂在1000多万元的资金上。这1000多万元资金，建委要上收做什么？上收后，又不是上缴给政府财政，这背后究竟有什么说法。
　　冯天宇一直感觉这里有猫腻，心里总是不托底。他不得不亲自上手，查看档案资料，查看会计凭证。面对几大箱资料和财务账册，一天下来，把冯天宇搞得眼花缭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正准备放弃时，一份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土地出让补偿协议》跳进了他的眼中，协议共有七条，双方对各自的权力和义务，违约责任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协议落款处均有双方代表签字，并加盖了单位红色的圆形印章。协议第五条明确约定：经双方多次公开公平协商，就某房地产开发公司占用房产汽贸公司原厂房及4800平方米土地，同意一次性给房产汽贸公司土地出让金1900万元，其他补偿122万元，土地出让后，所有税费由房地产开发公司承担。
　　冯天宇使劲一拍桌子，兴奋地自言自语道：“终于找到了，原来，问题就出在这里！”把正在身边查看资料的郭文山吓了一跳，急忙问了一句：“组长，你怎么了？”
　　“哈哈，没事，问题的原因，终于让我查出来了，这600多万元的税款，按照协议约定，本应由房地产开发企业承担，可建委却一再打擦边球，主动让房产汽贸公司缴纳，还打报告要求政府免去房产汽贸公司的600万元税款。协议已经明确，缴纳税款与房产汽贸公司根本就不搭边。也就是说，建委领导与某房地产开发公司一定有幕后交易，他让房地产开发企业逃避了600万元的税款。”冯天宇对发现的问题做了一番分析。
　　冯天宇让郭文山测算一下，按照东川县现行的房地产开发地价，房产汽贸公司这块地如果缴纳600万元税款后，每平方米价值与正常交易价相比是否正常？郭文山测算后说，如果这样一算，地价可就远远低于正常价了，这600万元就应由房地产开发公司缴纳才正常。然后补充一句说，协议上怎么约定的，就应该怎么执行才对。
　　冯天宇让郭文山把相关内容复印下来，一再叮嘱，务必保密，这是个大案，背后的大老虎很快就会现身了。
　　晚上下班的途中，冯天宇接到建委副主任的电话，说他受人之托，晚上请冯天宇到一家酒馆小聚，参加聚会的还有县委的秘书长，聚会人数总共只有4个人。
　　冯天宇以晚上去医院护理病号为由将酒局推掉。
　　刚到家门口，正准备掏钥匙开门，手机又响了起来，原来是县委秘书长亲自打来的电话，他只得接听，秘书长让冯天宇务必赏光，晚上的酒局只有他及建委两位领导。冯天宇无法推辞，只得赴约。
　　酒桌上的菜都是大众菜，但参加酒宴的几个人身份特殊。
　　建委主任孟学武最后露了面，见到冯天宇显得很不自然。他让副主任拿出一瓶“飞天牌”茅台酒，让他开启，被冯天宇阻止。冯天宇说他晚上开车出去办事，不能饮酒，喝茅台酒的事只好作罢，场面一时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孟学武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善于见风使舵，他给副主任使了个眼色，然后端起茶杯说：“老弟，你既然晚上有事，我也不勉强，酒不喝可以，但是饭总得吃吧，每人一份海参捞饭，这对男士可是大补呀，吃完饭，你就先去忙你的事。今天把老弟邀请出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建委的摊子太大，都是与社会上的大老板打交道，小小不然的事肯定不少，这次到建委巡察，还请老弟多多关照，县委的刘秘书长，原来是我的副手，听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不错，今天晚上他是专门来陪你喝酒的，你既然不喝酒，那我就以茶代酒吧，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官运亨通！”说完举起茶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下。
　　刘秘书长不失时机地插话说：“孟主任是我的老领导，近期，东川县委拟推荐一名副县长，竞争很激烈，孟主任是最有优势的，在这个关键时刻，幸亏你去建委巡察，我们心里才有底，如果换做别人来巡察，恐怕事情就更难办了。建委的事太复杂，难免有点小毛病，如果出现差错，孟主任就会错过了这次机会，还请冯老兄多关照！”
　　冯天宇喝了一口茶说道：“孟主任，刘秘书长，谢谢你们的好意，你们这个级别的人，轻易是不请客的，今天单独请我，是高看我，是我的荣幸。今天如果不是刘秘书长打电话，我是万万不会参加这个酒局的，我们有纪律约束，巡察期间是不可以参与被巡察单位的吃请活动，你们放心，我们在建委巡察的范围不大，不会影响孟主任的职务升迁。”
　　说话间，服务员端上了海参捞饭，冯天宇皱了皱眉头说：“刘秘书长，我那份海参捞饭，你替我享受吧，我有急事，我先告辞了。”说完走出酒店，钻进了私家车，就要发动车。
　　建委副主任急忙从酒店跑了出来，拦在车前面，示意冯天宇稍等一下。他从丰田霸道车的后备箱里拎出了一箱“茅台”酒，打开冯天宇私家车的后车门，将“茅台”酒放到了后座上。冯天宇只得下车，把酒从后座上拎了出来，又送回丰田霸道车的后备箱里。这时，孟学武、刘秘书长也急忙从酒店走出来。冯天宇对几位说道：“我来这里又吃又拿，这可万万使不得呀，吃你们的东西嘴短，拿你们的东西手短。我这样做，等于把你们害了。本来很正常的事，你们这么干，倒让我认为不正常，等于多了一个罪名。我看这些事还是简单些好，该关照你们时，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冯天宇感觉自己这么做，等于得罪了3个人。但转念一想，如果不得罪他们，冯天宇可能就要得罪东川县委，就要得罪全体巡察干部，就要亵渎巡察这份神圣的职业，就要触碰法纪的红线，就要得罪更多善良的老百姓。面对各种诱惑，只有敢于拒绝、善于拒绝，才是人间正道。他已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