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4）

　　（三）
　　冬生忙睁开眼睛，透过玻璃只见母亲正走进院子，禁不住落下泪来。为了自己的婚事，他和母亲吵了好多架，最后母子彻底翻了脸。他母亲说她没有这个儿子，他就对他母亲说就当他死了吧，或者从来就没有生过他这个儿子。如今自己落到这般地步，想起来真是百感交集，也说不出心里是个啥滋味。
　　两位亲家母又是对手相见后，一点儿也没有亲切融洽的气氛。王玉芝尽量做出友好的姿态，一方面觉得人家是到自家来了，不应该给人家脸色看。另一方面在冬生面前哪怕是装也要如此，好让冬生将她们之间的龃龉不和的责任都归于他母亲。王玉芝在这方面是有手段的。当然，冬生有病，她也觉得不能让他着急，那样会加重他的病情的，更何况她是一个胜利者。对于失败者冬生的母亲来说，心里极不平衡。她和儿子彻底闹翻了，而且办婚事也花了不少钱，她是人财两空。她没有理会王玉芝，怒气冲冲地径直去进屋了。见了冬生的面后心里“咯噔”一下子彻底凉了，她万万没有想自己的儿子竟病成了这样。她完全慌了，心里也不作主，身子一软就瘫坐在地上，哭着对冬生说：“这么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这样。”然后便痛哭起来，王玉芝也跟着落泪。冬生赶忙把他母亲搀起来，安慰说：“没事没事！这点小病算什么？”王玉芝说：“我七叔是个老大夫，治这种病最拿手，赶明天我就去把他接来，给冬生治病。”冬生的母亲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倒在炕上哭。
　　桂东听说她婆婆来了，就趁歇歇儿的当儿回来看看，婆媳相见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彼此间像是仇人似。冬生妈看着桂东，心想她一定是个妖怪，不但将他的儿子的魂儿勾来，还将吸干了她儿子的血，想到这些，仇恨的怒火禁不住在心头燃烧。她突然有了力气，猛地从炕上坐起来，然后她逼视着桂东，仍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心跳的厉害，复又躺下。
　　却说冬生爸听说老伴独自去看冬生，就担心老伴儿和亲家母闹起来，忙和队长请了假也随后去了。进了院子，听屋子里静悄悄的，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儿媳妇桂东和亲家母都接了出来，桂东一脸的凄楚。进了屋，冬生爸也被冬生的病吓了一大跳，只见冬生的脸已肿的没了模样了。他见多识广，知道这病难治，心想这孩子真是多灾多难呀。想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来个儿子，却给别人作了养老姑爷。作了养老姑爷也好，可现在看来可是有点儿大事不妙。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些情况，当机立断马上就决定把冬生送县城大医院，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要保他儿子的性命。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线希望，说不定现在医学发达了，这病就不算啥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王玉芝忙着表白，说：“我正要去梁东请我七叔来给看看，他可是个老先生，治什么病都拿手。”冬生爸心想：“我家冬生给你家作姑爷，按说是你家的人了，治病花钱你们也要负担一些。再说了为操办他们的婚事，我们也花了不少钱。”所以他也不客气，当即要求王玉芝给准备一些钱，他也回去张罗一些，马上就走。
　　王玉芝在心里恼了，想：“我招的是养老姑爷，他一天也没养活我，现在倒让我拿钱给他治病，这不成了我养他了吗？”但王玉芝在这方面是有心计的，于是就笑着说：“你们张罗着，我也张罗着，说啥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病。”可心里却说：“凭什么让我拿钱？我没钱！”
　　冬生爸问能凑多少钱，王玉芝说：“我家里没钱，我去外面张罗张罗，看能不能借一些。”这明显就是推辞话，桂东听了心里又急又气。她有些怨恨地想：“怎么就没钱！冬生给的彩礼钱、衣裳钱，都在你的手里。这些钱都是人家给的，拿出来一些给冬生治病就不行吗？”她心里对母亲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怎么也不能当着冬生的父母和母亲吵架吧。她只是有些愧疚地对公公说：“我手里有几十块。”说着就开了箱子，拿出六十块钱，递给了冬生爸。
　　王玉芝见此心里不停地骂她的女儿：“这个死丫头片子，简直就是一个大傻子。俗语说得好‘女大外向死了外葬’，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呀！也不想想自己以后的事。花了一大堆钱，再治不好他的病，最后落个人财两空，看你将来怎么过日子。当初要是信我的话，别找这个病秧子，哪会有今天呀。”
　　冬生妈见自己的老头子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心里顿时有了主心骨，也恢复些力气，忙坐了起来，颤微微地说：“亲家母，你说咱们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呢！”经她这么一说，三个女人彼此的恨意全消了，顿时哭泣起来，冬生爸说：“哭什么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花两个钱吗！等冬生病好了，咱们俩家照样过好日子。”说完便回家张罗钱去了。
　　冬生上面有四个姐姐，都已结婚。由于姑娘多，每个姑娘找主都要一些彩礼钱，自然家里有些积蓄，所以冬生爸很快就凑够了五百块钱。第二天冬生爸推着手推车来了。桂东要和他们一起去医院照顾冬生，被冬生爸止住了，他说：“我一个人就行，去的人多花费大。”
　　冬生爸推着车，让冬生坐在上面，又带上一些必备的物品走了。他们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大庙镇，因为县城的班车只通到这里。冬生爸把手推车寄存在一家农户里，然后坐上班车去了县城的医院。
　　（四）
　　二十多天后，冬生回来了。和住院前相比，冬生的膀肿消失了，脸也变白了。冬生爸说冬生的病就快好了，只是还要养些日子，所以只让他和桂东见上一面就带着他回自家了。桂东很高兴。过了两天，桂东去看冬生，见他的脸又有些浮肿，知道他的病没有痊愈，心里又愁苦起来。
　　
　　却说刘山放羊羔一月有余。此时的小羊已经长大了一些，又加之大羊吃了青草奶水足，小羊完全能够跟得上大羊，因此大、小羊就不再需要分开放了，有老羊倌儿一人就行。刘山失业了。在这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刘山挣了三百工分。年终结算，按着正常的年份，一队每十分核两毛钱，也就是说，刘山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挣了六块钱。
　　王玉芝对刘山说：“明天你去梁东，把你七太爷接来，给你老姑父看看病。”第二天，刘山早早地起来，带上桂东给他准备的干粮（三个玉米面饼子和一个咸菜疙瘩），牵着毛驴就出发了。当年，刘永福为了救治他媳妇于淑兰也就是刘山的母亲，就曾走过这条路。
　　与当年心情凄惨的刘永福相比，刘山一路上可谓惬意十足。他美滋滋地骑着驴，饿了就吃上几口干粮，渴了就找一处泉水喝上几口，热了就在树荫下凉快一会儿，那情形就如同闲庭散步一般。虽然他不熟悉路，但鼻子底下是什么？是嘴呀！可以用嘴问路嘛！就是在趟过一条大河的时候，遇到一些麻烦。他想骑驴过河，那头驴见河水很大就不肯过。没办法，刘山只好牵它过河，结果把裤子弄湿了。但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呐？
　　直到午后，刘山才一路打听着到了周文秀的家里。老头儿见只有刘山一人来了，就想：“这小孩子真闯荡，这么远的路竟然能找到。”又问来干啥？才知道侄孙女婿病了。老头儿惊愕不已。“去年腊月结婚。今年就病了！这才几个月呀？”又想：“唉！我们周家怎么啦？我呐没儿没女。侄子虽然有个女儿，但刚结婚女婿就病了。而且还是重病呀！这日子过得真是不顺当。”老头儿很郁闷很心烦，但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自己会治病，怎么也不能眼瞅着不管吧。因社员外出办事要请假，得到批准后才能出门。于是他就去找队长。别看周文秀成分不好，但无论生产队干部还是大队干部都不敢难为他。队长很痛快就准了假。
　　做晚饭时，七太奶让刘山下地窖掏土豆。那刘山下了地窖后就没了动静。七太奶等了半天不见孩子出来，就以为缺氧中毒了，慌忙前去查看，一看才知道，刘山在里面看书入迷了，把掏土豆的事忘了。
　　地窖里怎么还有书呐？正常情况下谁会把书放在地窖里呢？原来在“破四旧立四新”时，上面要求个人将家里珍藏的书上交。周文秀交出去一部分，但是将一些珍贵的医书留下了。却说有一个姓孙的红卫兵造反派头子，他带领一群小喽啰又是拆庙又是烧书，毁坏了很多文物古迹。他见周文秀上交的书很少，与他所了解的情况不符，就带着喽啰们将周文秀的家抄了，将周文秀珍藏的书全部抄出来烧了。并将周文秀批判了一通。（周文秀在“文革”中，只挨过这次批判）大概就是报应，这小子第二天在和另一群造反派武斗时，胳膊被打断了。当时医院都乱糟糟的，而周文秀在接骨正骨方面也很出名，这个造反派头子只好硬着头皮去求他。周文秀不计前嫌给他接上了。
　　经历了这件事后，那小子突然就良心发现了，觉得对不住周文秀，想补偿一下，就对手下喽啰们说：“以后抄到的书不要马上就烧了，挑好的给我送来，由我处理。”这小子很快就攒了很多书，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晚上，就给周文秀送去了。周文秀哪里敢要。那小子就说：“是不是你还记恨我呀？是不是瞧不起我呀？”
　　周文秀哪里敢记恨、哪里敢瞧不起他呀！他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是高衙内。瞧不起他简直就是找死，于是全都收下了。
　　
　　造反派送来的书五花八门。有医书，有算卦的书，也有小说；有钉装的也有线装的；有用繁体字印刷的，有用简化字印刷的；有社会准入的，如《金光大道》《艳阳天》《桐柏英雄》《海岛女民兵》《敌后武工队》等，也有禁书，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日》等。由于红卫兵的认知有限，甚至还有一些“小人儿书”（连环画）。
　　一开始，周文秀将这些书藏在厢房里。但他很担心，家里藏这多书可是犯法的事，一旦被人发现、举报可就麻烦了。后来他就将这些书都放在地窖里。闲着没事，也从地窖里拿出两本读一读。打发一下时光。不成想他的这个秘密今天被刘山发现了。
　　刘山的魂都被这些有趣的书勾走了。七太奶喊他好几声，他才想起自己要干的活儿。等掏完土豆，他又进了地窖读起书来，吃完晚饭还是读书。那情形，要是他得不到一本书读一读，将会抑郁而死。所以第二天，他红着脸对周文秀说：“七太爷，我想借一本书看看。”老头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他知道小孩子都爱读战斗故事，就把《敌后武工队》借给他，因为那不是禁书，说：“你看看《敌后武工队》吧。”刘山欣喜若狂，赶忙下地窖把那书揣进怀里。
　　
　　周文秀在王玉芝家住了十天，给冬生诊脉、开药方。刘山就负责跑腿抓药。老头儿爱下象棋，闲着没事就想找个人玩上几盘，踅摸半天儿在营子里也找不出个对手来，只好拿刘山充数。起先，他拿半边人儿和刘山对奕，还连连获胜，后来就招架不住了，心想这孩子可真灵通。又端详刘山的相貌，见这孩子长得清秀，耳大有轮，觉得得三是个有福之人，说不定将来是有出息的，于是就考他。老头儿晚上教刘山一些字，第二天吃早饭时顺便问问他，刘山全记住了。他又考别的孩子，发现别的孩子把他教的东西全当了耳旁风，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了。
　　刘山一有时间就读书。十天的功夫就把一本《敌后武工队》读完了。送周文秀回家的任务仍然落在他的身上。他很高兴，在路上就和老头儿商量，还要借书。老头儿答应了，说：“那些书，你随便挑，愿意看哪本就拿哪本。”
　　原来老头儿对刘山已经有了一些想法：“虽说我们周家没后，但凭空捡到了这个孩子，将来养老送终有着落啦！这大概是天意吧。要说这孩子还真是聪明伶俐，这么小就喜欢看书。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呀！在同仁堂偷着学习、看书，最后学成了医生。他愿意看（书）就让他看吧。古往今来，那些有能力的大人物都是爱看书的，没听说哪一个爱耪地的能有出息。”
　　到了老头儿的家后，刘山一头就扎进了地窖了，恨不得将老头儿的书全部拿走。老头儿见刘山拿了几本禁书，就嘱咐他，要偷偷地看，一定不要外传。又过了一个月，王玉芝再次打发刘山去梁东接人。老头儿见刘山读书很快，就说：“读书不要囫囵吞枣，要细读。遇到不认识的字不要略过去，一定要把这个字学会，日积月累，就会有很大的长进。我有一本大字典，你拿去，不认的字就查一查。”还说：“要是读医书，这样囫囵吞枣可不行。必须一字一字地读。把意思搞明白，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这些话老头儿不是随便说的，他真的有了收刘山为徒的想法，他想：“自己一身的能耐没施展出去，要是能有个传人也是不错的。学医这事不是所有的人都行的，必须得聪明伶俐孩子。刘山这个孩子挺可心的。不但聪明伶俐还爱钻研。”
　　
　　冬生的病又严重了，王玉芝想：“我七叔的药都不管事，看来他的病真是要命的。”这回他父亲带他去了市的大医院，又花去了好几百元钱。他父亲的想法是要拼上老命也保他儿子的性命，无奈力不从心，病情有了好转就没钱了，只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