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一）
　　一天夜里，得三被王玉芝从睡梦中叫醒。“得三，你快起来。你老姑要生了。你去给老姑父他们送个信儿。”然后又骂起亲家来。“一大家子人好像都死绝了。明明知道要生了，一个人也不来。今个儿给他们送个信儿，看看来不来人。”
　　王玉芝一边骂人一边想：“生孩子不是小事。要是有紧急情况，就得马上去医院。可是自己的老头子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根本就张罗不了事。倒是亲家公还行。遇到紧急情况有主意，能张罗。”又想：”我这里麻麻烦烦，从半夜就折腾。他们却情着抱孙子，没那么便宜的事。我睡不好他们也甭想睡好。”
　　刘山爬起来，穿好衣服。透过窗户的玻璃向外观看，只见月光皎洁，将院子照的通亮。这时刘山听见了西屋的桂东姑姑呻吟着说：“让我爸去给冬生他们送信儿。让得三去接安老奶奶（接生婆）。”
　　王玉芝说：“得三半大小子了，干这点事还不行吗？”
　　桂东说：“这黑灯瞎火的，让得三走那么远的路，怪害怕的。”
　　王玉芝说：“怕什么怕！有什么可怕的？外面月亮那叫亮。再说啦都鸡叫二遍了，就快亮天了。”
　　只要是为桂东姑姑做事情，无论让刘山干什么他都愿意。他二话不说就出了屋，从院子里找一根木棒作为防身之用就上路了。此时已是初冬时节，空气中弥漫着寒意，虽不彻骨，但拿木棒的手不多时就冻得很疼。他把木棒夹在腋下，弓着身子勇敢地向前。
　　刘山曾经跟随桂东去过一次冬生家，路是熟悉的。他知道要路过一片坟地，他想：“那段路应该是最最可怕的一段。不过很多大人都说过，‘只要过了鸡叫，鬼都要回到坟里。’现在已经是鸡叫二遍了，想必鬼们都回到了坟里。只要是它们都回去了，我就不怕。”可他又想：“鬼的世界和人的是相反的。现在阳间是夜里，阴间就是白天；阳间是早上阴间就是晚上。虽然现在大多数鬼们都回到坟里睡觉了，或许有个别的鬼睡觉晚，现在还在路上溜达，它们碰见了我，又见我是个小孩，会不会抓我呀？还有一些鬼虽然回去了，但它们不想睡觉，正从坟门往外观瞧，它们看见我一个人走路，会不会再出来抓我呀？”这么一想，刘山吓得毛骨悚然。
　　大约半个多小时，刘山走到了那片坟地。这里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仿佛看到了鬼们正从坟门里看着他。他愤怒了，停下了脚步，仗着胆子看着那片坟，突然大喊道：“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你们出来吧！我不怕你们！”正喊着，突然坟地里的大榆树“嘎嘎”地响了两声。这下子把他吓破了胆。他“妈呀”一声撒腿就跑。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忘记只自己的使命，他并没有往回跑，而是向着目标方向跑。不，应该是向着目标的方向前进。
　　他一口气跑到八队，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此时天还没亮，不过有一些早起之人已经在村里村外活动了。见到了人，刘山才不再恐惧了。他来到了冬生的家里，说明来意，但冬生的父母非常冷淡。冬生躺在炕上，听说桂东要生了，就叫刘山进屋，高兴地打听一些情况。刘山觉得气氛非常压抑，一刻也不想多呆，就告辞了。也没人留他吃饭。由于来时路上出汗太多，他觉得有些渴，就舀了一瓢凉水喝完就走了。
　　再次路过那片坟地，刘山又停了下来。他看着那片坟，想：“刚才自己叫喊着让它们出来，一定是把它们惹生气了，才“嘎嘎”地叫唤两声，把我吓一跳。现在天亮了，我可不怕它们啦！”又大喊：“你们出来呀！你们出来呀！”然后朝着那片坟“呸”了三口吐沫，见那些坟也没有什么反应，大榆树也没“嘎嘎”地响，就斗志昂扬地走了。
　　
　　回到家的刘山的心情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一样。因为他不但把“信儿”送到了目的地，还在夜里“战胜”了那些鬼。他想：“营（村子）中的这小孩，谁能像我一样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呢？比方说小庄儿、小崽儿，他们要是路过那片坟地，准保得吓尿了。”
　　进了东屋，见安老奶奶笑呵呵地坐在炕上，炕上放着的桌子，上面摆着炒好的菜。安老奶奶说：“饿了吧，快上炕吃饭。”刘山的确饿了。又见有好饭好菜，更是垂涎欲滴。但他怕王玉芝说他没出息不敢去吃。这时王玉芝从西屋过来，见姑爷家没有人随刘山一起来，心里又动了怒。好在孩子已经降生，母子平安。那气就消了大半。又问：“你老姑父他们没有留你吃饭？”刘山说：“没有。”王玉芝顿时骂起人起来：“这叫什么人呀！孩子黑天半夜给他们送信儿，他们竟然连饭都不管。我就没见过这种人。这叫什么人呀？”又对刘山说：“你就和老太奶一起吃吧！不过你不能吃面条。面条是给你老姑和老太奶吃的。你喝点面汤可以。”
　　刘山自己动手盛了一碗面汤，三口两口就喝下去了。再从锅里铲下三个玉米面贴饼子放进碗里，上炕和安老奶奶一起吃了起来。看着那些炒菜，刘山也不敢多吃，只是偶尔夹一口。安老奶奶就给刘山夹，说：“吃吧！吃完咱们去看你的小妹妹。”
　　吃完饭，安老奶对刘山说：“走，我领你到西屋看看小妹妹去。”王玉芝也笑呵呵地随他们去了，刘山看见他老姑盖着厚厚的棉被，头上冒着热汽腾腾的汗，身边还放着一个小孩子。安老奶奶问：“得三，你看看你的小妹妹俊不？”得三看了一眼忙低下了头，安老奶奶再问：“好看不？”刘山憋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说：“不好看。”说得安老奶奶和王玉芝都笑了。安老奶奶问：“怎么不好看？”刘山红着脸说：“脸还没有一个窝窝头大呢。”安老奶奶和王玉芝又都笑了，桂东也笑了。安老奶奶坐在炕沿上对着孩子说：“你大哥说你丑，你丑吗？咱可一点儿也不丑，多俊呀，大了找个好女婿。”接着又郑重地说：“这孩子可不丑，等满月了就好看了，看那双眼皮，眼睛也不小。”王玉芝和安老奶奶说了一会闲话，夸赞老奶奶接生技术好，安老奶奶很高兴，就很自豪地算计哪些孩子是她接生的。最后，老奶奶又嘱咐王玉芝等到晚上再给桂东摁巴摁巴，让骨缝合合，然后就走了。
　　（二）
　　早饭过后，冬生一家人才来。冬生父亲推着单车，车上有半袋子小白米，几斤挂面（这可是稀罕东西），两只公鸡。冬生母亲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鸡蛋。病恹恹的冬生也来了，他两手空空。两位亲家母见面，竟然连个招呼也没打。倒是冬生的父亲忙问：“怎么样？生了吗？”王玉芝冷冷地说：“生了！”冬生父亲说：“嫂子受累了！”王玉芝说：“累倒是不累，就是不顺心。”冬生父亲干笑了两声，说：“什么事不顺心呀？母子平安，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不想到冬生母亲接茬说道：“这么说，生个丫头呗！”
　　这下子把王玉芝惹火了。“生丫头怎么啦？丫头也是人！也是你们刘家的种。你们就这么做的。不是你想生啥就生啥！”又想：“如果我和他们吵架，桂东一定会着急生气。万一气出了病，岂不自己倒霉。我就是当年做下月子病，到现在都不好。”这样一想她忍住了，不再说话。
　　冬生母亲一句也没接茬。冬生父亲将两只公鸡放在院子里，然后提着小米口袋和挂面和大家进了屋。他们没有进产房而是先去了西屋。冬生很是疲惫，就仰面躺下。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要是桂东生个小子多好呀！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干什么都不行。要是没有病，生丫头生小子都无所谓，再生呗！可自己这身体，能活多久都不知道。”这么一想，眼里流出了泪水。
　　冬生母亲心里这个不痛快。“一大早晨就被人家抢白了一顿。本来就是生个丫头嘛！生了个丫头还不让别人说！这是什么人呀！”她又想起了以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什么上门女婿呀、什么彩礼钱呀、什么冬生病了他们不出钱呀，尤其是每次和王玉芝交锋，自己都处于下风。今早在丈夫和儿子面前，竟然让王玉芝损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这个憋屈。就在这时，她丈夫说：“走呀，去看看孙女。”
　　“看什么看！你们去看吧！我没这个心情。一大早晨就让人家损着，我图惜个啥呀？我走了。”冬生妈竟然站起来走了。
　　王玉芝见冬生妈竟然不看看孩子就走，起得浑身哆嗦。不过，她对付冬生妈还是有心得的。她想：“既然不能在院子里不能骂人，那我就去外面骂你。”于是，她就追到村口，对着冬生妈的背影大骂了一通。
　　
　　冬生去西屋看孩子，和桂东说话。冬生爸想：“我呆着没事就干点活吧。把那两只公鸡杀了。”看着两只将死的公鸡，他就想到了儿子的病。医生已经明确告诉他了，这种病是治不好的，除非换肾。但在中国这种技术还不成熟，必须请外国专家。这不就等于判了死刑了嘛！像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吃上饭就已经不错了，还换肾，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或许中央干部能换的起肾。他把这一情况压在心底，对任何人包括他老婆，都没告诉。他总是说：冬生的病快好了。表面上他也乐观豁达，可内心却是在滴血呀！
　　王玉芝骂完了人回来了，见亲家公把鸡杀了，心里痛快了许多。总体上，他对亲家公还是有些好感的，觉得人不错，就一面烧水一面替自己辩解：“甭管生丫头还是生小子，都是你们刘家的根、刘家的种。怎么着也得看一眼！可是竟然一眼不看就走了，这能怪我生气嘛！”。
　　冬生爸因儿子的病整日愁苦万分，可两个女人却是这样的烦人，见面就掐架。他啥话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冬生和桂东说着说着就哭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就花了一千多块钱，已弄得他父亲满身是债了，可病情并不见好转，不知这样的日子哪里是个头。大家都说他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可一见到母亲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知道大伙都在骗他。而且，他也听说很多人得了这样的病都没治好。他对能否治好自己的病心里没底了。如果以后他的病再严重，即使他爸爸极力给他治他也要拒绝了。免得给父亲留下一身的债。
　　现在他的心已经死了，不再对未来有所憧憬，活着只是挨日子，他过去的豪情壮志，一定要让桂东过上好日子的雄心全部荡然无存。很多的时候，他总是回忆过去，回忆他和桂东一起在大庙上学时的情景，回忆桂东第一次投入他怀抱时的甜蜜心情，回忆他们俩在课堂上如何不动声色地用目光交流，回忆他们俩为打消众人的猜测如何假装打嘴架，忍上一个星期不说一句话，但是星期六放学后，他们是如何急不可耐地钻进他们经常约会的棒子地里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也经常回想起和母亲发生的那些龃龉不合。因为他要当上门女婿他母亲气得死去活来的情景，以及说的那些恩断义绝的话，特别是那两句话“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就当我死了”。如今，这些话都应验了。他真的要死了，要不存在了。他不但拖累了自己的家庭还拖累了桂东，让自己的爱人过苦日子、受罪，这是最让他难受的。他盼着桂东能生个儿子，可又事与愿违。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如同刀绞一般。
　　
　　看着冬生流泪，桂东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呐！这些年来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偏偏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生了个丫头。要是生个小子，最起码今天早晨是愉快的。就是因为自己生了个丫头，两个妈又掐起来了。但是和冬生的病相比，都是小事。要是冬生没病，我将是多么的幸福呀！”一想到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也禁不住流下许多心酸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