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想见爸爸只有自己走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和兰就带着两儿子乘航船和坐黄包车从横河小李家碾转来到镇海城北曲塘村姨妈家住下。姨妈看见久不见面的外甥女，当年还不到二十岁，还是个学生，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很是高兴。但听和兰说是明天要到慈溪古窑浦去看丈夫，丈夫要到北方去了，又为外甥女纠心。
　　在姨妈家那一夜她几乎没有睡着过，一直想着明天能不能见到健民的事情，去古窑浦没有车船可乘，是要两只脚走得去的。第二天天没亮她就把两个儿子拉起来，睡眼朦胧地让他们起床洗脸吃饭，然后就告别姨妈早早的出门了。姨妈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怎么行？”但她看姨妈身体也不怎么硬朗，姨妈身边还有小孙子要带，她不想让姨妈一道去，说：“谢谢姨妈了，不过三四十几里路，这比从横河直接去古窑浦近多了，我能走的。”姨妈也只好随她去。于是在姨妈家吃过早饭，她抱着两岁的平山，带着四岁的缘山，母子仨从天没亮走起，她叫缘山自己走。起先抱了平山走，但抱一会就感到很吃力。就让小平山也跟着自己走。但是小平山走了一回就走不动了，总是拖在后面。因为天还暗黜黜的，有时还被看不清的高起的石板绊倒，爬起来哭着说：“妈妈我走不动，我要抱。”毕竟还只有两岁，和兰只好抱着他走。两岁的平山已经有十多斤重了，和兰抱不一回，就感到气喘吁吁，只得再放下来拉着平山自己走。可是拉了一会见他再也拉不起了，只得再抱他走。就这样放放抱抱也不知抱放了多少次，和兰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流浃背。后来缘山走了一回也说走不动了。和兰老师就对缘山说，“妈妈连抱弟弟的力气都没了，没法顾你，你想见爸爸只有自己走。”缘山只得流着泪，强打起精神跟妈妈自己走。
　　在他们真正走不动了时，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歇一歇。就这样母子三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歇也不敢多歇，稍为歇一会她就又拉起孩子们走，怕呆久了北撤的部队走了见不着他们的爸爸了。就这样紧赶慢赶一直走到天大亮才走到金夹岙。问了一下过路人：“这里到古窑浦还有多少路？”路人说：“还有二十多里。”“啊，还有这么多路？”和兰老师惊叹一声。可是已经来了再远也只得走下去了。
　　亏得这条路当年她和八姑去三北时走过的，还比较熟悉。又急急忙忙地拖着两个孩子跌煞拌倒地往古窑浦赶，终于在下午一点多赶到了古窑浦。没有想到古窑浦这么远。
　　走到古窑浦的海边，和兰和两个孩子都走得混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饥又渴，又没有东西吃，连口水都没地方喝，几乎要瘫倒。母子仨人，远远地看到码头上还有许多人，海边有许多帆船在，这才松了一口气，估计李健民还在。
　　天气已经是快到深秋时分了，秋风簌簌，江边的晚稻已呈现出灿灿的金黄色，沉甸甸的稻穗随着秋风频频向人们点着头，好像在与将要去北方的亲人们告别。
　　地处三北的古窑浦这个平常冷静的小港湾里，今天特别热闹起来。大队军队在岸边集结。海面上一艘一艘帆船开过来。这些帆船有大有小但都有帆缆。往日这里的帆船大都是装运货物开到舟山、上海去，和把鱼货装到这里来上岸的。现在这里集中着几十只帆船。它们或张帆或挂帆，都在海边不远处待着，这回不是运输货物而是运输人。现在这里是一片千帆渡海的景象，为多年所不见。虽然热热闹闹，气氛却十分肃穆，让人感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荆苛去剌泰皇离开故国时的凄凉而悲壮的景象。荆苛一去不复返，但是他们打败国民党反动派是一定要回来的！
　　这是1945年9月30日，浙东新四军三五支队的一批指战员准备从这里渡海到苏北去。而待在岸上的人，大都是准备乘帆船去北方的新四军战士和一部分党政工作人员。也有少数来送行的亲戚朋友们。大家都没有一点笑容，形态紧张而严肃。这些新四军战士大都是浙东藉的，也有部分是当年从杭州湾南渡过来的上海莆东藉和江苏藉的老战士。浦东战士和江苏老战士离开浙东不觉得怎么留恋。但家在宁波、鄞州、慈溪、奉化、余姚、上虞、绍兴等地的浙东藉的战士，都不大愿意离开家乡去北方。家属们也不愿意他们的儿子和丈夫去北方，但既然当了新四军，一切行动听指挥，上级说要走就得走。这是做一个军人的起码条件。所以神情显得严肃而又有一点紧张，这不知要到那里去？什么时候能到目的地？将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现在和兰老师牵着着她的两个孩子，四岁的缘山和二岁的平山；在拥挤的穿灰蓝色的新四军军装的队列中挤来挤去寻找李健民。远看个个有点像健民，走近一看又都不是。这边找找那边寻寻，和兰拉着两个孩子，在队列里钻来钻去一时却找不到李健民。她想是不是临时组织决定李健民也不走了留下来了呢？又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因为陆子奇那天来告诉她李健民已经暴露了，他在凤湖中学里工作那么长时间，当地的国民党特务们都已经对他很注目了。他是非走不可的。再说他现在是大队长，要他带队的，能不走吗？除非他已经带着部队从别路先走了？她想找个熟人问一下，可是这里走来走去看看没有一个熟人。
　　这时北撤的部队有的已经在上船了，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健民他们也已经上船了？”于是她牵着两个孩子到海边去看看，可是看看船上的人是那么的小，根本看不清，如果他已经上船，再下去找他就难了，那只好回去了。于是她失望地站在海岸边，遥望着帆船，想想带着孩子从五更走起走了那么多路，来了却没有见到他，叫人伤心，因此她就这样流着泪站在岸边远远地遥望着船帆。
　　但李健民这时还没有走。他听前天陆子奇带信来告诉他，和兰准备到古窑浦码头来看他，他是鲁迅艺术学院的一个大队长，带着几百个人，这时他给副大队长讲了一声，说：“我去看看我的家属，她们要来看我。”副大队长说：“你去吧，这要紧的。”于是也来到拥挤的队弄中寻找她们，但他在人缝中挤来挤去，一直也没找到她们。他想：如果她们来，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那目标是很明显的，一下就能找到她们的。但他东找西找找了一会现在还是没有找到。他想孩子那么小估计不会来了。正在他失望地想回大队时，突然在江边人丛中一个妇女两手牵着身边一高一低两个孩子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他擦擦眼睛再仔细看，这是和兰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一时不敢想信，觉得可能别人家的妇女和小孩。可是再仔细地看：那妇女小巧灵珑的个子，多像他的妻子和兰呀，那两个孩子虽然一时他也认不出来是他们了，但按年龄来看，他的两个孩子也应该有这样大了。他激动地叫一声“和兰——”对方立即转过身来向岸上看。他高兴地走过去惊喜不已：“和兰，你们真的来了？还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你是将平山一路抱着来的-------”和兰见了健民一阵惊喜，一面擦着眼泪一面高兴地说：“我以为你们已经上船了，你还没有走。总算见到你了，我们没有白辛苦啊——”一边喘着气一面赶快把两个儿子推到他面前说：“快见见孩子吧，缘山，叫爸爸，平山叫爸爸，你生下来还没有好好叫过爸爸呢，快叫！”很少见到爸爸的缘山见到穿着灰色军装的爸爸怯怯地低声叫了一声“爸爸”，健民忙一把把他抱过来亲他几下。可从来还没有见过爸爸的小平山，只是胆怯地看着陌生的爸爸躲在一边，李健民抱起平山，想去亲他一下，小平山见他胡须扎拉的样子竟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引得周围的人都注视他们起来。和兰赶快把平山抱过来说：“平山还不认得爸爸呢，平山不哭不哭。”平山这才害怕地躲回妈妈身边去。把孩子哄好后，他们一人牵着一个孩子，便在人来人往的岸上难分难舍地谈起这些日子来的别后离情来。健民看孩子们疲劳和饥渴的样子，问和兰：“你们倒是怎么来的？从曲塘阿姨家来？你们早早出来，还没有吃东西吧？”和兰向他说明是分两天来的，已经在姨妈家里住了一夜，早上才过来，走了大半天，是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功夫吃。没有想到路这么远------”他看看和兰和孩子们又累又饥渴的样子，李健民身上带着水壶，他赶快摘下水壶来给孩子们灌几口水喝，然后也给和兰喝几口。其他也没有吃可给他们吃，他们自己的晚饭也不知道到那里去吃。和兰看到他已经是忘记了饥渴，只顾看他。这时和兰仔细地望望健民，发现两年不见，他老了很多，爱惜地说：“你变得黑了，也瘦了。”健民也望着和兰说：“是吗？你倒是没有什么变样子，好像还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现在贫血还好吗？有没有再晕倒过？”和兰说：“这些日子，我放假后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月，又有我妈帮助我带孩子，我身体好了很多，我头晕回家后再没发生过。这都是靠我妈照顾我啊，做产时爸又叫二嫂成天给我买鱼买鸡吃。”健民听了高兴地说：“好好，只要你和孩子过得好，我在外面辛苦一些也感到欣慰的。”和兰说：“你在鲁迅学院还带队当大队长一定很辛苦吧？”
　　健民说：“也不算太辛苦，倒学了不少东西，对自己在政治上是很有帮助的。”
　　和兰老师问：“鲁迅学院都学些什么东西？是学习艺术的吗？”
　　健民说：“不是完全学习艺术的，还是政治理论方面学的比较多，是系统的学习马列主义。因为在这里是培养政工人员。大家在政治上对抗日对革命有了更多的认识。”
　　“学习很紧张吗？”
　　健民说：“紧张，忙。除了学习，有时还带着学员拉练，有时甚至还协助部队一块去打仗。所以我一直抽不出功夫回家。我真对不起你和孩子。也对不起我爹，我爹现在还好吗？”
　　和兰说：“爸现在还好的，你不用担心。我晓得你工作忙，我从没有怪过你。”
　　健民说：“我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见你们了。也许等我回来孩子们都长得认不得了。”
　　和兰说：“我想不会很久的，蒋介石和国民党想挑起内战不得人心，他们一定要失败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一定能再打回浙江来，打回宁波来的。”
　　健民说：“你说得对！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走了后，这两个孩子和我老爹都要交给你了，偀民也在这次走，她好像已经上船了。六弟也应该就要北撤了，七弟和九弟都在淮北根据地。三哥三嫂又在镇海，家里只剩二嫂和你了，要你辛苦了！我真过意不去呀，要是可以留下来，我可以帮你承担一部分。”
　　和兰说：“你还是走的好，要是没有两个孩子，连我都想到北方去当八路军呢。你在凤湖中学和在鲁迅学院早已暴露了，你不走在这里是很危险的。再说组织上叫你们走，是为了在抗战胜利后能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我在家一定会很安全的。倒是你们去北方，要和国民党反动派和大批国军作战，一定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要好好保护自己。”
　　健民说：“我随大部队去北方，离党中央更近了，况且我是跟浙东纵队大部队走，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以后在国民党统治下的白区工作，你要随时随地小心国民党反动派和特务。你既要做好工作，也要懂得保护自己。”和兰听了点点头说：“我会小心的。”
　　这时下面船上的人叫了：“李大队长，船快要开了，快下船来吧！”健民听得叫就对和兰说：“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小心，你和孩子要好好活下去，等着我回来！”他急急地抱起两个孩子深深地吻了一下就转身走了。和兰向他挥着手，看着他走下沙滩去上船。
　　一会几只帆船起航了，和兰向健民挥手，健民也向站在岸上的和兰和孩子们挥手。和兰还呆呆地拉着两个儿子站在岸上远望。
　　回来时，一路上又拉着缘山和抱着平山走，走到姨妈家吃了饭又在姨妈休息了一夜。和兰想，健民已经跟大部队走了，也见过他了，了却了心愿。自己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干脆带着孩子回外婆家去算了，也好让孩子们去见一下外公外婆。
　　第二天和兰老师带着两个孩子就直接到石碶冯家。路过城里可以搭车乘船了。但回到冯家娘家，两只手臂因抱平山抱累的，还是像被打过一样痛。可是想想终于让孩子们都见到了他们的爸爸，感到自己虽累也值得了。
　　爹妈见和兰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一时不胜欢喜。和兰想，健民已经去北方了，索必就在娘家住几天去了。这里联系陆子奇也方便一些。公公这两天就让二嫂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