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新出发

　　一
　　
　　刚下汽车，旅客们就被站口的七八辆摩的围住。这些搭客仔轰着马达，胯下的坐骑快速地在旅客们面前溜着小弯，排气管冒着股股灰烟。这些人个个被晒得黢黑，争抢着顾客，呲牙笑着对他们说：老板，你去哪？美女，去哪儿呀？......
　　一位搭客仔挡住了解庭辉去路，他紫色脸膛，左腮有一块痦子，上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短袖T恤衫，胸前有一大块黑迹——可能是他孙子弄的墨水，也可能是排气管的污渍，下穿一条有好几个口袋的灰色短裤，脚上趿着人字拖鞋，他问：“帅哥老板，你去哪？”
　　解庭辉冷冷地问：“XX陶瓷厂知道在哪儿吗？”
　　他张着又紫又厚的嘴唇，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着说：“这个厂很出名啦——，在晋江没有人不知道的啦——。”
　　“多少钱？”
　　“正常要六块，收你五块好了啦——，上车，上车。”
　　“突”——，摩托车喷出一股黑烟，像赛车一样拐了个漂亮但很惊险的急弯，钻进了川流不息的车流。
　　解庭辉坐在后座上，身子紧紧贴着搭客仔。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各种店铺、工厂和其它建筑物向后闪去。空气中，饭店传来的菜香味、汽车尾气味、海鲜加工坊的腥臭味、皮革厂的刺鼻味、陶瓷厂的煤烟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就像解庭辉此时五味杂陈的心情。虽然他已经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将近十个月，但今天走的这条路却十分陌生。
　　他看到了路旁木架上晾晒着一排排细长的东西，那是本地人喜欢的面线；他看到宽阔的公路上摩托车特别多，路上还有更多的货车、轿车，他还注意到了轿车里奔驰、宝马、奥迪、雷克萨斯、保时捷等豪华品牌很多，甚至比北京的比例还要多；他看到了两家全国知名厂家的总部，低调地掩映在各种工厂之间。
　　司机在前面大声说着话，由于风大，加上口音重，解庭辉听不太明白，但好像大概意思是，这条路他很熟，经常载人去这家陶瓷厂。
　　看到标识牌，解庭辉知道他们已经驶进了一座村庄——看起来和城镇没有什么分别的村庄。村庄里耸立着几根冒着黑烟的烟囱，整个村庄被一层灰白的雾气笼罩，一股呛鼻的怪味扑面而来。
　　“到了，就是这里。”司机稳稳地停了车，揉着被风吹得难受的眼说。
　　这是一座七层楼房。深红色大理石门头上贴着四个黑色大字——XX陶瓷，从样式和外立面的新旧程度来看，这座楼房该有二十年以上的年龄。
　　解庭辉大方地走到前台问：
　　“我是公司招聘的业务员，今天过来面试。”
　　坐在前台负责接待的是一位留着长发、长相清秀的美女，她温暖一笑说：
　　“杨总在二楼，我带你去。”
　　“那麻烦你了，美女！”解庭辉说。
　　“没事，这两天面试的人很多，今天就来了好几个了。你是从哪儿招聘过来的？”
　　“厦门人才市场。”他说。
　　“哦，这样啊，你们这一批业务员大多数是从厦门人才市场招来的。”
　　“是嘛？！”
　　“到了，销售部杨总刚好在里面。”长发美女指着一扇暗红色的门，微笑着对解庭辉说。
　　解庭辉敲门进去，看到面前坐着的这位杨总，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留着短发，头顶头发很少，皮肤白净，带着眼镜。
　　杨总看了解庭辉的简历一会儿，抬头微笑着问：
　　“为什么离开北京，甚至离开家电行业呢？”
　　解庭辉直视着杨总的眼睛说：“阴差阳错，一言难尽啊！”
　　杨总盯着解庭辉说：“简单说说嘛。”
　　解庭辉辉说：“我以前一个人北京做销售，我女朋友在广东上班，两人长期分开也不是办法，我就把她接到北京去。可她不习惯北方的气候，我就辞职和她一起回广东了。到了广东她回到原来单位上班，我找到了工作正准备去上班时，发现女朋友怀孕了，我们就只好先回去结婚，结完婚她就在老家备孕，这时刚好一个朋友约我来福建做老本行——家电销售，我就这样到了福建。我一直是负责渠道——传统经销商这一块业务，可近几年销量向大卖场集中，传统渠道萎缩得厉害，做起来非常难，个人也没什么发展空间。所以，就想彻底改行。”
　　“你对女朋友——哦不——对老婆挺好的嘛！”杨总微笑着说。
　　杨总专注地翻看着应聘材料，过了大概三十秒，他抬起头看着解庭辉问：
　　“你的条件还不错啊，怎么不应聘副经理，而应聘业务员呢？”
　　他话音刚落，解庭辉便回答道：“隔行如隔山呀，我刚刚换了一个行业，很多东西都得学，打算从基层做起。”
　　杨总点点头说：“做销售是应该这样，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他又问：“你会不会喝酒啊？”
　　解庭辉说：“会一点，但酒量不是很好。”
　　“会喝就行。”杨总说，“经常有客户到公司考察，有些客户有一些特殊的要求，你懂得安排吗？”
　　解庭辉的脑子里立即闪现那次没把总部领导“招待”好的事情。他胸有成竹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完全没有问题。”
　　你尽快到人事部报到吧！
　　我明天就来上班！
　　
　　二
　　
　　这是位于三楼的一间两百来平的培训室。培训室的西面和北面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共十来幅企业文化宣传贴，其中有一副上写着“打造中国XX陶瓷第一品牌”；南面和东面是玻璃隔断，东面玻璃墙外是一条两米多宽的走廊，走廊的另一面是一间间单独的办公室。培训室和走廊的地面斜铺着深黄色的拼花仿古瓷砖，砖面上被磨得光亮，就像老人的秃头。
　　解庭辉与五十五位新员工安静地坐在培训室里，接受着为期四十天的入职培训。今天是入职第一天，也是第一堂培训课，主持人销售部总经理杨总说：
　　“待会儿许总给大家讲第一课，请大家稍等一下。”
　　解庭辉已经听说许总的基本情况。他叫许振宇，是这家堪称龙头企业的陶瓷厂的总经理，也是董事长的儿子，他毕业于国内排名前十的名牌大学企业管理系，当年以全县文科状元的身份考进这所大学。本来他的志向是在金融行业，可因为这家工厂四五个大股东的后代里，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接班人，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推举他做总经理，希望他通过全面革新，去掉家族企业的烙印，甚至带领公司登陆资本市场。
　　不一会儿，培训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门口站立着的一位穿黑西装的男子身上。杨总也发现了门口这个人，他从前排的位置上站起来笑着说：
　　“下面请许总给大家讲课！”
　　许总稳步走向讲台站定。他看起来三十不到，身高大概一米七多一点；脸型瘦小，身材修长，有几分帅气，肩有点宽——这种身材是穿西服的好架子。
　　许总并没立即说话，而是微笑着扫视着台下这些人，就像学富五车的老教授看着自己悉心培养的得意门生，那笑容使解庭辉联想到村口的那片池塘被扔进小石子儿后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他说：
　　“欢迎各位加入公司。接下来的四十天里，我将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给大家讲一讲。除我之外，还有好几位讲师给各位讲课，其中一位重量级的老师就是来自台湾的陈少华老师，陈老师是公司长期聘用的企业管理咨询顾问，在他的辅导下，公司正快速地从一家纯粹的家族企业，向具备先进管理制度和管理思想的现代化企业过渡。除了陈老师，还有销售部的两位总经理杨总和赵总也将抽空给大家讲课。他们俩在公司工作多年，具备全面系统的销售知识，同时实战经验也非常丰富，大家手头上厚厚的这本培训资料就是他们整理和归纳的。公司在全国有几十个销售分支机构，市场占有率连续几年全国领先。在阿联酋迪拜，公司也有销售点，公司产品出口到韩国、日本等十几个国家。可以说，公司平台很大，各位可以尽情发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前提是，需要各位对公司文化、业务流程和公司的产品等等做深入的了解和学习，重点就是要了解我们的产品核心优势是什么，此外，要掌握陶瓷产品的销售技巧、推销话术等等。我看了各位的资料，你们过去都非常优秀，这里面有三分之一的本科生，有的在大企业做了很多年销售，但我还是希望各位既来之则安之，清空自己，有归零心态，认真学习，在新的环境、新的舞台发挥个人才能，实现自身价值。四十天后，公司将组织统一考核，主要是考核基本知识、智商测评和即兴演讲三部分，公司将根据最终考核结果来决定每个人适合的岗位，或者决定去留......”
　　解庭辉坐在前面第三排中间，边听边观察着许总。许总的脸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有点惨白，从他所戴眼镜镜片的厚度和眼球的形状来判断，镜片度数应该在四百度以上，从面容上看，他还算亲切但总感觉与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地主的儿子，哪怕人再好相处，也不可能和贫农的儿子打成一片。
　　许总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初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大概四十分钟以后，台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目光游离，甚至个别人还趴在座子上装着听讲，其实在间歇性地打盹。杨总提示大家要认真听讲，大家马上恢复正常，可是几分钟后，大家又不认真了。
　　解庭辉听见许总说，也许昨晚大家没有休息好，要不就休息十五分钟吧，我今天就讲这些，下堂课由陈少华老师接着讲。
　　课间时，绝大部分同学走出了这间沉闷的培训室，有的聚在走廊抽烟、聊天，有的奔向本层或者二层和四层的洗手间。
　　解庭辉没有出去，他打量着身边的同桌。见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肤色暗黑，头发浓密，额头左上方有一个发旋，耳朵大而有气势，长相比较端正。上课快结束时，他就一直在稿纸上画着什么。
　　解庭辉见这位同桌看起来比较亲切、随和，就主动和他攀谈起来，解庭辉向他打招呼：
　　“你好，我叫解庭辉，请问怎么称呼？”
　　“你好！谢霆锋的大哥好！我叫钟启航。”他热情地伸出右手笑着说。
　　“我是解放的解，不是谢谢的谢！”解庭辉不紧不松地握着他的厚实的手掌说。
　　钟启航的幽默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解庭辉接着问他：
　　“你觉得今天讲得怎么样？”
　　“内容很好，风格枯燥。”他说，“不过，这些内容我基本都知道，我在XX陶瓷厂做过几年销售。”
　　“那以后要多向师兄请教哦！”解庭辉说。
　　“没问题！”他说，“多请我撮几顿就行！”
　　看来，钟启航是个很随和、会聊天的人。
　　“你刚才在纸上画的什么啊？”解庭辉好奇地问。
　　“恩，你自己看。”钟启航把那张纸递给了他。
　　解庭辉仔细看了起来。这是一张素描，画的是一个地主家的少爷，他头戴地主帽，带着一副圆墨镜，穿着褂子，手里拿着一把纸扇，脸型和许总有几分相像。
　　“画的是许总吗？”解庭辉问。
　　“正是。”钟启航说，“像不像？”
　　“非常像！”解庭辉说，“不过，许总好像没这么胖。”
　　“对。”钟启航说，“我就是觉得许总太瘦了，就故意画胖一点。”
　　“你学过美术吗？”解庭辉问。
　　“学过。”钟启航说，“XX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
　　“解某佩服！”
　　“大人见笑！”钟启航双手一拱说，“鄙人不才！”
　　正当解庭辉和钟启航聊得热乎时，杨总招呼大家安静下来，说即将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