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生厌倦

　　一
　　
　　解庭辉在中山办事处负责所辖的顺德市场。这里是中国家电基地，市场竞争异常激烈。工作内容和北京期间没有两样，主要是协助代理商开发、管理和服务终端经销商，所以很快就工作上手。开始时，代理商的业务员轰着摩托车载着解庭辉到处跑客户，后来解庭辉就单独跑。
　　向翠萍已经从北京辞职回广东，她回到她原来单位，仍然做厂长助理。他们在她工厂旁边租了一间小单间，作为漂不断泊生活中的温馨驿站。
　　正当解庭辉已经进入角色、找到有效办法想把市场做大时，他接到了总经办主任管菲菲的电话，让他回总部结算工资。
　　他又失业了。管菲菲和解庭辉关系一直不错，她说：
　　“戴总找到董事长，要公司把你辞退，他现在是董事长身边的红人，我也不好说什么，他做人好绝啊。祝你好运吧！”
　　解庭辉明白，尽管戴总有辉煌的职业履历，尽管他的前老板兼顶头上司是国内家喻户晓的牛人，尽管他深得董事长器重，尽管庭辉和他不在一个营销公司，但他不想在公司埋下自己这颗地雷，赶尽杀绝、铲草除根也许就是这位所谓的职场精英的生存哲学。
　　一天，解庭辉和向翠萍在熟悉的小公园散步，他说：“要不，我换个行业，家电行业竞争太激烈，人才竞争激烈，厂家竞争激烈，客户竞争激烈。”
　　“也好，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向翠萍道。
　　解庭辉跑了几次广州南方人才市场，找到了几份不错的工作，有行业龙头企业，也有上市公司，职位是销售区域经理。不过他没有马上去上班，他在衡量。
　　正在此时，向翠萍怀孕了，解庭辉要做爸爸啦！他们兴奋不已，仔细商量后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向翠萍辞职回娘家备孕；二是年底回老家结婚。
　　后来证明第一个决定时完全错误的，孕妇上班比比皆是，何况她还备受领导器重。
　　也在此时，解庭辉接到了一个中山办事处前同事黄志伟的电话，他说焦主管带着我们跳槽到了另一家家电公司，那儿刚好需要一个人，待遇比前公司要好一些。
　　
　　二
　　
　　凌晨四点，两辆灰色的金杯面包车，载着解庭辉、向翠萍以及她娘家的七姑八姨，从向翠萍家里出发，一路翻山越岭，经过十几小时的颠簸，终于在下午五点左右到了离解庭辉家附近的三一九国道。
　　刚到村道岔口时，解庭辉对车上客人说：“这条路修好没多久，还是第一次走婚车呢！”
　　“那很吉利嘛！听说你是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赶紧挣钱，希望你是村里第一个买小车的人。”家里跑长途客运的小姨笑嘻嘻地说。
　　婚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每到拐弯处，司机都会重重响几次喇叭，声音穿过路旁的树，在延绵起伏的山里回荡。山脚的水田旁边，两只白鹭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那片松树林飞去。一头健硕的水牛挡在前面，听到陌生的喇叭声，它回过头，充满敌意地看着陌生的异类——面包车，急得主人赶紧去牵牛鼻，让到路旁。路旁的矮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像一群村妇在聊八卦。
　　“那是野兔。”解庭辉小舅子尖叫着，用乡音很浓的普通话说。
　　“不，那是松树，兔子尾巴没那么长！”解庭辉用动物学家的口吻说。
　　说话间，婚车到了解庭辉木房子所在的山脚下，停在一块预先清理好、本用来会车的水泥坪上，全家人和主要亲戚早已迎候在那儿。立刻，半山腰解庭辉的家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同时，吹鼓手卖力地敲着锣打着鼓击着铙钹吹着唢呐，似乎在告诉全梅村人——来贵客啦！
　　次日中午十分，一众亲戚把狭小的堂屋挤得水泄不通。解庭辉父母换了新衣，端坐在神龛下一张长木凳上；解庭辉穿一套深蓝色的西服，肩披红花绸子；向翠萍盘着漂亮的新娘发型，穿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两人幸福又庄重地站在两位家长面前。仿佛千军万马驰骋的鞭炮声响过，一位头发灰白、穿沾满灰尘的蓝布棉衣、脚穿解放鞋、手夹一根卷烟的司仪老汉，用高亢的声音叫喊着：“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三拜之后，在老汉的主持下，他俩按着辈分向重要的亲戚行礼，亲戚们逐个把早就准备好的礼金放在一个盘底印着红“囍”字的搪瓷盘子里。
　　有情人终成眷属。人生最重要的一场仪式就这样草草完成。
　　结束婚礼第二天，向翠萍跟着婚车回了娘家，解庭辉也在几天后去了某电器公司福建分公司上班。
　　
　　三
　　
　　福建分公司在福州市中心的一处写字楼里。内勤和财务在一个房间，有一间单独的会议室，客厅用于八名区域经理办公，总经理单独有一间办公室。
　　分公司总经理焦总毕业于国内某名牌大学，三十来岁，长相英俊，能说会道，智商极高。区域经理中，除了解庭辉，还有一位本科生；他们大部分都是焦总从广东带去的，解庭辉勉强算其中一位。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来之前都不认识这些人，甚至介绍他来的黄志伟也才见一面。
　　十几平方会议室里，能见度很低，半开的窗户来不及散去烟雾。区域经理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纸杯，杯中焦黄色的液体表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把烟蒂；焦总的大烟缸是玻璃的，上面竖立着一大撮香烟过滤嘴，远看像一朵枯萎的黄花，近看像一株腐烂的蘑菇。只有面前亮堂堂的暗红色会议桌在努力地表明这间会议室的身份——全国知名家电品牌福建分公司会议室。
　　焦总外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休闲单西，里面是黑色的T恤，衣服胸前的龙纹，使他看起来像古惑仔。区域经理们，除了解庭辉穿一套黑色的西装，其余人都穿得十分随意，其中负责宁德市场的小张，穿一套白底蓝花的休闲西服，脖子上挂着筷子般粗的、金灿灿的项链，脚蹬一双尖头软皮白色牛皮鞋，看起来像归国华侨。
　　咳咳，咳咳，被香烟呛到的焦总使劲咳了几声后，他接着说：“......解庭辉你就负责泉州市场......我的风格和别人不一样，我只问结果，不管过程......如果大家没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先“活动”一下，待会儿去喝酒。”
　　解庭辉初来乍到，还以为焦总所说的“活动”是活动一下筋骨呢！他见黄志伟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的扑克，大家立即在会议室里围着焦总身边开始玩牌。他们是在玩扎金花，除了解庭辉、小张和负责龙岩市场的老武，其余人都在玩。
　　“焦总，旁边饭店菜已经上齐了。”不一会儿，内勤蒋芳芳皱着蚕蛾眉，用手扇着烟雾，站到焦总旁边说。
　　“兄弟们，暂停，暂停，喝酒去啰！”焦总站起身来，用手把面前的一堆战果扒拢，既高兴又扫兴地说。
　　在饭店包厢里，黄志伟站起来大声说：“大家请安静一下，请焦总说几句。”
　　焦总并未起身，他正在和身边的小张、老武玩斗地主，他拿着一手牌，嘴里叼着烟，露出迷人的笑容，用浑厚的男中音说：“兄弟们，明天你们就要回到各自的区域，一个月后才能再见面，今天大家就好好放松一下，吃好！喝好！玩好！”
　　菜还未上齐，一箱啤酒已经牺牲。饭后，大家又去办公室继续战斗。十二点左右，大家在焦总的带领下，离开“活动”场所，分头打车去洗桑拿。
　　十个月后，解庭辉还没拿到年终奖就提出辞职。他对家电行业已彻底失去信心。
　　解庭辉走在厦门环岛路上，腥咸的海风吹到脸上，他想到了《水手》里的歌词：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远处金门岛上清晰可见的“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标牌让解庭辉觉得人生理想那样虚无，可当他看到黄厝海边的“一国两制统一中国”标牌时又立刻充满斗志。
　　那天晚上，在朋友的出租屋里，他就着两包香烟，连夜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辞职》，有几段内容是这样的：
　　......分公司李总对他的嫡系们另眼相待、照顾有加，他们每月报销的招待费远远超过段永煌的工资。他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而领导的坐骑却在上班半年后从几万元的国产车换成二十几万的合资车，如果单靠职务收入，需要好几年才能买得起这辆气派威风的轿车。每个月在省城召开的总结会，最后的会议性质总演变为聚赌，如果参与，一个月的工资往往不够输，不参与的话，就会被视为不合群。
　　段永煌很难适应这种帮派主义泛滥、职务腐败严重、娱乐风气过盛的环境。
　　最终让段永煌下定决心辞职的是另外一件事。有一次，总部“领导”来段永煌负责的区域检查工作，李总指示一定要“招待”好。那天领导喝了一瓶白酒，有些醉。饭后段永煌带领导去泡脚，想不到他硬拖着洗脚妹要她送他回宾馆。洗脚妹叫来了保安，领导差点被打。李总事后狠很地批评段永煌：再让我难堪，就给我滚蛋......
　　解庭辉在宝贝满一百天时写给向翠萍的信中是这样总结的：
　　 ......之所以这四年跌宕起伏，不太顺利，至少有这几个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读书时社交上花时间太少，导致交际能力较弱，适应社会过程缓慢。还有呢，就不该待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当然一开始没得选择，但不久后是有机会申请去别的区域的。另外呢，误入家电行业，这个行业竞争太激烈，人不好处，事不好做,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挣的不如农民工，花钱像个大老板。最后，不该老想着往上爬，而且锋芒毕露，导致树敌太多,应该沉下心来，定位低一点，把业务能力锻炼好，把人际交往这门闯荡社会的基本技能修炼好。
　　但是，选择销售行业是对的，坚持本性是对的，遇到你也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