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北京北京

　　一
　　
　　解庭辉正欲施展拳脚、大干一番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和生活的节奏。
　　他们在疫情严重时整天窝在宿舍里，被真实的或谣传的各种消息弄得心烦气躁，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做不了。
　　疫情高峰，办事处彻底停摆。疫情淡去，销售也难见起色，这让解庭辉和他主管的渠道部门同事们压力巨大，毕竟大家是靠提成和奖金吃饭的，没有销量，就要喝西北风了。他们这个部门还不是最惨的。卖场部的欧主管对解庭辉说：大卖场一个客户都没有，客户害怕去这种封闭的、人多的环境。你们渠道部还好，终端零售店都是小店。解庭辉看着一脸青春痘、中气十足的欧主管，重叹一口气说：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向翠萍对解庭辉说：“我们领导离婚啦！”
　　“为什么？疫情以前，我看到他老婆带着她女儿来你们办公室，一家三口还有说有笑的啊！”解庭辉不解地问。
　　“疫情期间，他老婆作为护士第一批被上头派去非典定点医院救治病人，当时大家对这个病还不了解，只知道传染性极强，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办法，因此第一批医护人员是冒生命危险去的。战胜疫情后，他老婆得到了不少物质上的奖励，没过多久，她老婆就主动和我们领导离婚了。”向翠萍说。
　　“女人有钱也变坏？”解庭辉道。
　　“你可能对他家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他们夫妻间一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钱只是增加了她老婆的底气而已。我们领导虽然工作上很出色，其实以前就是一个烂人，打架斗殴，坑蒙拐骗，花天酒地，欺男霸女，样样都干。而他老婆却是一个追求生活品位的小资。两人本就不是一路人。”向翠萍滔滔不绝地说。
　　解庭辉眼前立刻浮现她主管的样子，他叫汪啸天，年近四十，留着寸头，肚皮隆起，腋下总夹着黑皮包，走路一晃一晃，说话声音很大，痞里痞气地。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他着急地问。
　　“你想到哪里去了！”向翠萍生气地说，“他工作和生活还是分得很清的，最主要他是看人来的，如果对方是个很随便的人，那他就更随便，他心里给我的定位就是帮他做事的，他想找女人，外面多的是，一起这么久，这方面他对我很尊重，而且他还说过，老解是个好人。”
　　“哎，他们女儿好可怜啊！”解庭辉叹了口气说。
　　“可怜什么啊，他们那八岁的女儿亲口对我说，我现在多了一位阿姨，还多了一位叔叔，加上爸爸妈妈，有四个人疼我，真好！”向翠萍说。
　　哎，解庭辉叹了口气说，北京这座城市啊，真让人看不懂，可能不太适合我们！
　　是啊，向翠萍说，我们的观念、性格、能力，还真跟不上这里的步伐。
　　由于销量惨淡，孙总倍感压力，解庭辉经常看到他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此时，小道消息传来，孙总在不久的销售年度结束后将调回总部。有的说是结束挂职锻炼，升任总部商用产品事业部总经理；有的说是业绩不佳被撤职。解庭辉认为，前一种的可能性要大很多，因为业绩不好是不可抗因素造成，而且像孙总这样德才兼备的人才，在整个公司都是凤毛麟角，重贤惜才的万董事长不可能不重用他。
　　孙总逐渐把手头工作移交给解庭辉办理，而且拜访重要客户也带着解庭辉去，张贵生和龚玉峰对解庭辉的称呼也从“解主管”改为“解总”。
　　这一切变化使解庭辉认为，自己即将坐上北京办的头把交椅，如果孙总走了，最适合的人就是他！
　　他很自信能够胜任这个位置。以前解庭辉认为自己驾驭不了应胜龙、骆伟业和李通海，而现在应胜龙出了事；骆伟业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得了肾衰竭病，公司交给他那个混不吝的弟弟在管，生意一落千丈；李通海自从没了应胜龙和骆伟业这两个对手后，好像没有了激情和动力，整天到处钓鱼，生意已经交给自己刚大学毕业的儿子。
　　
　　二
　　
　　销售年度结束前一周的一天下午，解庭辉注意到了孙总办公室来了一个人。他三十多岁，一米七多，一头短发，长相帅气，穿白衬衣黑西裤——公司销售人员的职业装，举手投足尽显高级职业经理人的良好素养。
　　很多同事都注意到，整个下午这个人都在办公室和孙总聊天。解庭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第二天早上周例会上，孙总笑着介绍道：这是戴建勋戴总，我将在一周后离开北京办事处到总部工作，北京办的工作由戴总全权负责。
　　解庭辉脑袋嗡地一下，接下来的会议他几乎没有听进任何内容，直到孙总点名要他讲讲这一周工作计划时，他才回过神来。
　　这一周里，戴总挨个找办事处的人聊天，甚至连搬运工都没有漏过。
　　在孙总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欢送宴上，孙总双手端起酒杯，动情地对大家说：“感谢各位一直以来对公司的辛苦付出，也非常感恩这段与各位兄弟一起度过的日子，希望各位再接再厉。我将会在另一条战壕里与各种继续并肩作战，今天的晚宴既是为我送行，更是为戴总接风，希望大家从今往后紧密团结在戴总周围，取得新的更好的成绩！”
　　那晚，解庭辉多喝了，喝醉了，流泪了。失态了。
　　第二天开会，戴总对办事处进行管理改革，撤掉了渠道部，保留了卖场部。从事理上来说，解庭辉表示理解，随着国美、大中和苏宁等家电大卖场的兴起，大卖场的销量越来越大，而同时传统渠道的销量却快速萎缩，渠道部确实有精简的必要；但从情感上来说，他短短几天内从准一把手变成业务员——连降两级，内心确实无比失落。
　　戴总上任后，解庭辉从各方面都可以感觉到，他很不喜欢自己，或者是因为自己内心被他察觉，导致第一印象不好——认为自己不欢迎他；或者仅是因为性格不合。一次和客户举行的篮球友谊赛结束后，戴总当着包括解庭辉在内的许多同事说：“我是一个开朗、乐观和积极的人，希望我的同事也有这种个性。”
　　解庭辉恰恰不是这种性格特质的人。
　　然而，由于他十分珍惜对这份倾注太多心力的工作，也非常留恋已经工作了三年的这座城市，特别是习惯了与香翠在这儿双栖双宿的生活。
　　他无奈地选择了苟且。
　　一天深夜，向翠萍在枕边对解庭辉说：“对了，昨天我加班帮汪总写完月工作总结，他今天早上看了后很满意，他随口说了一句，让你老公小心徐忠义这个人。”
　　“徐总和我关系很好的啊！”解庭辉不假思索地说。
　　但解庭辉凭着对职场环境的敏感，仔细想一下，有一件事还是让他感到不踏实。
　　徐忠义是公司商用产品事业部北京办事处的主管。他长得高高大大，总笑眯眯地，爱开黄色玩笑，对谁都称兄道弟。
　　解庭辉上个月请一位叫于小薇的记者朋友吃饭，那天她带一位当时为某国际连锁超市北京公司负责人的丁姓朋友同来，那位丁总刚好聊到要采购一批商用电器产品。丁总对解庭辉说：
　　“解总，你是这一行的专家，有什么好的厂家麻烦你介绍一下。”解庭辉心里一阵狂喜，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
　　“没问题，这两天就让厂家的人来拜访您，具体问题你们见面细谈。”
　　拿业务介绍费是行业潜规则。一开始解庭辉想把这笔不小的单子介绍给同行，这样既可以赚钱还不会留任何后患，但他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介绍把这笔单子给徐忠义，一是他们平素聊得来，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解庭辉记得，徐总顺利拜访客户丁总回来后，与他交流很久，最后他说：
　　“兄弟，非常感谢，非常感谢！收到一批货款我就立即把佣金给你，而且我会绝对保密！这个单子很大啊，可以做几年，我赚不赚没有关系，一定会保证你那一份！”
　　前几天，许总按事先约定把第一笔佣金给了他。
　　“你明天赶紧问一下汪总，许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解庭辉感觉情况不妙，十分着急地说。
　　“这个不方便吧。”向翠萍说。
　　“既然他对你说这样的话，说明他很信任你，也说明他和徐总的关系不怎么样。我认为他会告诉你真实情况的！”解庭辉道，“我感觉和介绍那笔单子有关，最近戴总看我的脸色很不对劲，而且我看到徐总经常在汪总的办公室聊天。”
　　“那我试试吧！”向翠萍说。
　　第二天接近中午，向翠萍打电话给解庭辉说：
　　“待会儿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饭吧！”
　　见面后，向翠萍直奔主题：“汪总说：‘本来我不想说的，主要是怕你老公走后，你也跟着走了，我用你用顺手了，不想你走掉。’前几天我和戴总、许总三个人在洗脚，我闭着眼睛睡不着，他们俩在聊天，隐隐约约听到，徐总跟戴说你老公拿回扣的事，戴总说，他要把你老公辞退。’”
　　听完后，解庭辉立刻明白，徐忠义拿到了单子就想赶走自己、吞掉佣金——卸磨杀驴；想利用戴总赶走自己——借刀杀人。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北京办事处的工作生涯即将结束。
　　第三天，戴总通知解庭辉被北京办事处退回总部——实际上就是解雇，三天内工作交接完毕。
　　拿到工资后，解庭辉打电话给丁总说，最近有客户反馈，公司产品质量不太稳定，货期也难以保证，而且还听说徐总人品不太好，本着对朋友负责的态度，建议你订购第二批货物时，到市场上多看看，货比三家总不会错嘛，比如说XX这几个品牌还蛮不错的。丁总说：非常感谢！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解庭早已从红庙搬到朝阳区和通县交界处，与同事合租一套两室一厅。因为办事处对房租进行定额补贴，不再统一租房，这样以来，在住宿方面，大家就自由很多。
　　这套一楼的住所家具陈旧，不见太阳，灯光暗淡，但还是给俩人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
　　这天晚上，解庭辉炒了几个好菜，他想和向翠萍好好吃顿饭。他从八岁开始就会做饭了，那时父母白天去做工，手工回家时他把饭菜已经做好了。那时穷，总是那几道菜，辣椒炒鸡蛋啊，清炒白菜啊，炒坛子菜啊，炒黄豆啊，等等，都是家常菜。今天，他尽情施展厨艺，做了红烧鲤鱼、小炒牛肉、清炒藕片、家常豆腐、上汤菠菜、排骨萝卜烫。他很后悔以前老在外面吃，还总应酬，浪费了好厨艺，没怎么给向翠萍做饭，很少和她一起吃饭。
　　职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得势时，别人就像蜜蜂采花一样恋着你；若你被上司冷落，就会像流浪汉一样被人避而远之；而一旦你被解雇，就会像瘟神一样被人躲着，甚至像落水狗一样被人痛打。
　　解庭辉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那几天没联系任何人，当然也没人联系他。
　　“来，吃鱼，这是你最喜欢的菜，”解庭辉夹了一筷鱼放到向翠萍碗里说。
　　“要不，在北京同行办事处重新找一份吧！你有经验和客户资源，应该不难！”向翠萍说。
　　“圈子就那么大，以后难免碰面，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解庭辉说，“我太善良，太实在，太单纯，不像别人那样心狠手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险狡诈。我来自农村，父母从小就教我要正直，要诚实，不要忘本，来北京这么久，这种本性还是变不了，所以无法融入这座物欲横流、光怪陆离的城市！”
　　“老公，你就不应该进入销售行业，你适合做一名老师。”向翠萍喝了一口红酒说。
　　“我还真没想过要做一名老师。”解庭辉说，“从小穷怕啦，教师待遇比较低，本来想当国家干部（公务员）的，可又赶上不包分配。现在只想做销售，等资金、经验、人脉、能力具备了，就自己做生意。”
　　“如果包分配的话，我们就没有缘分认识了！”向翠萍幸福地笑着说。
　　“也是啊，为了我的缘分干杯！”解庭辉拿起酒杯说。
　　“干杯！”向翠萍举起酒杯。
　　“当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同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想开点，老公！”
　　“我明天问问总部华南营销公司顾总，看他那边要不要招人。”
　　第二天，解庭辉被华南营销公司录用，任中山办事处区域经理。
　　解庭辉依依不舍对向翠萍说：“我到那边安顿了以后，你就辞职回广东再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