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小院第六十一章
作品名称:石头记之:十三家小院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4-04-02 18:09:40 字数:8981
接到艾格瑞特的电话,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她会打给我,更没想到自己已经休息了将近一个星期。
“快回来上班吧!”电话那头,老艾低声而急促道:“老总生气了……”
我忙一迭声地说了几个谢谢;挂断电话,洗把脸,脑子里满是恐龙暴怒的面孔;永远都不能说恐龙拉长了驴脸,因为再怎样生气,恐龙的脸都又大又圆,就象个被擀压过的面团。平时,恐龙高兴时,面团开绽,就象发面饼;若是不高兴了,就会绷紧,刹那间一片云遮上去,黑着脸,象是谁欠了多少他银子似地。
“小爱,敦敏今天要见你!”我刚要推门而去,站在窗前那张桌子上胡乱涂抹的老曹突然来了句。
“他见我做什么,不见!”我生硬道。
那个敦敏,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逗咳嗽,没事儿自已找乐儿那伙的,弄个破烂手机,就四处到街上拍虫,企图能够抓住个犀利哥式的人物,来提振他的破烂网站,以赚取商业利润;我这样一位伟大人物,可不想成为他手底下的道具与玩偶。刹那,我联想到李晓丽;敦敏不是自诩为无冕之王吗,那他怎么连那样一件小事儿都摆不平?切,用脚后跟想想,他不过就是个盗世欺名的大骗子吧!唉,也是,能和老曹称兄道弟的人物,肯定是个平庸的家伙,虽然敦敏同样喋喋不休,吹嘘着他的伟大,与他制造出来的伟大;但他口中的伟大,只是一个空中楼阁,在现实中并没出现过。而且,他总是伺机打击我;他说要把我捧成伟大,说不定在耍神马阴谋呢。
“他要给你做个专访……”老曹慢悠悠地讲道。
“不做!”我丢下这句,重重地摔上门。
平庸如老曹者,都没做过什么狗屎专访,我倒要去做什么狗屎专访,我岂不是疯了,岂不是埋没了我的伟大!唉,敦敏的专访换不来饭吃;可恐龙每个月都会付给我银子,使我免于饥饿,也使我有空闲产生爱情,想念蓝,或者去任由酒格格勾引。
“喂,小爱,又怎么惹我们家老曹了?”迅即,我又不期遭遇到袭人大妈;她又和那个南方女人混在一起,营销着那些保健品与美容品。
据说,投身于第四波经济潮的袭人大妈,经过几个月的拼搏,已经卖出了三套美容产品,一套卖给了自己,另一套赠送给了花铁儿,还有一套预售,尚未收到货款;而预售的对象,就是这个南方女人。为此,袭人大妈荣获到区域经理这个光荣称号。
“今后,我一定继续努力!”在那次表彰大会上,袭人大妈被邀请到台上;但她口拙地说了两句,就憨厚地笑了。
自打袭人大妈将蒸茏换成银子,踏入直销这一行当,她骤然多了许多朋友,天南地北的;并且,她似乎成为一些人的楷模;她的那间屋子也成为她那个直销小组的会议室,常常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商讨着如何开辟市场;那位瘦削的南方女人就是她的小组成员之一,还有位印堂发亮的中年男士;那位男士西装革履的,俨然一位成功人士的派头;只是每次老曹看到他,就会流露出忐忑与不屑的矛盾心情。当然,看到那些保健品与美容品,老曹同样流露出忐忑与不屑的矛盾心情。
老曹渐渐对袭人大妈不满;他的不满,不仅仅在于袭人大妈每天将一群人领回家,不仅仅在于袭人大妈搞什么一夜暴富的直销,还在于袭人大妈疯狂购物。当初,袭人大妈还在曹府时,老曹并没看出她是个,购物狂;可自打不做驴肉馅包子的买卖,袭人大妈就跟换了个人似地,家里乱糟糟堆了一大堆保健品,什么内蒙古沙棘提取液,新疆红杨树皮熬制丸,美国加州骨胶,泰国鳄鱼胆汁;哇,林林总总,袭人大妈大可以举办一个万国保健品博览会。
“唉……”一次,老曹故意敞开房门,虽然手里握着蘸满袭人大妈调制的墨汁儿,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外;当时门外就站着印堂发亮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萧铭爵穿件淡蓝色西式衬衫,扎着粉红的领带在侃侃而谈,大讲臭球系列保健品的功能与疗效。
袭人大妈许是注意到老曹的眼神,才会貌似不经意地走过来,轻轻掩上门。对于那些产品,袭人大妈并说不上子丑卯酉,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按照销售经理的话去做,一定能赚到银子,一定能发家致富,从而搬出这座十三家小院,在东祠胡同拥有一套住宅,然后和老曹两个共享天年。想到老曹,袭人大妈不禁叹息声;她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伟大起来,就象曹府不曾没落之前;她希望老曹能重振家世,再还给曹家一个繁华;可同时她又无限地担忧,无限嫉妒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
思忖着,袭人大妈不知不觉叹息一声。虽然老曹曾经向她求过婚,让她嫁给他;但那时他喝醉了,不能算数的。袭人大妈期待他清醒的时候向自己求婚;可他清醒时,又懵懵懂懂的,老在做白日梦,似乎他已经成为伟大人物,腆着肚皮走在大街上。
“我们老曹,可有情有义;”袭人大妈眼睛犹疑地转动着,胆怯地瞧向老曹和我居住那个房间的门:“不象小爱,净做些不靠谱的事儿……”
那天,听到袭人大妈这样的评价,我不禁一楞;我可比窦娥还要冤呀,我做什么不靠谱的事儿了,扯淡,真TMD扯,这要是让蓝听到,还不一定怎么寻思呢;那个时候蓝还住在十三家小院,还没住进医院。可袭人大妈不管我做没做过,她照样如此评价着我,就象我是个衡量失败男人的一个巨大标尺;而老曹,不过是蛰伏于此的伟大才子,将来总有一鸣惊人的时刻。
“可我怎么不靠谱了?”我抬高嗓音嚷道。
“你瞎嚷嚷啥,不知道我们家老曹在写字呀;你说你,要银子没银子,要房子没房子,要车没车,要事业没事业,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蓝是什么人,人家那是天鹅;唉,怎么不靠谱——你没事儿往人家姑娘屋里钻,不怕人家说闲话呀!”
立刻,我无语了,呆立在门口,隔着大敞四开的门,望向破烂石头;远处,院墙根儿,那个海棠正埋头梳理着海棠树的枝叶,他脚底下就是那几株刚刚发芽的葡萄苗。
“李果……猫搅了……”南方女人皱着眉头,拿着个棕色塑料瓶子冲向阳光,看了眼里面,自言自语着:“稿期……”南方女人成天唧唧咕咕,不知说着什么;大概只有狐女能听懂她的语言;不过,每次南方女人看到狐女,都陌路人般地擦肩而错。
“有您在,谁敢惹他呀!”想到曾经和袭人大妈发生过的口角,我鼻子一哼,推开第二重门,来到小院中;听着那个南方女人的自言自语,我陡然想到了狐女;很久没见到她了,她最近怎么样,还在征婚吗?
“衰仔,居然有人肯嫁给你!”袭人大妈的声音恶狠狠地追了出来。
我真是怕了袭人大妈,她老母鸡将老曹护卫在怀里,无论谁想说老曹一句半句坏话,她都会怒气冲冲,迎上前,责问一番。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羡慕老曹,同时更加怀念起闲云和李晓丽;假如闲云还住在十三家小院,我就不会常常忘记吃饭,或者只吃泡面了;假如李晓丽没出事儿,没和那个假李晓丽纠缠在一起,她就会对袭人大妈的无理指责挺身而出,要知道,李晓丽可曾经是鼎鼎大名的少塘主,仗义是她的标签。
海棠闷声不响地坐在海棠树下,老僧入定般;不过,我从他的眼神里窥视到什么,他老盯向院门口,似乎在盼着什么人到来。瞬间,我感觉到这院子里死气沉沉的,似乎每个人都恹恹的,丧失掉原本活泛的精神。海棠这些天萎靡不振,颔下胡须丛生,甚至连脸都不曾洗过;每天,他都端着一大罐头瓶子酽酽的浓茶,坐在海棠树下,心事重重。
刚拐过破烂不堪的影壁,何七七拎着一堆青菜,险些撞到我:“恭喜呀!”她忙不迭地说,忙不迭地挤出张笑脸。
“什么?”我吃惊道。
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恐龙暴怒的面孔,所以才会纳闷,我就要失业了,有什么喜可贺?
“恭喜你娶到了好老婆;”何七七前后扫了眼,忽然凑近我,压低嗓音道:“酒格格可是能花银子,又会挣银子的主儿,以后你就享福去吧!”
享福……我摇摇头,不禁烦恼起来;难道酒格格嫁给我,是一种施舍,或者我是个小白脸,专门吃软饭?唉,也许我不该答应酒格格,也许我应该让她对我死心;我并不适合她,并不能带给她幸福。这样想着,蓝微笑而略带忧郁的面靥就浮现于我眼前。是的,我不能忘记蓝,也许这一生一世都忘记不了;我想,假如让我在伟大与蓝之间做个选择,犹豫之后我还会选择蓝。可这样一想,我又觉得对不起酒格格。
一个星期没走出十三家小院,现在走在街上,眼睛瞟到哪里,都觉得明亮,新鲜,尤其是那些嘈杂的声音。
“嗨,”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抬起头,一张同样陌生的脸映入我的眼际:“请问,婉如住在这里吧?”
“不知道!”我生硬地摇摇手。
谁知道最近怎么了,老有陌生人来打听婉如。最近几天,就有四五位,他们天南地北的都有,什么云南、广西、吉林、陕西、湖北,甚至还有一位新疆的;那位新疆大男孩大大的眼睛,不过普通话说的很好,如果不看相貌,压根儿不知道他是位维族人。
“叔,那你知道十三家小院在哪儿吗?”他追上来,问道。
“叔?”我停下脚步,凝望着他;他一脸稚气,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在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不由自主后退了步:“我是你大爷!”
“嘿,大爷……不好意思,没看出来……”他窘迫地挠下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你知道十三家小院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皱下眉,甩下这句,加快脚步,向十字街头的公交站点走去,同时脑子里浮现出小米怯怯的模样;小米不过是道闸门,流淌出的只是涓涓细流;此后,闸门开启,涌来的男孩和男人纷纷自称是婉如的男朋友。不远处,鱼药女王正坐在街边,坐在她的鱼药面前,等待着顾客的光临。
每天都有人光临唐丽的鱼药摊,包括那几位住在东祠胡同的城管,甚至还有刘姥姥。不过,城管的光顾常常使唐丽心惊胆颤;看到他们穿着制服,她就慌忙收拾起鱼药,躲到一边,就象自己刚刚从公交车下来;看到刘姥姥,她倒不怎么怕,只是依旧提心吊胆。
“你这鱼药好使吗?”刘姥姥眯缝着眼睛,蹲在林林总总的鱼药前翻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道。
“当然好使;好多鱼友都是我的回头客;”唐丽挎着廉价的腰包,一边警觉地瞄向周围,一边惴惴地回答:“要是不好使,我能有那么多回头客吗;我的摊位不固定,他们都有我的电话号……”
“红罗汉烂尾了,什么药好使?”刘姥姥抬头问。
“哦,惠弘特就好使……”唐丽指了指一袋绿色包装的塑料袋:“红龙,七彩烂尾了也好使……”
猛地,七路公交车停靠下来,六七位男女鱼一样地鲜活地涌出来;这让唐丽更加警觉,她上前了步,眼睛盯住自己的那些鱼药。直到坐上公交车,隔着玻璃窗,我才看到刘姥姥一手捏着那袋鱼药,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很不情愿地递给唐丽。就在这恍惚间,我隐约看到还子闪过人丛;等我再仔细望去,她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跟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映入我的视线;他那张脸上,最特殊的就是那对浓重的眉毛。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一甩一甩的,虽然面带微笑,可看得出,他还是很焦虑,老在左盼右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随后,一头黄发飘然映入我的眼际。酷咖啡甩着手,螃蟹般穿过街面,忽然地沿着还子和那个半大男孩子消逝的路线前进行。
公交司机似乎很不爽,车开的很快,满车的人都快被他颠散架了;车穿行过南祠胡同,远远地,我居然看到苏武站在街边,捏了个手机,不知在聊着什么;距离太远,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而且只是匆匆一错。公交车开到南祠胡同与东祠胡同交界的位置,猛地一顿,停下了,许多人鱼一样涌出去,嘴里嘟嘟囔囔,眼睛一剜一剜地瞪向司机;司机却无动于衷,公交车车门喘息着,关闭上,他猛地一加油门,照旧颠簸地向前开去。
我腔子里那颗心随着公交车的颠簸,也在忐忑不安。谁知道恐龙会不会抽风,大发雷霆,脸涨成猪肝,拍打起桌子;要知道,公司除了冰水,还从没人休息超过三天呢,即便是春节,恐龙也只给五天假;过了除五就必须出现在公司。那么,我这次婚假,他又能给我几天,不会也仅仅是三天吧?
下了公交车,直奔向振峰大厦;门口保安看到我,怔下神,接着唇角绽开一丝笑。我急急地爬上四楼;走廊里空无一人,两侧的门几乎全都敞开着。走进办公室,艾格瑞特抬下头,漠然地瞥了我眼,又赶紧低头,伏案整理着什么;冰水的办公桌照例是空的,她大概又去约会了;而在原本属于我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三十几岁的陌生女人,她短短的头发,小眼睛;见我进来,她向我微微一笑;看到她的刹那,我胸膛里的那颗心猛地向下沉了沉。
“请问,你找哪位?”她疑问道。
我勉强挤出丝笑容,指了指恐龙。
“孔总……”走到最里面那张办公桌前,迎向恐龙阴沉沉的面团脸,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恐龙却只是很轻慢地乜斜我一眼,又继续对着电脑屏幕,用一指禅的功夫敲击着键盘,似乎压根就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孔总,我来上班了……”我硬着头皮,向这位酋长说道:“这几天,我忙着婚事儿;过两天,我还要请几天假……”
恐龙眼睛瞅都没瞅我,他轻咳了声,继续以那种轻慢的口吻说道:“哦,那你忙吧,不用来上班了,我给你个长假……”
“别呀,孔总,我这不是要结婚,特殊情况吗……”我慌忙解释道。
“别跟我说这些;你要结婚,我给你假,不是不给你假,给你个长假,这不挺好吗……”停了停,恐龙慢腾腾地在键盘上又敲击了几个字:“哪天结婚呀,日子定了吗,新娘是谁?”
“新娘……”我犹豫下,脑子里闪出蓝淡淡忧郁的面靥:“是我们一个院儿的,改天我领她来问候你一声;”迅即,我赶紧补充道:“孔总,我真是要结婚……”
“我没说你不是真的要结婚呀;”终于,他的视线从屏幕上挪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胳膊支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托着腮部,轻蔑一笑,说:“而且我还要祝福你;嗯,我已经让你艾姐准备好银子了,你结婚那天送给你;婚礼定在哪天呀?”
“这不,具体日子还没定下来吗,”我吱唔道:“我和酒格格还有点儿分歧……”
“哦,我说吗;”恐龙臃肿的身躯猛地站立起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嘲笑道:“我一猜你就没定下来,你不可能定下来;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还有事,没闲功夫儿和你磨叨这事儿;艾格瑞特,一会儿把工资给他算清;”说着,他顺手拿起办公桌旁的那个男包,向外走去:“我给你假,给你一个长假,你回去慢慢考虑哪天结婚;等日子定下来,你再来通知我,我去参加你的婚礼!”
哦,哦……我眼巴巴地看着恐龙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却束手无策。
“我真的要结婚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低声向老艾说道。
“那恭喜呀……”老艾抬下头,勉强笑了笑:“定下日子,告诉我。”
占据我办公桌的小眼睛女人谨慎地抬头扫了我眼,又赶紧低头,弄些莫须有的文件。
老艾突然拉开抽屉,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你的;数一数对不;孔总说多给你开半个月的。”
我迟疑地接过来,心里惶惶的。就在这刹那,我忽然发现艾格瑞特的表情陡然一变,眼珠飞快而警觉地扫了眼对面的小眼睛女人,握笔的那只手迅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再找孔,好好说说
“谢谢……”我摇摇头,也瞄了眼小眼睛女人,沮丧道。
老艾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面无表情地从在那儿,冰冷地吩咐了句:“你数数,别差了!”
“差不了……”我将牛皮纸信封举过肩头,晃了晃。
老艾“嗯”了声,垂头继续她的工作。我呆呆地站立了几秒钟,只好怏怏地离去;将要走出办公室,老艾抬头望了我眼,那眼神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轻蔑。我停下脚步,蠕动着嘴唇,想要跟她解释;可看到她的眼神,我只好作罢。
东祠胡同的街好宽,好漂亮;虽然我一直在这里上班,可从没注意到这里的街道,从没注意到这里的楼厦;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已经令我麻痹了,我压根儿就无眠欣赏。东祠胡同的街比西祠胡同的宽敞许多,简直不在一个档次,甚至会怀疑不在同一个国度,尤其看到街两侧的楼厦;西祠胡同破烂不堪,东祠却欣欣向荣,难怪孙凤鸣渴望着到东祠胡同生活呢。
头发花白的孙凤鸣最大的愿望就是入住进东祠胡同,享受良好的社区服务;东祠胡同的楼厦间,到处是洁净的小广场,和他年龄相仿的退休老人玩着不同的健身器材,显得那样潇洒,那样惬意,这让他怀念起童年。
“共产主义是什么?”一次,他拎着小马扎踱到老街坊的振峰大厦附近,偶遇到恰恰下班的我,打过招呼,闲聊几句,他突然激昂起来:“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下水道;唉,我小时,周围的人都这样告诉我;那时我听了,特别激动,满脑子里都是想象;现在我老了,这些东西貌似也都实现了,可我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
现在,回味起孙凤鸣的话,我也高兴不起来。慢下脚步,我回头扫了眼振峰大厦四楼的玻璃窗,一点儿也不是滋味儿。
依孙凤鸣所述的标准,现在早已是共产主义了,可我还是为着一日三餐而忧愁,还为着一份工作而奔波。我左右扫了眼;没看到孙凤鸣,大概他今天没到这一片儿。刹那,我想象着他坐在马扎上,隔着铁栅栏,眼巴巴地望向那些小区里干净而明亮的休闲小广场,脑子里满满溢着美好的憧憬;可夜深人静,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街边,不免令人生疑,就连守卫小区的保安也会竖起警惕的眼睛,悄悄注意着他,准备随时将他从这区附近驱逐出去。
当然,我也喜欢东祠胡同,喜欢东祠胡同这边漂亮的高楼,以及小区里的那些健身器材。路过闲云住的小区,我又忽然怀念起她居住在十三家小院的日子;那个时候,下班后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跑到她家,吃她刚刚烤出来的馕,可以吃酸揪片儿,和大盘鸡;可现在,我只能隔着漆上蓝漆的铁栅栏看着她居住的这栋楼。
不,也许我应该怀念的还有许多;当初,蓝还居住在十三家小院的时候,雪也为我做过许多江浙菜,什么鱼头豆腐,油爆河虾;正是在那个时期,我和闲云的关系渐渐疏远了。我歪头想想,不禁伤感起来。
“喂,小爱,在姐这里都吃馋了吧?”N年前,当着蓝的面,雪站在饭桌前,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用捏着筷子的手指点下我:“看以后,我们都搬走了,你上哪儿蹭这么好吃的菜去!”
“没事儿,不用怕,到时我把你打包,带着你;”蓝忽然捂着嘴笑了;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就象两口黑漆漆的深井。
“好呀,好呀……”听到蓝的话,我砰然心动,赶紧应道。
“笑,就会傻笑!”雪不满地乜斜我眼,不客气道:“这可是给蓝做的;要我给你做,做梦去吧;要是蓝不在这儿,你该到哪儿,就去哪儿吧!”
“那这傻子就去闲云那里蹭吃了!”蓝噗哧地笑了。
“谁是傻子呀……”我试图反驳道。
“你是傻子呗;”蓝歪下头,淘气道:“傻子多吃点!”说着,她夹起口菜,递到我碗里。
“你俩注意点儿,别在这儿腻歪!”雪板着面孔说:“现在吃饭呢,别让我吐!”
恍惚间,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朝我微笑。我定定神,把自己从记忆的泥潭里拽出来,看到敦敏隔着饰有漂亮花纹的铁栅栏对面,在朝我招手。他看到我已经注意到他,又打个手势,指指前面不远的小区入口,然后钻进一辆黑色小车里;即便钻进去后,还不忘记摇下车窗,再次打个手势。
“怎么,着急了?”拐个九十度角,踱到小区门口,我刚坐到副驾驶位上,敦敏上部的球体轻微摇晃了下,绽露出丝笑靥,风趣地问道。
“没有……”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没有?!”敦敏又笑了:“咱们直接到我公司吧;我已经通知他们等着呢……想好怎么做了吗?”
“没……没有……”我尴尬道。
“嗯,现在,什么都是最美的,最美下岗工人,最美乞丐,最美哥儿最美妹;等到地方,让我好好帮你策划下;”说着,他脑袋一晃,神秘一笑:“说不定从此你就火了呢,上哪儿都会有人找你签名;到那时候,你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幕后操盘手呀!”
“当然忘不了……”迅即,我脑子里又盘旋出刚才恐龙冷冷嘲笑的面孔;我摸了下放在裤兜里的牛皮纸信封,那里会有多少银票?——按照恐龙说的,那一定会有一两八钱的银子,除去付给袭人大妈房租,我还可以剩下一两五钱银子,够我生存一阵儿了。
“哎,你有多少银子?”突然,敦敏问道。
“没……没有呀……”我脸一红,下意识捂住裤兜。
“没有……”他犹豫下,淡淡地说道:“可是,要炒作你,得需要银子呀,至少也得要三四两银子;我可以不要你的银子,可那些摄像、制作的,必须得给;”忽然,他转过头:“要不,你想想办法,问谁借点;酒格格没银子吗?”
“她?”我迟疑下:“我可不问她借!”
“她不是就要和你结婚了吗?”敦敏嘿地笑出一声。
“她是她,我是我;”我涨红着脸,说道:“我又不是吃软饭的;——怎么,刚开始,你也没说要银子呀?”
刹那,我又联想到李晓丽;难道女人有别于男人,她可以免费,我却要付出代价;抑或她付出了另一种代价?接着,关于李晓丽的传闻又涌入我的脑际。
“我是说过,不要你银子;”敦敏不耐烦道:“可我没说,那些摄像和制作不要呀,我又不是慈善家,总不能替你垫银子吧,这可是让你出名,让你露脸儿;你得到利益了,我得到什么了,总不能大家都为你一个人白忙活吧?”他歪头瞟了我眼,继续说:“你知道李晓丽吧,她也是拿了银子,我才帮她运作的;效果怎么样,贾秘书长还不是退步了,虽然李晓丽她自己并不满意,但我帮她把事情做了,而且做的漂亮;要知道,让那么大一个官向她一个没权没势的老百姓低头,很不容易……”
“那我就不做了;”我蠕动下嘴唇,眨下眼睛:“刚才公司通知我,不用我上班了……”
“什么?”敦敏猛地转下头,车随即向一边晃了晃;他赶忙握紧方向盘,定下神,口气缓了缓:“你失业了?”
“失业了……”我竭力平静道。
敦敏立刻沉默了,眼神随即黯淡起来。他的右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拍打两下,忽然开口问道:“那你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你都出来混这么多年了?”
“没有;”瞬间,我惭愧了:“我只剩下几钱银子了……”
敦敏噗哧一笑,迅速瞟了我眼:“你还说你不是吃软饭;一个大男人,口袋里就这么点儿银子,还想出名,还想结婚,这不扯吗!”
“我没想出名。”我厌烦地皱下眉,努力辩解道:“而且,不是我想结婚,是酒格格要嫁给我!”说着话,我自己也迷惑了。
恍惚间,我似乎感觉到酒格格的体温;片刻之后,我省悟过来,这并不是酒格格的体温,而是透过车窗洒进来的阳光。
敦敏不可置否而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半晌才晃着肥胖的脑袋缓缓重复道:“是吗,酒格格要嫁你呀……”停了停,他忽然叹息声:“我怎么就没碰到过这样傻的女人呢?”
傻女人?——刹那,酒格格的面靥浮现在我面前;我很难把一个傻字和她联系在一起。
“那,”我涨红着脸,瞟了眼敦敏,忽然感觉到他就象庙宇里的神佛,高大而威严:“一会儿我下车?”车窗外,繁华城市的街景纷纷后退;不远处,一个门口竖立着巨大大理石的豪华小区映入我眼际,门前那个保安敦敏般肥胖,他下意识地向街上瞟了眼,又转身,向小区里踱去。据说,蓝就居住在那里,莫伊莱小区。
哦,莫伊莱,那可是座漂亮整洁的小区,巍峨的欧式建筑,一道电闸门,一位穿着整齐的保安,将它与外界隔绝;遥遥望去,那里就是一座乐园,爬山虎攀援在里面的一堵墙壁上,形成瀑布般的绿色帘幕,绿化地中央的几座错落有致的中式小亭子,蜿蜒其中的石子小径,还有散落四周的固定健身器材,每一样都那样地令人神往,孙凤鸣一直都渴望能住到东祠胡同这边呢。
“下车做什么?”他一个激灵,反问道;迅即,他反应过来,轻蔑一笑:“不用下车,我领你到我们公司参观下;唉,让你见识下什么叫做网络后台操作的!”
于是,我只好打消下车的念头,恋恋不舍地回头,隔着后车窗向莫伊莱小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