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

　　一百二十五
　　晚饭后，栗津还在思忖着母亲对林向平态度的事情，心中很是不快。腿上痊愈带来的快乐刹那间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放下碗筷，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一声不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还在低头吃饭的钱贵珍抬头瞥了女儿一眼，不满地、甚至有些忿忿地加快了往嘴里扒拉米饭的速度。坐在一旁的栗津奶奶苏静云默默地观察着孙女和儿媳的表情，思虑着可能已经发生和接下来就要发生的事情。
　　碗筷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忙活中，很快便收拾停当。钱贵珍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珠，用手梳理了一下已掺杂些许白发的发髻，然后，定了定神，向女儿房间走去。
　　栗津斜靠在炕头的被褥上，正就着油灯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本书。看到母亲进屋，心中不快的栗津没有说话。钱贵珍坐在桌旁的凳子上，也不看栗津的表情，对栗津说道：“先别看书了，我有话要对你说！”栗津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嘟哝了一句：“你说吧，我听着呢！”说完，合上书，手在封皮上摩挲着。
　　钱贵珍看到女儿的样子，“唉”地叹了一口气：“小津，妈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你好，为咱们这个家着想，你怎么就不理解呢！妈跟着你爸风里来雨里去，担惊受怕了半辈子，拉扯你们长大不容易。只想让你们都平平安安，以后能过地幸福。别再像上辈人那样经历那么多的沟沟坎坎。现在整个社会环境都很复杂，我们不得不留心呀！这儿不，咱家也平白无故地沾惹上了，好嘛，你下放回乡，你弟弟参不了军、上不了学，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发生，真让妈有些受不了。所以妈只希望全家人都安安生生、平平安安，别再出什么意外了！更不能因为婚姻，又把你再陷进去。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它更是全家人的事情，牵扯到全家的事情，就一定不能感情用事，要长远考虑。
　　“向平这孩子是不错，老实厚道。可他背后的那个家……那个家的情况，却着实让人发悸：一个体弱多病的父亲，一个‘疯子’娘，那个家谁也不好进呀！况且，最重要的是还背着‘反革命家庭’的罪名。一旦被沾上，你是一辈子洗都洗不掉的，连自己的亲戚朋友也得受牵连，要一块儿跟着倒霉。难道你对这些事就没有认识和体会吗？！听妈一句话，别再和他来往了。你这个岁数，在农村来说，也不小了，入乡随俗，是赶紧找对象的时候了，再晚点儿找，合适的小伙子可就不好找了。女儿总是要出嫁的，你不能总在妈身边一辈子吧！”钱贵珍一口气说完这些，情绪也有些激动。
　　她缓了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唉，对了，津儿，和你一块儿在滨江上班的那个叫罗志政的小伙子怎么了，好久没他的消息了，你们还有没有联系？我看这个小伙子就不错，人精明，又是城里人，家里条件也不错，你们可要多联系，加强沟通。要是嫁了这样的人家还是不错的，妈也就可以放心了！”
　　栗津听到母亲又说起这些，她内心深处的创伤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想起了自己的境遇和遭受的打击和挫折。她一时情绪有些激动：“妈，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清楚。你不要再提罗家人了，你看得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你。我们也是有‘黑锅’的人，人家也怕被‘牵连’，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要是都像你们这样想，那什么事也就办不成了。我只是想问问，向平有什么不好，有哪一点儿对不住您？造成他家这样的窘境，难道怨他们自己吗？他们的痛苦有谁能够理解。其实，我们才是门当户对，同病相怜。别人不理解，难道我们也这样吗！反正我做不到！正义和公平是永存的，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们只有努力争取，这一天才能早日到来，放弃、畏缩，或者随波逐流，只能是加速灭亡！关于婚姻大事，您刚才也说过，我也不小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够决定，您就不用操心了……”
　　钱贵珍被女儿一通儿机关枪般的话语轰击地有些招架不住，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对女儿说道：“好、好，你别跟我吼，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是不同意这事！不许你们来往！”
　　栗津见母亲呵斥自己，情绪不由得更加激动起来，她也嚷道：“您别这样逼我，要这样，我还就非他不嫁了！”
　　正当母女二人争持之时，门帘挑动，早已在外边听了多时的苏静云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迈步进来。对两个情绪都很激动的人嚷道：“都不要说话了，一家人这是干什么呀！”她转过头来对钱贵珍说道，“你先出去，忙自己的事去吧！我和孙女说几句话！”
　　钱贵珍白了栗津一眼，悻悻地走了出去。栗津见奶奶进屋，委屈地扑进奶奶的怀里，“嘤嘤”地哭起来。苏静云抚摸着孙女的头，一时间感慨万千，满腹的话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一百二十六
　　苏静云和栗津祖孙俩几乎一夜未睡，在一个炕上交谈了一宿。奶奶对孙女的婚姻大事是尊重本人意愿的，并叮嘱栗津对这事不要着急，慢慢来，要施行“缓兵之计”；待水到渠成之时，疙瘩自然也就解开了，大家也就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栗津心里明白，母亲的出发点也是为自己和这个家着想。栗津听从奶奶的话，放弃了原本打算同母亲“针锋相对”的想法。
　　奶奶为了缓和气氛，最后打趣地说道：“咱们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呀！你也加把劲，别辜负了奶奶的一片心意！”说得栗津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娇嗔地说道：“奶奶，您看您！”然后，脸红红地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陆续起来了。栗津在奶奶的示意下，来到了在准备一家人早饭而忙活的母亲钱贵珍所在的厨房门口，看着在烟气缭绕中母亲的身影，她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鼻子酸酸地，心中充满了自己昨日顶撞母亲的内疚。
　　她揉了揉潮湿的眼睛，轻轻走进屋内，一边一起和母亲忙活，一边对自己昨天的态度道了歉。钱贵珍见女儿主动找自己道歉，火气便消了许多。不一会儿，饭做好了，两人招呼大家吃饭。
　　吃完饭后，栗津拿起墙边的拐杖，对家人说今天天气不错，自己到外边出去走走，锻炼锻炼。然后，在大家的叮咛声中，走出了院门。虽然腿伤恢复地不错，但走起路来还是不方便，她一会儿用拐，一会儿不用，向前走着。
　　在暖融融的阳光照射下，冬天的寒意已经没有了，让人似乎隐约感觉到春的气息。栗津时快时慢地向村外走着，努力呼吸着空气中的新鲜气息，清晨大地特有的芬芳让人感到沁人心脾的舒畅，栗津的脚步也逐渐加快了。几里地的路程，栗津不一会儿就到了，原来，栗津是来到河子村，来找林向平的。
　　她来到林家，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动静。栗津站在离院门不远的地方，四下里打量着。
　　院子里的房舍很是破旧，北屋屋顶的破损处的砖瓦处，长着枯草，在随风摆动着。由于年久失修，青砖面露在外面的部分几乎完全风蚀，全变得圆鼓鼓地，木质窗棂内的窗纸泛着黄色，看来已经好久没有更换了。正房两侧的土坯房则更加破旧了，屋顶几乎全被茅草覆盖，外面搀着麦秸的泥抹的墙皮也已经酥化，风吹处，不时掉下簌簌的泥土。
　　院中的一棵枝干斜伸院外的老槐树顶部，有一个鸟窝，鸟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残枝和枯叶，整个院落给人一种凄凉和沧桑。只有院子一侧露天的锅灶膛中闪动着的火苗，才让人想起这里仍有人生活。
　　栗津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和思绪，想到了此行的目的，便站在院中央，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了声：“向平、向平在家吗？”话音落下，正房里依然没什么动静，倒是栗津旁边的靠近灶膛的一侧的土坯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未及栗津回过身来，一个瘦瘦地披头散发的疯女人便一下子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栗津，生怕跑了似得喊道：“哎呀，芳，你可回来啦！我的闺女呀！你别再走了，娘想你呀……”
　　栗津知道这是林向平的母亲杨修花又错把自己当成了林玉芳，但冷不丁被人死死抱住，她还是本能地呼喊起来。
　　院子里的响动和喊声惊醒了此刻还正在屋里蒙头睡觉的林向平。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急忙从炕上爬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向屋外跑去。
　　当他很快来到院中的时候，看到母亲正抱住一个姑娘在呼喊，姑娘也发出惊诧的喊声。他顿时从懵懂中清醒过来，仔细一看，那姑娘确是栗津。他来不及多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跑过去，把母亲从栗津身边拉开，并示意栗津先到院门外躲避一下。栗津挣脱开杨修花，跑向门外。
　　这档口，林向平好说歹说总算把母亲劝回了屋，并赶紧服侍着吃了几片药，不一会儿，杨修花也就平静了下来。
　　林向平安顿母亲躺下，便急忙向门外走去，他看到仍捂着心口的栗津，心中的感觉沉重而复杂，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开口。倒是栗津见林向平出来，先说道：“大妈不碍事吧？”林向平见栗津问自己，机械地摇摇头：“不碍事，睡下了。”栗津接着问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怎么我进来院中没动静？大伯去哪了，没在家吗？”
　　林向平见栗津一连串问自己，这才从情绪中回过神来，回答道：“我昨天有些累，早上没起来，在屋里睡觉呢。我爸应该是吃饭后上地里去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栗津，真对不起，又让你受惊了。这一阵子，家里的药……也不多了，我妈用药不及时，容易犯病。真不好意思，又让你赶上了！”说到这里，林向平满是歉意地瞅着栗津。
　　听了向平的话，栗津仿佛也在思索着什么，她没有接向平的话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目光转向林向平并注视着他。林向平原本看着栗津地目光一下子不知往哪里放了，他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来。栗津看到林向平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她岔开话题刚才的话题，直接说明了今天的来意：“一会儿，你吃过饭后，如果没有什么事，咱俩一块儿去找一下黄莉。”林向平听到栗津说这些，赶忙点点头说道：“行，没事，咱俩一块儿去吧。我不吃饭了，不饿！你等我一下，我把车推出来，我带你过去，顺便到地里给我爸说一声，回来照顾我妈。”
　　说完，折回屋内，安顿好母亲后，在侧房中推出了那辆自己自制的三轮车，让栗津坐上去；然后带好院门，先去地里给父亲交代了一下，然后便带着栗津向村子外驶去。
　　太阳已经爬过树梢，慢慢升腾了起来，空气中的温暖气息又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