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渐入佳境

　　一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驶出北京西站，进入宽敞繁忙的长安大街，一路往东，在一家中档酒楼门口停了下来。
　　骆伟业组饭局为解庭辉、张贵生和龚玉峰三人接风洗尘，北京办事处主管吴桂花理所应当在受邀之列，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上司还带着另外两位老业务员和一位仓库主管一起赴宴。
　　骆伟业是这家大型家电厂在北京市场的三大代理商之一，另外两位是李通海和应胜龙，他们分踞京城东区、南区和北区，成三足鼎立之势。
　　骆伟业四十左右，西装笔挺，高大帅气，但眼里有股杀气。他转动着眼珠，仔细打量着这三位新来的人，就像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查看罹患杂症的病人一样。
　　“先吃菜，快点，快点！”他语速奇快地对大家说。
　　过了一回儿，骆伟业端起酒杯对三位说：
　　“欢迎你们来北京，按老规矩，每人先干一杯酒。”
　　解庭辉看向酒杯，那一满杯二锅头足有三两多。
　　三人怔住了。
　　一旁沉默已久的主管吴桂花，轻咳一声，微笑着对三位说：
　　“骆总非常热情好客，凡是公司新来业务员，骆总都会请他们吃饭，第一次见面喝酒要喝一满杯，这是骆总定的规矩。”
　　吴桂花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气质，她露出两个大酒窝和一排珍珠般的雪白牙齿，转向骆总说：
　　“骆总，他们三人刚下火车，身体不在最佳状态，估计这杯下去就倒了，醉了还得要你照顾，不如这样，你的规矩不能破，酒也必须喝，他们喝半杯，我代他们喝半杯。你觉得怎样？”
　　骆总色眯眯地看着黄桂花好几秒，深沉地说：“你吴主管说了算！”
　　当晚，吴主管安排工作，她说：
　　“你们三人先协助骆伟业开发二级经销商，他去年业绩不太好，片区空白市场多，你们趁这个机会历练一下，等过段时间这里的老业务员调走了，你们就每人负责服务一位代理商。”
　　解庭辉对工作划分有些失望，因为来之前说是各负责一位总代，张贵生也神情落寞，而龚玉峰的脸上除了有些疲惫，看不到任何异样。
　　吴主管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三人面面相觑，张贵龙毕竟做过销售，他挑头问道：
　　“吴主管，我有两个问题：三人什么时候分开？各负责哪个总代？”
　　“分开嘛，肯定是年后的事。具体谁负责哪个代理，这个不好说，要看根据市场需要，还要根据你们的表现。”吴主管一字一句地说。
　　他们三人被安顿在骆总公司住下，三人同住一间，和员工同吃。
　　一段时间后，张贵生和龚玉峰两人与骆总打成一片，尤其是张贵生，还被骆总请去家里吃过几次饭。
　　而解庭辉经常被吴主管叫去做一些杂事，比如：向公司总部写个申请报告，帮她策划和撰写促销方案，甚至帮她写呈给董事长的工作总结，等等。
　　一来二去，解庭辉就和她就熟了。吴桂花无意中透露，她二十二岁，她从这家工厂普工做起，已经在销售部工作四五年了。
　　解庭辉心想，天资聪慧，后天努力，实践历练，使她少年老成、自信从容的原因。
　　解庭辉经常早出晚归开发市场，像扫街一样，在骆总所属的东区市场陌生拜访电器商行。由于北京天气干燥，解庭辉经常流鼻血，而且脚后跟干裂淌血，严重时走路一瘸一拐，被客户误认为是个瘸子。
　　与解庭辉每次回来时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不同，张贵生回来时油头粉面，神采奕奕。
　　于是解庭辉就问他：“张总，我都累死了，你精神头怎么那么足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肯定肾虚！要赶紧补补。”
　　解庭辉底气十足地说：“我的肾绝对没问题！”
　　又问：“你怎么跑市场的啊？向你去取取经。”
　　张贵生狡黠一笑，说：“该怎么跑就怎么跑。你真会开玩笑，一个堂堂本科生，还要向我这个中专生取经。”
　　有一次，解庭辉无意中从骆总老婆金姐那里得知，骆总把曾经做过生意、好久不拿货的僵尸客户名单给了张贵生。
　　他按图索骥地去拜访，自然效率高，人也轻松。
　　至于龚玉峰，就更奇怪了。他经常避开解庭辉和张贵生打电话给崔部长，时间久了，解庭辉根据有意间和无意间听到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出通话的大致内容：聊办事处人员的动向，聊他们两个家庭互动的情况，汇报他的工作情况，等。
　　汇报工作？
　　可事实上，晚上三人聊天时，解庭辉很少听他聊过具体的工作，也没见拿回来几张客户名片——很有可能，他没怎么跑市场。
　　莫非，他瞒着所有人在静观其变？谁都知道，年后要重新划分市场。
　　他们三人也经常一起逛商场，有说有笑，买点衣服什么的。
　　晚上，他们经常聊到很晚。男人聊天，离不开女人，大家都聊了各自的恋爱史和故事中的女人翁。
　　张贵生的女人在公司总部附近的一家小工厂做文员。
　　龚玉峰的老婆就在公司总部售后服务部上班，是崔部长的前部下，他家和崔总家走得很近。
　　解庭辉简单聊了聊和李佳的恋爱史。
　　张贵生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就像一个饥饿的乞丐看到另一个更饥的乞丐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倒掉一样，生气地对解庭辉说：
　　“你傻啊，生米煮成熟饭——让她怀孕啊！要少奋斗好多年，我跟你讲。”
　　解庭辉说：“那万一不成，岂不是害了人家？”
　　张贵生怒气未消地说：“百分之百成，那种家庭怎么可能让女儿做人流？”
　　解庭辉一股脑儿说出了心里话：“我不忍心让她跟我过苦日子，也不想被她家人瞧不起，想靠自己的本事。”
　　迂腐！
　　张贵生钻进被窝，不再理他。
　　或许吧。
　　张贵生有了骆总的恩宠，优哉优哉，龚玉峰依靠崔部长这层关系，神秘兮兮，装模作样，只有解庭辉，忙得像一只勤劳的蜜蜂。
　　骆伟业何等精明，这一切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张贵生很聪明，是做块销售的料，以后就留他。
　　龚玉峰这个人不能得罪，他比较阴险，又和崔部长关系好，而崔部长大权在握，营销八部的销售政策都由她来制定，工厂的董事长万总只是最后签个字。
　　至于解庭辉，老实巴交又没经验，短期出不了什么业绩，但他有文化、人品好又勤奋，上升空间还是比较大。
　　一天，解庭辉出去跑市场，上了公交后才发现忘带名片，便决定返回去拿，刚到门口时，听到房间里张贵生和龚玉峰正在聊天，就在门口听了起来。
　　龚玉峰说：现在是淡季，没有销售提成，底薪就这么一点，哎，还不如我以前做仓管收入高呢！
　　张贵生说：想办法啊。
　　龚玉峰说：想什么办法，抢银行啊。
　　张贵生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啊，就看你敢不敢。
　　龚玉峰说：那要看什么事情，我可不想做违法的事。
　　呵呵，呵呵，瞧你这副熊样！张贵生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一个办法，但需要我们兄弟俩合作，而且要绝对保密。
　　龚玉峰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我们交往这么久了，我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我啊！
　　接下来，他们一阵嘀咕，解庭辉一句也没听清。
　　
　　二
　　
　　办事处只配置销售、售后和仓库岗位，没有内勤和财务，共有十几人。办公室设在四环外一座物流园内的三层楼里，解庭辉他们三人住处离办事处需要转两次公交。
　　电话里，吴桂花冷冷地说：“解庭辉，你到办事处来一下吧!”
　　一见面，吴桂花面无表情地问：“最近工作开展得怎样啊？”
　　办公室凝重的气氛，使解庭辉感到有些紧张，他强作镇定地说：“几乎每天都下市场跑，签约好几个新客户，同行推出了好几款特价产品，对我们冲击很大，不过，我们新品很受欢迎，款式新颖，经销商利润空间也大，我一般用这个优势去打动经销商。”
　　说完，解庭辉又从包里拿出了三张表单：记录每日行程的业务日报表；记录客户资料的客户登记表；记录报销情况的报销清单。做这些表格解庭辉只是为了自己方便，公司并没有要求。
　　吴桂花仔细看过这些表单后，站起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时而微笑，时而严肃，时而疑惑，但一言不发。
　　解庭辉摸不着头脑。
　　一会儿，她坐了下来，她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解庭辉说：
　　“我还是告诉你吧！崔部长打电话跟我说，你这个月的差旅报销比张贵生和龚玉峰少很多，她认为你没怎么去跑市场，说你很懒，经常在房间睡觉。我一直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但不知道问题在哪，也不方便直接问崔部长，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听完，解庭辉先是十分害怕，马上又感到非常委屈。
　　他大声地对吴桂花说：“怎么可能？我被窦娥还冤啦！”
　　他想立即拨通崔部长电话解释，可转念一想，崔部长不可能相信自己！
　　吴桂花安抚他说：“你先不要急，我会调查清楚。你说说他们两个人的情况。”
　　于是，解庭辉把近期所见所闻全告诉了吴桂花。
　　啪！她狠很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这两个可恶的家伙，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们！”
　　“主管，是什么原因呢？”解庭辉问。
　　“他们合伙整你，”吴桂花说，“他们找虚假票多报销，崔部长发现他们报销费用比你明显多，就让他们解释原因，他们就恶人先告状。
　　她接着说：“幸好崔部长问了我，也幸好我了解你，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否则，按崔部长的脾气，你肯定被辞退啦。”
　　解庭辉非常感激吴桂花，也非常信任她，于是就对她说：
　　“龚玉峰估计是崔部长的眼线，你也要小心一点。”
　　“不怕，我有直接向董事长汇报工作的权限。谢谢！”她霸气地说。
　　三
　　过了几天，吴桂花带解庭辉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是应胜龙。
　　吴主管用春风满面地介绍说：“这是年轻有为的应总，北区的总代理，这是解庭辉，新来的区域经理。”
　　解庭辉仔细打量着应胜龙。见他约莫三十多岁，长相英俊，眼周布满纹理，说话时总笑，从面相来看，应该是一位智慧、精干之人。
　　他的代理公司开在北城郊区较为偏僻的一处小山附近，仓库和办公都在一起，公司有十几人，职责分工规范而清晰。
　　席间，解庭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应胜龙十分投缘。他们相谈甚欢，从公司治理到企业文化，从员工管理到促销手段，无不涉及。虽然，解庭辉更多的只是从理论的角度纸上谈兵，但应总始终报以鼓励和肯定，他对吴桂花说：
　　“吴主管啊，小解是个人才啊，我公司能有这样的人就好了。”
　　吴桂花展开迷人的笑容说：“你要是喜欢，明年我把他分给你。”
　　解庭辉从未受此礼遇，心情大好，频频向应总敬酒。吴桂花贴耳提醒：“你别喝醉了，这些人酒量特别好。”
　　应总安排司机送解庭辉和吴桂花回去，途中司机小邹说：
　　“应总他文化程度不高，特别爱学习，经常在办公室看书，我们经常开玩笑说，他是高中学历，研究生水平。到北京时，他一无所有，吃过很多苦，从搬运工开始，一步步走到现在。”
　　后来几天，应胜龙常常打电话给解庭辉，主要谈市场如何开展，也聊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往后，吴桂花经常向解庭辉聊起应胜龙的事情。有一次，她说：
　　“应胜龙也不容易，在北京根基不深，还经常被骆伟业和李通海经常欺负。”
　　哦？解庭辉很好奇。
　　她喝了一口速溶咖啡，接着说：
　　“这么小的北京市场，公司设置了三个总代。客户经常到处拿货，谁家价格低就从谁那儿拿货，三家的业务员也经常越界开发，有一次还打了起来。骆伟业和李通海这两只老狐狸，和应胜龙斗的时候就合作，其它时间又相互咬。公司董事长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对他们又爱又恨，撤了他们俩吧，念及他们曾对公司有功，不撤吧，他们又不思进取，每年都不加任务。而像应胜龙这样的人，符合公司的发展理念，有冲劲，但可惜实力有限，不像其他两位财大气粗。”
　　解庭辉听吴桂花娓娓道来。
　　“她和他老婆关系不好，经常吵架，有时还闹离婚”吴桂花接着说。
　　说到这句话，解庭辉替应总感到十分惋惜，却很奇怪地发现吴桂花眼里带着一丝幸福的味道。
　　她若有所思地说：“有的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到一起，而有的人在一起却痛苦地相互消耗着。”
　　“是的。”解庭辉说，“太多人有缘无分。”
　　“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会在乎她离过婚吗？”吴桂花问。
　　“很在乎，准确地说，我不会喜欢上一个离过婚的人。”解庭辉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也太保守啦！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解庭辉判断，吴桂花应该喜欢应胜龙。
　　你女朋友在哪？
　　在总部附近上班。
　　明年接她到北京来。
　　好！
　　那天后，主管对解庭辉更加信任了，连收到客户的现金货款都交由他保管，业务员预支差旅费用，要找解庭辉支取。
　　而张贵生和龚玉峰除了羡慕嫉妒恨，不但不敢再兴风作浪，甚至还假装对解庭辉阿谀奉承。
　　解庭辉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