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短暂安定
作品名称:哦,解庭辉 作者:宛成 发布时间:2021-06-02 09:25:44 字数:4627
一
年关将近,在外打工的人,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小城火车站涌出。来不及卸下一身的疲惫,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奔向各自阔别已久的家园,那儿有他们爱的人和爱他们的人。
中午,一家小饭馆里包间里,灯光很亮。桌子上摆着辣椒炒肉、清炒白菜、红烧鲤鱼、西红柿蛋汤和两副碗筷。
一个男孩坐在那儿,他留着寸头,穿黑色薄棉袄,内穿灰色圆领毛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
在他对面端坐的是一位女孩,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黑色的毛领质地很好,内穿黑色的毛衣,胸前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闪闪的项链,乌黑的头发上别着一只鲜红色的发夹,脸色红润,模样俊俏。
女孩对男孩说:“吃吧,饿坏了吧!”
“好的,一起吃!”男孩说。
不用介绍,那男孩是解庭辉,那女孩是李佳。
解庭辉前一天已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他没有直接去乡下家里,而是开了一间小旅馆好好休息了一晚,早上又去剪了头发,这才去找李佳。刚才在路上,他已经向李佳大致地讲了半年来在深圳的经历。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李佳用怪罪的眼神看着解庭辉说。
“主要是怕收不到你的回信,”他又解释道,“我在那边一直不稳定。”
“这不是理由,那你可以在信中说明,不用我回信啊?”李佳似乎还在生气。
“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解庭辉说。
“还有,你可以写信告诉我call机号啊,这样我们就可以通电话了啊.”她继续说。
“哎呀,是啊,是啊,我怎么这么傻呢!”解庭辉不断拍着脑门说。
“是不是在外面有女朋友了?”她步步紧逼。
“怎么可能?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人,不可能喜欢别人。而且我还发现,也只有你把我当做宝,在别的女孩眼中,我就是一根草。”解庭辉继续哄她。
“这还差不多,”她终于笑了,“但下次不允许你把自己比作草。”
“好的,我不会了。下次我把自己比作一颗树,一颗挂满果的桃树,只让你一个人摘。”他说。
解庭辉第一次发现,哄李佳自己很有一套。这也不奇怪,在外备受挫折,回到朝思暮想的李佳身边,他觉得自己漂泊、孤寂的心,终于有了休憩的家园,回家了,自然就身心放松了。
突然,他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为自己对不起李佳的行为感到可耻,自己就像手中已经开裂的玻璃水杯——无法修复、丑陋不堪。
他不想为自己开脱,说什么情非得已、报答恩情。
处理事情的方式有千万种办法,而那一种是最拙劣的,甚至最卑鄙的!
幸好自己没有接受秋莲那五百元,否则,自己将是十恶不赦之人。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唯有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爱李佳。
“你在单位还好吧?”解庭辉关心地问。
“工作很清闲,”李佳说。
“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解庭辉说。
半年不见,这对情侣有说不完的话,解庭辉又在市里住了一晚,临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如胶似漆。
“要不,你先不要急着出去打工,过年后我想想办法。”李佳依依不舍地说。
“你爸同意我们啦?”解庭辉喜出望外地问。
“没有,我了解他的,他不会同意的,还在四处给我找对象呢!”李佳说。
“那你同意了吗?”解庭辉十分着急地问。
“你说呢?”她狠狠地掐着解庭辉的胳膊说。
过年后,李佳满腔热情地帮解庭辉到处拉关系。她用自己短期积累的所谓人脉,以及长期积攒的压岁钱,到处活动着。
她先是在市里的一所技工学校帮解庭辉找到了一份老师的工作,后来又在一家即将倒闭的国有企业谈妥了一份小差事,她还找到了运输公司的负责人,在另一个小县城,她还打通畜牧局的关系,等等。
但无一例外,这些工作都是临时工,基本无望转正,而且工资也就三四百。最后,她冒着被她爸爸知道的危险,找到了县商务局的李副局长。
李佳说:李叔叔,解庭辉是你儿子的同学,也是我表哥,你想想办法,帮他在县里的政府或者事业单位找份正式工作,冷门单位也没有关系。我哥大学本科刚毕业,地方经济也需要这样的人才去建设和振兴,对吧。
说完递过去两条好烟给李叔。
李局赶紧推开她的手说:侄女啊,这可使不得啊,我们都姓李,都是一家人嘛。
他接着说:你可以找你爸啊,他路子应该广呀。
李佳说:叔叔啊,如果可以找他,我还来麻烦您吗?我表哥他家和我家一直有过节,我爸不肯帮忙。上一代人啊,就是复杂。
李副局说:理解,理解。我和你爸都是农村出来的,在农村,兄弟反目成仇的多的是,我和我弟的关系就很不好。
李佳说:这样啊,那你就是答应我了啰?
李副局说:回头我了解一下县里人才引进政策,你们把资料留下吧。
临走,李佳乘李副局不注意,把两条烟扔到李副局家客厅里旧木沙发上,她说:李叔,记得不要跟我爸说哦。
刚说完就跑了,李副局摇着头说:哎,现在的孩子啊。
没几天,李副局回复说,交通局有人才引进的计划,他托了关系,让解庭辉先去报个名,把档案先调过去,什么时候正式上班要等通知。
等了三个月,也没任何消息,转眼都六月份了,还是杳无音信。
在解庭辉等待的时间里,村里的债主经常上门催账,阿爹看着白发一天天增多,阿妈每天都烧香拜佛。
一天,解庭辉和李佳见了面,李佳哭丧着脸说:
“我爸知道了,我只好全说了。”
见她欲言又止并且流下了眼泪,解庭辉对她说:
“都已经这样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爸让我答应和副市长儿子的亲事。”李佳一边抽泣一边说,
“你的工作也指定没希望了。我做过最大的努力,我对我爸说,我可以答应他和副市长的儿子结婚,但作为交换条件,希望他能帮忙解决你的工作,可是,我爸怕我们偷偷地好,不想节外生枝。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违抗过他。”
解庭辉万念俱灰,痛定思痛,他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强烈的信念:哪怕前方是惊涛骇浪,自己也要勇敢地趟过去,到达成功的彼岸。
于是,解庭辉便义无反顾地再次踏上去南方的火车。
李佳没想到,再见解庭辉竟然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他爸也没想到,他那门当户对、政治婚姻的陈旧观念,无意间地成就了解庭辉,同时,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毁了李佳一生的幸福。
二
广东某小镇。一家制帽厂人事部。
解庭辉正在用他蹩脚四级英语吃力地与坐在对面的一位慈祥的香港老太太聊着,他正在接受着人事主管杨姨的面试。因为口语差强人意,他错失外贸跟单员职位,做了包装部文员。
工作是解庭辉姐介绍的。他姐在这里做普工,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只读过两年书,对解庭辉恩重如母。
工厂虽然面积不大,却做了一个标准的篮球场。员工加起来有四五百人,绝大部分是女工,很多是十几岁或二十出头的女孩。
包装部有二三十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清一色是四五十岁的妇女。解庭辉作为文员,其实就是动笔的杂工。
部门主管姓周,他年近四十,初中肄业,个子不高,长得精瘦。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眼皮和眼角上全是细纹。当这些细纹随闪烁的眼神不规则地抖动时,他定是在思考问题,接下来,他很可能走向厂长办公室交流问题,也可能走向工作台,把某位不知就里的可怜阿姨劈头盖脑地臭骂一顿。
他工资是解庭辉的四倍,他决定着解庭辉的饭碗,他讨厌解庭辉这个满腹经纶、一表人才的年轻大学生——卧榻之下岂容他人安睡!如果不是解庭辉深受——工厂董事兼人事部主管——杨姨器重,他在这个部门待不过一个月的试用期。
他仗着和香港老板十几年雇与被雇的交情,以及在业务上驾轻就熟的资本,时常对手下这群淳朴、善良和勤劳的农村阿姨们颐指气使。对于解庭辉这个大学生,他从未放在眼里,甚至还不时向厂长打小报告。
不过,他也有优点——极强的责任心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此外,还能写一手龙飞凤舞、潇洒遒劲的好字,还会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
部门的那些阿姨们,心里其实很讨厌这个苛刻、冷酷和骇人的周主管,但却不得不用伪装的谄媚、虚假的尊敬和无奈的驯顺,来麻木地维持着这份得之不易的令人窒息的工作。
阿姨们十分喜欢解庭辉这位大学生。平素交往中,解庭辉可以真切感受到她们无时不有的善意;从她们工作时不经意间投来的温暖目光里,解庭辉也可以发现她们那情真意切的喜爱。
或许,她们从未与像解庭辉这样温和、帅气、年轻又有文化的上司朝夕相处过;又或许,在她们眼里,解庭辉像自己的儿子或者晚辈,甚至像她们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毕竟,在她们年轻时的贫困年代里,她们错失了太多美好的事物。
终于有一天,一位四十多岁、善良、开朗的江西阿姨鬼鬼祟祟地请解庭辉喝酒。两人喝完一瓶啤酒后,她满脸通红,夹菜的手不住地颤抖,左顾右盼之后,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有两个女儿在厂里上班,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长得都很漂亮,她们没读什么书,你可以挑一个做你女朋友,我没有任何要求,叫我一声丈母娘,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哦,可爱又善良的丈母娘!
解庭辉就这样闲云野鹤般地做着文员。闲时,在宿舍看看书,和同事一起打打篮球,同朋友去镇上看看录像,时而,还独自去逛附近的小公园。
这段时间里,解庭辉也不忘梳理过去,思索现在,展望未来。
夜阑人静,寒窗苦读的日子历历在目。他经常五点起床跑步、早读,又挑灯夜读到十二点,还经常吃不饱饭,无数次要放弃时,梦想就像一灯塔指引着他前行。天道酬勤,他实现了梦想,可运气不佳,那一年刚好不包分配,如果早一年考上,他现在已经有了铁饭碗,不会有盲流的经历,不会像现在这样苟且地活着,不会日复一日地面对周主管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都说挫折和苦难的经历是一种宝贵的财富,可那是经历风雨后、见到彩虹时才说的话,他现在还体会不到这种经历的价值,而体会到的是,过去生存的苦难变成现在平庸的苦难。反正都是苦难,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至少,自己是这样以为的。
看录像时,他会想到那天和秋莲一起看电影的情景,那是对初恋的一种回味和追忆,他的初恋是梦幻的,是苦涩的,也是令人心痛的:明知没有结果,却飞蛾扑火般在一起,分手后便成了刻骨铭心。
时间一天天在流逝,从朝九晚五的琐碎工作中,从周主管眼角的细纹里,从打蓝球时挥汗如雨的背脊上,从夜读的书页间,从闲逛的步履下......悄悄地流逝着。
他坐在小镇江边公园的长椅上,看到大一片水葫芦漂过眼前,上面站着一只灰色的小鸟,不停地在间隙里寻觅食物。他不免感叹,自己的人生正如那片漂泊未定的水葫芦,而那只鸟儿,为了食物勇于冒着生命危险的精神倒是让人十分佩服,尤其是点缀在一片绿色中的可爱的紫色小花,使解庭辉枯寂的心灵泛起一道涟漪。
解庭辉在厂里有一位好朋友叫老皮,在采购部工作,这个部门是厂子非常重要的部门,工资高,地位高,要求也极高。
老皮个子不高,戴一副眼睛,知识渊博,他非常幽默但一点儿也不低俗,他的同事都是大学生,但除了他的香港主管郭生,都不如他英语口语流利,他也会一口流利的广东话,且发音标准。
他从来不提及自己过去的事情,只有一次,他对解庭辉说:他只读到高中,以前也受了很多苦,后来自学考了本科,还学了很多实用的技能,自身竞争力增强后,才谋到现在这份工作。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盲流生活的恐惧以及偿还家庭债务的压力,已经使解庭辉根治于心的梦想失去了该有的光芒,就像一颗未曾熄灭的火种被厚厚的火灰覆盖了。他只知道从何处来,却忘了要到何处去——他丢失了上进心!他想吹掉火灰,让梦想重新发光、燃烧。想到这儿,他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由于经常去采购部找老皮玩,解庭辉逐渐和主管郭生熟络。他是一位高大、斯文的中年香港人,与厂里其他高冷的香港高管不同,他对大陆员工十分热情与随和,这使解庭辉对他既尊敬又喜欢。有一次,他对解庭辉说:阿辉啊,厂里浪费了你这个人才啊。
差不多这个时候,一位离职的同事过来看解庭辉,他十分惋惜地说,我们厂里业务员年薪三四万,是你现在的三倍。
这时候,厂里几个做管理的老员工买了大哥大,而解庭辉连传呼机都没有。
那天,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赛之后,解庭辉洗了个冷水澡,觉得神清气爽。那晚,解庭辉思考再三,在权衡各种利弊后,正式决定跳槽。